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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园中正是春日好景,佳木葱茏,绿萝满架,黄蜂扑花,乳燕始飞,花圃甬道围着一片小小池塘,为绿杨庭院增了几分灵秀之气,塘中植着几株睡莲,只是花期未至,也只有小而圆几片绿意而已。虽然春寒料峭,却有一对野鸭,于碧波荡漾间悠然来去,淑懿扶着皎月手缓缓向堆秀山下御景亭走去。
方才那个赭色宫服小太监,早已立山脚下一块大玲珑山石边上等着了。见淑懿慢步行来,那小太监又要屈身打千,淑懿摇摇手,凑近了几步,悄声道:“不必拘这些虚礼,有什么事说吧!”
“是!”小太监垂首道,“皇后迁往长春宫后,这几日佟佳小主和恭嫔几乎日日来访,奴才,奴才因进不了内殿伺候,也只听得只言片语,好像不知道佟佳小主对皇后说了恪贵人什么话,皇后吩咐人暗地里查恪贵人底细呢!皇后还叫恭嫔盯紧了端贵人,说阿霸垓旗出来人能有几个好?”
“端贵人?看来端贵人没能攀得皇后娘娘这棵大树,所以只能永和宫被人压得死死!”淑懿含了一缕清淡笑意,她抬手按按头上一支白玉嵌珠翠玉簪,道,“你还不知道吧?很咱们就得改口叫恭嫔为恭靖妃了?”
小太监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道:“皇后娘娘手真够!”
淑懿挑唇笑道:“那当然,她比娜木钟厉害百倍也不止,往后长春宫当差警醒着点,弄不好,犯到这位主子手里,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小太监躬身道:“多谢贤妃娘娘提点,奴才会小心行事!娘娘费了那么大劲儿,才让奴才从坤宁宫挪动到长春宫,奴才必定心竭力报答娘娘,决不给娘娘惹事!”
这个小太监正是原先坤宁宫太监小福子,当初淑懿预料到娜木钟要坏事,提前叫吴良辅把小福子从坤宁宫挪到了启祥宫里当差,柔华继立为后,按皇后定例,长春宫须添人,吴良辅就借从各宫院抽调人手机会,把他从启祥宫调到了长春宫,若不迂回曲折地走这一步,柔华是断断不肯叫伺候过娜木钟人再来伺候自己。
淑懿点点头,道:“没有大事量少与承乾宫人走动,皇后是个多疑,要叫她种了疑影就麻烦了,皎月或者云珠每日辰时都会去御膳房,回来时绕着奉先殿后边儿过来,那里人少,实有大事时,可以去那儿等她们!”
小福子唯唯应了,左顾左盼,瞅着四下无人,悄悄地溜走了。
皎月看着小福子渐行渐远背影,不免浮出一丝忧色,“皇后可比废后难缠多了,格格您要步步留心啊!”
淑懿伸出长长烧蓝镶金玛瑙护甲,闲闲地拨着大玲珑山石上,牵丝攀藤绿叶子,冷笑道:“再缜密人,只要时时想着害人,就会不自觉地漏洞百出,哪天叫本宫抓着她一个大把柄,她结局,会比娜木钟还惨!”
主仆二人一径说着,抬脚才要沿御景亭边上甬路,离开御花园,只见远远走过来一位青缎绣广玉兰撒亮金缂丝宫装女子,窈窕纤瘦身姿,随风摇曳,恰如碧玉妆成一脉柳丝。
淑懿禁不住自言自语道:“咦,她怎么这时候到御花园来了!”
待那女子走进了,远远地看见淑懿,微微欠了欠身,冷然请安道:“嫔妾给贤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这女子就是将要迁往翊坤宫恪贵人,皇后才吩咐她迁宫,按理说这时该当盯着宫人搬东西才是,怎么又有闲情逸致逛园赏景,莫非她嘴上答应迁宫,阳奉阴违不成?
宫中请安,不过都是一样言语,只是这番言语从恪贵人嘴里说出来,冷冷地不带一丝温度,淑懿圣眷隆重,又怀着皇嗣,宫中从皇后起,谁也不敢当面对她不敬,恪贵人出身升平署,位份也比淑懿低,却敢这般无礼,连一向平和皎月脸上都难免生出些不忿来。
淑懿似浑然不觉,扬扬脸免了她礼,抚着腕上碧玺石榴镯,笑问道:“妹妹不该忙着迁宫么?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碧罗倒似不解淑懿话似,黛眉微蹙道:“不是有那帮奴才么?难道还要我帮着搬东西么?”
这不着四六回答倒叫淑懿哭笑不得,瞥一眼皎月,见她也是埋头极力掩饰自己忍不住挑起嘴角,因微笑道:“妹妹玩笑了!妹妹迁宫,难道该看着屋里细软?仔细奴才们搬弄坏了!”
堆秀山上密密常春藤茂密如云,春日风大,有时一阵风吹过来,叶片齐齐朝上,一派翠**流,有时叶片又齐齐翻转向下,一片郁乎苍苍。
淑懿衣袖都被风鼓起来了,皎月伸出手替她遮风,碧罗却仿若无意似,任由风阵阵扑过来,看着天际未散朝霞,淡淡道:“那些翡翠玛瑙,绫罗绸缎,都是身外之物,我为它们费这些心思做什么?”
淑懿笑道:“妹妹淡泊名利,固然可敬,可那些东西都是皇上赐给妹妹,也是陛下一番心意,妹妹难道不该爱惜么?”
碧罗杏目一垂,丝毫不为所动,言语中透出几许不屑,道:“皇上不是对嫔妾有心意,而是喜欢嫔妾美色,嫔妾空把青春年华,付与这红墙碧瓦围成牢笼,皇上不过是拿出些金银珍宝来补偿嫔妾罢了!”
淑懿心思一沉,好心劝道:“妹妹真有几分世外仙姝品格,不过姐姐劝你一句,你既做了嫔妃,就该知道嫔妃本分,方才那些大不敬话,往后再不要说了!”
碧罗忽而展颜笑了,勾起红唇却殊无半分笑意,只有说不清凄恻与悲苦,“娘娘不必为嫔臣操心,不敬话嫔妾也对皇上说过了,嫔妾告诉皇上,男人不是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吗?正室嫡妻都如衣服了,何况是妾?可惜还有女子心甘情愿地以夫为天,说到底,夫妻也是同命鸟,还不如父母兄弟来得可靠!”
她话静水流深地说出来,不打半点磕绊,可早把皎月惊得与淑懿面面相觑,淑懿心道,怪不得皇帝对她假以辞色,顺治厌后宫嫔妃把他当作获取功名利禄筹码,恪贵人话虽然不敬,却自有一番“天然去雕饰”鲜劲儿,如果她能拿出些痴心真情来,只怕顺治会对她用心,可瞧她这目下无尘神气,恐怕也难!
淑懿低眉浅浅一笑,道:“是本宫多操心了!妹妹这般超凡出尘人,难怪深得皇上喜爱!只不知妹妹里籍何处?父母家人还吗?”
适才碧罗提及只有父母兄弟来得可靠,料想她或许是思念家中亲人,才作此感叹,又想起小福子说,皇后正命人打听她底细,其中也必有缘故,所以淑懿才问她家人哪儿。
碧罗眼圈一红,喉头间难免哽咽,只别过脸去,听着阔而绿叶子间藏着杜鹃黄鹂,啾啾叫得甚是欢,戚然道:“嫔妾原是吏部侍郎石大人买来乐伎,那年因为升平署缺人,朝中便多有官员将家中乐伎送进宫来,家父母……”她眸色一沉,才刚因为伤感而略显沙哑声音,顿时如枝间黄鹂般清脆悦耳,“我进石府时候年纪尚幼,也不记得生身父母了。”
淑懿觉出她话中有异,也不再追问,只敷衍她道:“本宫父母也宫外,平日难得相见,但本宫相信无论咫尺天涯,父母与子女之间,总是心心相通。”
碧罗目光灼灼,仿佛精神一震似,抖擞道:“娘娘说得不错!嫔妾只会些拨弦弹曲儿微末功夫,若娘娘不弃,可愿听嫔妾弹上一曲?”
淑懿左右无事,她既愿献艺,淑懿自然也不能拂了她意,当下便笑道:“那敢情好,本宫求之不得呢!”
碧罗随即招呼身后跟着两个小宫女,淑懿方才就看见她们远远跟碧罗身后,却不想是抬着一张琴。
碧罗笑道:“金银财宝固然是身外之物,这琴却是我寂寞烦恼时知音,因怕他们搬东西时弄坏了,所以带着来御花园了!”
淑懿笑笑不语,只见一架雕刻精致琴,摆了上来,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碧罗抚弄着琴身上牵丝攀藤花纹,拔了两下弦,音色圆润纯净,十指纤纤抚上琴弦,低眉信手,弹了起来。
淑懿也略通些音律,只不及她弹得这样好。暮春御园里,琴音如采莲女子歌喉郁郁青青,澹澹水波中一支芰荷夕阳下摇落清影,突然,冰弦一涩,一夜秋风忽至,满池蓼花菱叶覆上无边离愁,重露寒霜压弯了红藕纤瘦绿梗,青萍散去,如天际失群倦飞沙鸥盘旋不去,捣衣砧上阵阵凄楚拂之还来,弦音渐渐低下去,如落红飘零于深潭,淹没不闻,心却犹自浸缠绵悱恻中,如月光照花树之端,清冷如霰……
淑懿正听得入神,忽然遥遥传来一个声音,“小主……小主……”正欲分辨这声音是不是叫自己,曲子戛然而止,碧罗没好气地嘟哝一句,“真是扫兴,想好好弹个琴也不成!”
淑懿极目望去,只见一个穿木兰青缎裳宫装女子,气吁吁地向碧罗跑过来。她脸皮紫胀,鼓着腮帮子,显是与人呕了气,走到碧罗跟前要回话时,看见淑懿这里站着,忙行礼如仪,给淑懿请安,却又现出些欲言又止神气。
淑懿一看见她,先倒惊住了。</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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