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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辰时初,膳食间里。
石令婉问顾颂:“你师兄怎么没有起来?”
“师母,我早上出去街口走了走,师兄应该就快来了吧!”他习惯了潜意识里袒护他师兄。
但他师母质疑的目光凝视住了接着说:“我让燕儿去正房门外喊了三次了也不见他出来,你是男子,还是你去喊他吧。”
顾颂就起身要走出膳食间的大铜火炉那里,迎面而来鬓发散乱的白泓,羊皮锦袍敞开来,大步走向白季旺:“爹,是您动了我那枣心木啊?”
石嫣然将他坐着的凳子悄悄地移向白容,他怕被表哥一顿拳头,或者捏耳朵捏很疼。
顾颂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最近仕途不顺遂,加上无心于家中琴坊,他这已经是绷不住了。
“恩,是爹刨的。”白季旺笃定而威严。
“爹为何要动我藏的木料?不知道那是我从东街淘了两年才淘换得来的枣木,好料就该是出好物,你都刨成糙样了!”他连带着积压了这么久的心绪在此刻爆发了。
白季旺是心性软儒的人,不会当众给自己找气受,他坐在位子上冲他儿子招手:“膳食不用心绪不踏实,快来用膳啊,泓儿。”
“是爹心绪不踏实吧!”白泓哪里是那么好对付的人,“爹你把我那么唯一的枣木给毁了,你说要我还活的成吗?身不由己在外受欺辱,回到家里连个好物也保不住,爹你干脆杀了我算了!”
他一说到在外受到欺辱。
顾颂想起来那破损弦子上的来由,心里一哆嗦忙着安抚他:“师兄,师父不是那个意思。师父就是让我们学技艺…?…”石嫣然瞪了他一眼,顾颂说不下去了,吃馓子险些噎住。
白泓扫一眼顾颂,依然恼火:“就我积攒的一块枣木非要给我折腾去了,还手艺能糙成那样的!专等和我过不去啊?怎么不屈折腾你们顶上的头发呢?”
他怼的亲爹,可也愤怒眸光将白容白绯石嫣然都给瞥了一眼,石嫣然心里不服气,那是姑父出手的还不是他,好吗?
顾颂始终对石嫣然有好感,他想不到这时候白泓连带着对他也不满。
白仲融看看他两女儿,白容把脸别过一边,低头吃粥心里寻思着今日怎么主动开口和那人说话,白绯冲她爹翻个白眼。冷伽仪给哥舒夜使个眼色,但玉和装的不明白。
顾颂就心里为他师父白季旺感到不平,他要是有这么好的亲爹还在世,他宁肯供奉着不让爹干活,他也要出门去挣钱养活亲爹。
仕途不顺是世道不好,那也别给家里人发这么大的火呀。
他回到小院更换上入学穿的黑白直缀大衫,愣是没有看见师兄白泓的影子。
顾颂不放心地经过中庭,走过咏雨阁,石嫣然已经换好了衣裳看见他就转身故意不和他打招呼,但已是等在那里打算一同走去学馆的。
顾颂直接走到后面院里,门锁着,但这里有一道石板铺的小径通向哥舒夜那里,那石拱门此时开了一条缝隙里面听见说话声。
顾颂大步走过来,很不客气地推开石门就进去。
嫣然和白泓两人的表叔哥舒夜的院子里,紫牡丹白牡丹上方的竹架子上用来挡霜的白布才刚被掀开一半,那牡丹颜色幽冷而美艳的仿佛不真实。
一正二内的三间屋子里,两奴婢拨炉火,烧着那微微散发着暖香的橘饼茶,白泓捧着他那把枣心木的瑶琴就坐在炕沿上。
他修长指头连续抚摸那琴身,上面还没有装上弦子。哥舒夜接过来婢女手里的托盘,这里还让婢女从膳食房带了杏仁牛奶馓子,摆满了一张折叠食案就在他手边。
“泓,你在你二伯和你娘面前对你爹那样,你不觉得很过分吗?来!朝食还是要用的。”
这正屋里异常地暖和,白泓脱下外袍被哥舒夜的婢女放上了衣架。
“表叔,我爹根本就没有想过我的心思,还把我这枣木心刻成这糙样,我不服气!”
在白家,哥舒夜人缘不算差,男女老幼他都能相处的来,特别是和嫣然的爹石轨。他们两表亲钻研音律能商议连续好几日,因此,这里一道石头门就是为了连通咏雨阁方便他们往来的。
修整器料研讨雕刻技巧的小后院,就这道白木门,总给人一种持续的神秘感,说不出来那里不好。
“你有何不服?你爹在你很小的时候放你在吊篮里,就对你弹着尺八,还为你编写了让你入睡的摇篮曲。你的木工活,还有你的听工音律你爹都没有少操心。”
“表叔,那他也不该让别人拿我的好料来试手啊?我这难得一遇的枣木就给这样糙制了我心疼!”
他爹少了一个步骤,没有擦桐油在太阳底下晒半个时辰,这木料过润了不成偏硬了也是出不来好品。
“表叔,你最爱和我舅舅对酒当歌,这琴我就作给你们吧,等你娶亲时候放这屋里增添情趣!”
哥舒夜望着门口笑:“成啊,一方瑟再算上一面瑶琴,正好就有琴也有瑟。“
“表叔,你这瑟看起来是新的,油光还十分地亮。该不是嫣然那小子精心地讨你的好吧?”白泓表弟有时候做工还算不错的,特别是瑟的琴箱制作。
“不是。”哥舒夜含笑的样子梨花带露,是个男人都看着不厌,女人多数一见就倾心。
“白容不爱做这些活计,怕伤到手,我爹很少为家里人亲手做,都是送现成的。”白泓能想到是女人的赠送,但一般的贵族女人很少用礼器送男子。
见他猜的费神,哥舒夜说:“是顾颂做的。”
“那个傻瓜啊?他就会犯傻又那么老实,他能做这个?”他没有听谁说过顾颂会制作琴瑟,但他认定那小子手拙。
而这瞬间,顾颂已经从这里石门穿出去,经过了咏雨阁到了中庭了,白容白绯忽然就对他说:“就要冬至了,学馆内的夫子们要告假准备王廷的大乐,我们认为你今年一定会被抽中参与出大乐的行列呢!“
顾颂顿时感到心里有一股子向往,应声:“原来如此!感谢两位师姐的告知,乘风先回去了。”既然师兄没有心绪不稳,那他就先回来等他。
顾颂在内院里那棵苹果树下等他,摊开一件袍子晾晒着。
白泓进来院子,跑的气喘吁吁,擦着墙根拽下一颗圆黄的柑橘,他们相距三十尺彼此凝望对方。
顾颂有些麻木的大眼睛,说实话,他很不屑他在膳食房里对师父的不敬,这是忤逆,而他的生命里连想都不能想的事,白泓居然就做了。
还真是看不出来嘛!他隐瞒了多少技艺是他这个当师兄的不知道的,那架方形瑟的刀工细致无二回转工。
这苹果树杈上晒的袍子是他那天夜里手流血后,院里奴婢生病换了人就再也没有人能洗的干净,这一瞧,在顾颂手里居然没有了那凝固的朱红色血迹。
“这,我的衣裳,你为何要洗?”白泓伸手牛故意晃动着绳子,差点将他那白棉布袍子晃下来。还跟着追问:“我表叔那里的瑟,也是你做的?”
顾颂扯住绳子这头,就不让他把衣裳晃下来,他用了新鲜柠檬果的汁水泡了很短的功夫,再用皂角粉加了温水就洗干净了衣裳。
顾颂在两条树干之间的绳子上还晒了他的衣裳,就是初次入学那日穿的比较讲究的大口裤和长袍,他一直不让白泓的奴婢燕儿为他洗衣。
那丫头看起来有十八九岁了,看着他的目光从来都是羞涩而蕴含恶意的。
白泓既然问他,他也不避讳地答:“和我的那架一个样式,就也顺手给你表叔做了。”
“哼!你能行嘛。”他看见的一个笨拙的傻瓜,想不到还有技艺藏着不外露呢。
顾颂心里也隐约看出来了,他以为那种活儿他这样稚嫩的岁数,不可能做。
可你白泓,吃穿那么讲究,不过是入了官场才两年的小员吏就那么张狂了,都敢到馔香阁那样有女人陪的酒楼吃饭了,还和人家堂堂乐丞的相好眉来眼去的。
那你白泓凭什么鄙视我顾家开乐坊的?
他就算会的手艺多也习惯了被忽略,毕竟,身边有个闻名四国的亲爹潇洒不羁又琴仪傲人。
苹果树枝桠光突突的,但在这里坐下来还是比在大正屋里感觉不一样。婢女燕儿搬来两个靠背的高凳子,他们彼此就座沉静了片刻。
顾颂给白泓洗衣裳时留下的濡湿痕迹,就在他上袄的衣襟两端。
白泓看着顾颂,这个月里他有了琢磨他的习惯,这个人才十七岁就很快学会,在人屋檐下对人仰望,仰望他这样自负浪荡的人。
他伸手过来摸了他的湿衣襟:“换件上袄,这样冷的天里,衣裳湿了会得病!”
他坐着的人居然直接为他脱去上袄,他捏住衣襟反抗了下,一双明亮大眼对上他的两眼,他们有着同样清澈的灰褐色眸子。
“师兄,我进屋去换!”他推开他不舍得,就握上他的手,那手背是圆而厚实的。
“师弟,你最近在学馆内还适应吗?”白泓问顾颂。
“都回来了,今日学馆内,没有人授课的。石师兄弟就在咏雨阁里歇息呢,两位白小姐也都在家呢!”
顾颂抬眼朝着内院苹果树枝桠,看着上方的楼台,那西北角最高处就是白容白绯两姐妹的绣楼。而东面那狭小的二层楼就是咏雨阁,石嫣然必定在温暖的火炕上睡着呢。
白泓微微一拍额头恍然:“对呃,冬至了!王上的诏令应该送到汇雅学馆了,阎夫子那刻薄老朽必定就在大乐之首要位置。”
顾颂一想到那日他们两人在馔香阁,遇见乐丞与乐令谢大人,看三人之间的往来就能看出端倪,他能看出来白泓这时候的仕途不怎么顺。他此刻把想说的话也咽在腹中不说,免得刺激到他脾气不好。
初冬晨光虽在,风声也还算比平日里温和,他们回到正屋的火炉边围坐着喝奶茶,看书。
最近在太乐署,白泓遭遇了先所未有的孤立,所有听工与专司音律的乐吏,他们除了面对面颌首对他以外几乎没有话和他说,而他们要进行什么别的宴会小场也不会对他说。除非是需要琴师要达到一定的人数,他才带着琴参与其中去往贵族家的婚丧嫁娶宴。
“听说学馆内的所有夫子,都要准备冬至节的祭奠大乐。这可与往年不同。”顾颂以为白泓不会不知道这点,就是因为昨日那枣木心料的事儿他脑子被气到反应变不好了。
“恩,是吧。”白泓在温暖的炉火中把书搁一边,依靠在窄塌上眯起眼睛小睡。睡了会儿,他起来忽然说:”我得去问问他们。“
就在这时候的巳时初,也是白泓在他屋内穿戴好绅带棉布大衫,决定直接去太乐署问乐令谢大人的时候。白家大门内,尚书令府主簿随同一名小吏宣读尚书令大人的公文。
“前太乐署偈者白季旺之子白泓,今因藐视太乐署令以及御授乐丞宁潜大人,还未有能力修缮王廷的礼器,今尚书令大人获取太乐署谢熙大人致词给予革职…?…”
这名主簿说着就将俯身单膝跪地的白泓顶发上金簪取走。
“请大人说个明白啊,白泓不是这样的人。”白泓仰头虔诚地对那主簿。
那人含笑不语却端着他的金簪在一个盒子里,对身边小吏一挥手。那名小吏递给白泓一页请愿书,那上面是太乐署内三十九名乐吏的拇指红印和姓名字迹,各自有风格,那是他们的字迹都很好看不会是假的。
这小吏展开请愿书,白泓看着中间写的:我等祈愿白泓离开太乐署,此人品行恶劣,缺少良好情操而深为乐者的技艺不精。请求尚书令大人将此人逐离我太乐署,还我乐署一个谦逊有礼的地方。
透过眼角余光,白泓看到他爹白季旺双眼迷蒙,石令婉浑身筛糠似地抖动。?“大人,我想这是一场误会,请求大人上报尚书令大人彻底查明这是谁的阴谋!“白泓分明早就有预感到今日,但他没有想到会来的这么快,没有等他在冬至节里出一场大乐。
这名主簿是不认识白泓的,他弓腰俯身淡漠地说:“不是阴谋。但我就不知道您在乐署这两年里得罪了什么人,事情应该就是如此的。”
白泓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来,这名尚书令麾下的人也就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