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跋前疐后

辰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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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肃杀的冷气强一天,弱一天,强劲时把灰暗的色调满地铺洒,粗暴得令人瑟缩畏缩。

    就在举家为之忙碌不已的老六的婚娶的前两天,李家上下全都知道了这一向斯斯文文的老六竟然连日不归,而且家人中不少人都认定他是逃婚去了。这样的揣测在李家高墙大院散开以来,贾氏在众人前就大失了锐气,倒是季氏又提起精神来了。

    站在屋内,望着窗外经历了摇曳多彩的生命历程后终翩翩而落的枯叶,季氏怡悦老六这么做可真是给她大出了一口恶气,沉郁多日的心情也陡然舒爽起来,看什么都轻松顺眼了。

    原来,季氏姑妈的女儿张白贞是李家大院内的常客。这李张两家原本就是熟识的世交,季氏即是张家张老太爷子做的大媒而结缘嫁到李家。苏氏老太太也很喜欢张白贞。老太太儿子一群,女儿却只有一位。张白贞小时常到李家来做客,她和李家唯一的女儿李丹姊一起学习女红、结伴玩耍。后来季氏嫁到了李家,就更是常被接来玩耍或以看表姐为名来李家做客。李家儿众女寡,李丹姊没姐妹,难得见到温文尔雅的可以平起平坐的女伴,所以有时干脆留张白贞住下。张白贞较李丹姊长三岁,较老六李铭卿小一岁。李丹姊喊她:白姐姐;她喊李丹姊:丹妹,而喊李铭卿:六哥。因他们三人年纪相不太大又常在一起玩耍。两家素来彼此知根知底,两家家长看他们和睦,在二人十来岁就给二人定下了这门亲,李家把象征李家妇人之物翡翠李子给了张家。二人被两家家长定亲的话被李丹姊传给了张白贞和李铭卿,两人之间显之又近又远起来。不过大家还是看得出白贞同铭卿最是知心的,与李丹姊是无话不说的,与季氏最是亲信的。

    定亲后,张白贞在家里时常对着花园的荷花发呆。春天,她观察荷叶萌发,新绿清新昂扬;夏季,观赏具刺的荷叶柄长近二米,伸出水面的顶端托着盾圆形叶片,叶片直径半米有余,单生于花葶顶端的白色花单瓣,嫩黄色花心。风轻轻吹来,白色的荷花在湖面飘舞,无瑕得惹人垂怜;秋季,观望莲蓬饱满,荷叶泛黄,卷缩;冬季,旁观枯黄的叶柄勉强支撑着黄叶……寒暑易节,目睹荷花枯荣,令她无限感伤。感伤的她敏感的察觉这几年铭卿外出读书后与她疏远了,想不明白不知为什么。她有时住在李家,会连接几日也见不到他人;有时他回来了,也只是在李家的饭厅里照个面,而且各在不同的桌子上吃饭,只能远远的瞟一眼或者上下桌子时寒暄几句你来了我去了的话,然后或匆匆出去或回自己屋里,忙忙碌碌的他不知在写些什么画些什么。张白贞会趁他在屋时给他送茶或点心。可他也只是笑笑或客气的道个谢,就继续忙,对她没了说话的下文。这使得白贞心生困惑,想自己在李家哪里表现得不够好,不由得羞怯的收了脚,不敢再常来李家了。尤其是近来,李家定下接亲的日子近了,她在家忙着备些需自己用心的妆奁,更是不常来李家了。她希望表姐季元英能来张家给她帮帮忙,应该说她是希望表姐来给她透透李家的即将的夫君的最近气象。可表姐人影不见,连个丫头都不遣来问问她这里的境况。李丹姊也不来透漏点儿音信给她。当然,丹姊妹妹是小姐,随意出不得门,何况是到这位仅仅是未来的六嫂这儿。不过她又觉得并不应忧虑,当望着李家给她的真真切切的翡翠李子时。因父亲把翡翠李子交给她时说过,接了这翡翠李子的女儿,就是李家的儿媳妇的确定人选。据父亲说这是李家已记不清多少代的规矩。而这规矩似乎源于李家祖上纳的一位妾——一位能识字断文的女人,因而很是受重视。这位妾室因有他心而想制李家于绝地后夺财而去。李家男人因而全进了牢狱。大难临头,只剩了女人的家里,大字不识的长房正室夫人断然拿出自己陪嫁的一块翡翠石琢成一个个翡翠李子,分给各房正室女人,然后女人分散逃生各地。多年的流离后,李家人又凭翡翠李子失散复团聚,并且救出了牢狱中的男人。李家再次团圆后,在此地立足,各房发奋,使家族兴旺发达,声势显赫远近且远胜从前。因而李家从此立了个规矩:李家所有的媳妇都会被赠送一枚翡翠李子作为不能反悔的信物,并且结亲后媳妇们要一直带在身上;而李家的男人,断然不许纳妾,只许娶一房夫人,且是不识字女人。而那翡翠李子,一旦拿了出来赠送给了哪家的女儿,就需娶进李家门,遵守信诺,切切反悔不得。李家男人虽不娶三房四妾,但李家却家和兴旺。但是到了李长柄父亲这一辈,不知怎么的,却只有李长柄这一子。有人说是李长柄的父亲在外头偷偷纳了妾;也有人说那李老太爷子把翡翠李子还给了另外一位女人,却最终没有娶她;还有人说是当时的李家丢了一枚翡翠李子,被一位女人得到,她就拿了李子来认亲,被李家人赶走了,但那女人却就认定是李家的女人……张白贞拿着翡翠李子,想着从小到大听到的李家翡翠李子的种种传说。觉得它实在沉得很,尽管这个绿莹莹的的东西这么小。

    然而,身居“青莲阁”的她哪里会想的到这枚翡翠李子并没如其所预言的给她的姻缘定下无可更改的烙印。而突然有位梅总督的妹妹突然闯进她与李铭卿之间,并且也成了李家未来六儿媳妇的人选。

    李家与张家乃是世交,这门亲万万退不得;而与梅家则是势交,也万万退不得。要知道李荣卿这位巡抚是要在总督面前低头的,而且这位梅总督的祖母乃是王室之女。李家尚无在总督之上的权势,也没有在王公、天子之上的傲气。这样,只得暂时隐瞒张梅两家,将聘礼送到张梅两家,并且向这两家隐瞒住了都收到聘礼的消息。

    但是家里跟随老太太、老太爷的贴身下人最清楚,比那些极想知道真相的各房儿媳妇还要清楚,李家摊上头疼棘手的事儿了……

    郭嫂、陈嫂和张妈准备整齐新郎要穿的青色长袍、绀色马褂外罩,暖帽及插帽的金色花饰、披身的红帛,感觉时候已经不早了,最后清点了一次,就直接回到了仆婢室歇息……

    她们坐在仆婢室里,压低声音道:

    “……唉,这种纸包火的做法让李家上下,尤其是老太太、老太爷战战兢兢,这李家的气氛原本就是冷瑟中裹着火药味。谁知婚娶在即,这六老爷又突然连日不归,这火上添油的行径让家院内说不出的阴沉啊!在老太太、老太爷跟前,我是大气不敢喘……”张妈摇着头叹息道。

    “冰冷的凉意包裹着每一个人的周身,不过却包裹不住这个家里女人们的不休争斗。唉,不知从何说起,五房太太贾氏高兴的宣布她贾家与梅家是亲戚,再加上二房太太季氏,让老太太、老太爷不胜其烦,只得在家中把某些消息尽可能的紧紧包住。”陈嫂摇摇头道。

    “听说,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大房太太任氏原本有些瞧热闹的想法,因为大老爷属下的一个重要空缺想寻一位亲信补上去。大太太给丈夫出主意让六老爷去补这个缺。可大老爷向老太爷和六老爷提出后,老太爷还没表示什么;这六老爷就先断然回绝了。大老爷见自己的六弟这样,只得罢了。”郭嫂起劲的说道。

    “哪能就罢了,大太太大为不舒心六老爷的回绝,不舒心这六老爷不为巩固大老爷的地位出头,她觉着更何况这到底是为六老爷好,要不是大老爷,谁会给六老爷留这般得意的位置?在她看来六老爷是有野心,也担心他若是在丈夫之上,自己在李家妯娌中还怎么会有居长应有的分量?长房地位将置于何处?”陈嫂连忙接话道。

    “这样一来,大太太希望最好六老爷还是不要有什么大出息。近来六老爷的姻亲中蓦然冲出一户势大气粗的梅氏人家,让她更是不舒心起来;但这其中还牵绊着一户众人悉知的棘手的张家,且梅家的这位将进门的千金大小姐不止识字,还识得洋文,这又让她舒心了——不管现在还是以后,这个家里热闹是少不了了。热闹多了,渔翁之利也就对她而言也就越多。可现在六老爷撂了挑子,又不知去向,得罪了张家事固然不小,但是得罪了梅家只怕大老爷必是要为此大受牵累,掉脑袋也未可知啊!唉……”张妈感慨道。

    “二太太听说李家又聘了势大的梅家女儿,既不满李家翡翠李子承诺的失信,担心这张白贞给莫名其妙的冷落到一边,使她在妯娌中颜面扫地;又恼五太太一天到晚的宣扬自己是梅家的亲戚,这亲戚的能在李家后来而居上,分明是在向她挑衅。二房里的丫头银儿说:二太太知道翡翠李子的意义,她表妹有翡翠李子了,也就并不怎么很是焦心。”郭嫂插嘴道。

    “怎么可能,二太太近来很上心除五房外各房儿媳妇的口风,但结果什么也没有探到。所拜访的各房中,据说她最不满四房的景氏拿自己就像一块选不中秀布,爱扎不扎的。尽管她知道这四房的这二人就这般品性,如寺院僧侣般迁就容让且似没脾气,但心里又怀疑也许是他们二人太圆滑!”陈嫂接着话茬道。

    “但这四房老爷太太温和是温和,却又都很倔。四老爷本该早就出去谋事了,又有一肚子学问,可他却偏不肯,据说是看不惯官场的污浊,就在家读读清书,偶尔帮三老爷打点店铺账目等的。这四太太也不必日日穿针引线,可她偏偏每天坐在家里绣花描彩,起初老太太差人传话命令她不要做了,免得让下人笑话,让外人说闲话。可停下没几时,她就开始作画。可是她觉着画的不如秀出来的上眼,所以画着画着又重操旧业了。没办法,老太太只得叮嘱:她可以做,只可做些自己或主子用的东西,切记不可给下人用,更不得传到外头去……”郭嫂饶有兴致的道。

    “四太太看着那么温顺,原来也秉持心性。现在,丫头看见她正忙着给六老爷绣些用品……据二房的丫头银儿说,二太太最近去四房只要一看见那些带有喜鹊牡丹的艳丽精致的绣图,再看见一式两份,心里的大气就滚滚蒸腾起气来。一方面,翡翠李子虽然早就被二太太的表妹拥有,她究竟还是站在表妹的立场上为她的命运捏一把汗;另一方面,这些美丽的绣图,让她想到的是这个家里最惹眼的女人——五太太,总是穿得花花绿绿,招摇得很。且这五太太又是最好支使景氏帮她描金绣彩的。大太太说:看见五太太身上那别致的花饰格调,柔顺巧妙的色彩搭配,明丽而不俗艳的花草绣图,李家上下就没有不知道是四太太所为的。这五太太可是那梅家的亲戚……”张妈接着继续说道。

    “还说呢,五太太这几天穿的差不多全是四太太为她描绣的衣饰。衣着彩绣鲜亮的五太太容颜姣美:画得两道悠远的远山眉,杏核双眼,高高纤巧鼻骨,朱唇下白齿犹如粒粒大米,微微一笑,一对细细长长的小虎牙就会从嘴角露出,很惹人看。”郭嫂一脸羡慕的神情说道。

    “但她的脾气可就不姣美了,那么张扬,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在这家大院内少有愿意与她对面的,一是因为她艳丽,有人怕对着她对出闲话;另外因为她那张嘴锋芒横扫,大多人觉得对着实在没什么意趣,惹不起就尽量躲着点。尽管有自知之明的她在公公婆婆面前尽量自敛,但老太太、老太爷对她作为儿媳妇角色很不满意。据说五太太娘家一族素来世代只出有武官,尚无一位文官,老太太、老太爷只好提说这点家族背景的缺陷以**,来显示对儿媳贾氏表现的无奈。”陈嫂接着道。

    郭嫂端起粗瓷海碗,喝了一口水,咽下去,抢着道:

    “要我看,在这个家里,让老太太、老太爷既满意又不满意的儿媳妇则是三房太太韩氏。这韩氏是一位天生的乐天派,不管在哪儿肠子都直得像巷子里执竹竿子。她在家中,一向口无遮拦。好在她并不攻击或针对别人,也不工于心计。”

    “无怪别人说,她嘴有多大,心就有多宽!听说让老太太、老太爷头疼的是这三房儿媳妇从不把下人当下人使,同下人一起干活,甚至给下人干活。这些年,大院内的人一提起她就说:若不是她房中没厨房,大概每日的餐食她也会亲自下厨去做。老太太、老太爷尽管想尽力更正她的这种有违名门望族的生活态度,可又有些不忍心,也就睁一眼闭一眼,隔三差五数落数落。在三房的仆婢们,个个比我们好过,都快赶上主子了!可惜这样的好主儿,我们几个人都没遇上。”郭嫂微笑感慨道。

    “人好命不好!原来,这韩氏不幸,在几岁时母亲故去,父亲续娶的妻室不仅不抚养她这孩子,而且生生的把她丢给下人喂养,而后又把她当下人般的使唤。当然,她终究还是有父亲的庇护,也并不十分委屈。这样一来,什么规矩、礼仪、纲常也束缚不着她。她在娘家就这么主不主、仆不仆、忧不忧、虑不虑的过着日子,直到嫁到李家。李家家二老不解儿媳妇如何行径这般奇特,究其根由,韩氏毫无忌讳的说出自己在娘家的情形境遇,听得老太太直垂泪,连连摆手。既然人都进门了,还是接受吧。”张妈中肯的说道。

    “老太太、老太爷还是善良的,不忍心再过于责备三太太,就调理三房屋里的下人如何遵循主仆的礼仪尊卑。时不时的把这屋的下人叫到上房训教一番,甚至更换了一些下人,可问题出在主子身上,也就并得不到根本的解决。只是近来为了六老爷的事,谁也顾不得她了。呵呵……”陈嫂笑着道。

    张妈长叹一气道:

    “别笑他们了,兔死狗烹,我们都在这个大院里,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让老太太、老太爷焦心不已的是六老爷的婚事,但焦心的又非六老爷本人。难办了!六老爷与张家小姐不仅亲早已确定,而且世交的张李两家彼此知根知底。那白贞姑娘,据说她那边的父亲及母亲因女儿将是李家的儿媳妇而按李家的标准教养女儿,她断文识字的母亲忍痛没教女儿诗书,也没让女儿读书认字。张小姐屡到李家,与众妯娌相处的也不错,尤其看着她长大的老太太如女儿般的疼爱她。”

    “那可糟了,听说那气势强横的梅家姑娘,她不仅还在读书,更甚的是好像还学过什么洋文,这可不符合李家一向的规矩法则。听说,老太爷以为官的经验知道,这门亲应了,坏了祖宗的规矩会受何种惩罚目前一点儿也不知,而不应这门亲则眼前不仅与梅家关系最近的长子的官位不保,而且全家的脑袋不保都是极其可能的。他们日子要是都不保了,我们更不用说了,想想我们还笑得出来么。”陈嫂连连拍着大腿道。

    “这下可要闹出……”郭嫂一句话没说完,就见张妈警觉的做了个不要讲话的手势。她忙闭了嘴。

    三人一起凝神细听门外动静。果然,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陈嫂注意着门外,听见脚步声后,她不由得佩服张妈的警觉性,悄声道:

    “在老太太房里这些年,独您没见被数落过,不是别的,是您最谨慎小心了!”

    “所以,你们做事说话可要小心仔细了,不要给自己惹来不是……”张妈最后赶紧提醒道。

    脚步声越来越近,三人闭上嘴,三双眼一起对着黑乎乎的门:门被推开了。翠莲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一盏上下配金色祥云图案的红纱灯。见着她们,翠莲焦躁的说:

    “张妈、郭嫂、陈嫂,可巧你们都在这里,我就不用到别处跑了。快走吧。老太太找你们都到上房呢!”

    “还有什么事吗?这么晚了?”郭嫂问。

    “不知道呢!兴许是吩咐明天来客的各项安排吧!”

    边说着,四人前后出了门,穿过黑幽幽的桂花林急匆匆的往上房去……

    到了上房大厅,就见老太太正和四老爷说话:

    “……娘别太焦心,等老六回来一起商量商量再说!”

    “别提他了!你也是,前两天跑出去不回来吃晚饭,你媳妇替你挨骂呢!”

    “我故意不回来的,就是想清静清静!”

    “你呀!你们一个个都清静了,我们两个老的给你们挡箭!”

    “娘,烦心事,想往身上兜,有的是累赘,少管不就行了!”

    “罢了,你是除了诗词歌赋,什么都是累赘。你去吧,我和张妈她们说说明天的事儿!”

    李儒卿也不分辨什么,起身跟母亲道别,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