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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莎站在伯爵的书房中,他的书桌旁边。她已年近四十了,岁月在她的眼角跟额头都留下了很深的痕迹,尽管依稀能够看得出年轻时的清秀,但压抑、悔恨、自责,都将她拖累的困苦不堪。
她本没有资格说这番话,因为造成这一局面的罪魁,很可能就是她。但她又不得不说,她已经在诺丁堡生活了近三十年,她看着今日的伯爵、昔日的男婴呱呱坠地,看着他长到花圃外的木质围栏那么高,也看着他幼小的背影离家远游。为了弥补,也是衷心期盼,她关心他的生活,希望他能幸福。
所以,玛莎望着她曾经两手托起的男孩、今日的诺丁汉伯爵,殷切的说:“您应该有一个孩子。”
是的,他该有一个孩子,哦不,不止一个。
“当初怪我没有跟您说清楚引起您的误会,您一直拖延着没有结婚。可是,大人,后来我们已经澄清了,您母亲的病绝不会传给您更不会传给您的孩子,它只会传给家族里的女性成员。也就是说,您的母亲传给贝尔小姐,而贝尔小姐如果结婚的话,会传给她的女儿,男性家族成员是不需要有这种顾虑的。夫人的家族,从来没出现过男性以及他们的后代发病的特例。您,您完全可以跟伯爵夫人,生下继承人。”这也是她的女主人正在期盼的。
尽管管家夫人并不知情,管家大人也不肯多说,但索菲,这位诺丁堡的前任女主人,可不是那么容易蒙混住的。在跟她儿子的谈话中,索菲明显的感受到了他的态度,不是她的儿媳妇到现在肚子里还没动静,而是,他竟然不打算现在就让她生下孩子。这是为什么,难道他还在为家族病那件事有所顾虑?
鉴于上次母子两人的不欢而散,这番话,只能由玛莎来问。而玛莎,也确实想劝劝伯爵大人。
诺丁汉却没有直接面对她的话题,他坐在书桌后面,表情未变,只是沉声问道:“我母亲家族里,还有什么人?”
“没人了,”玛莎坦然回答,这是伯爵大人早就知道的,也是事实。
“你跟我母亲离开家乡的时候,几岁?”诺丁汉接着又问。
玛莎顿了顿,“十一岁,快要满十二。”索菲是个落魄的贵族,这在诺丁堡老一辈人当中也不是什么秘密,她是老伯爵外出远游时候带回来的,家乡不在奥丁,遣散掉仅剩的几个老仆人,就玛莎一个无处可去的小侍女跟她来到了诺丁堡。那年索菲十五岁,玛莎十一岁。
诺丁汉听完却笑了笑,“只有十一岁,经过近三十年,你却还对家乡的事记得这么清楚,对我母亲那早已凋敝的家族跟家族史记得这么清楚?”
玛莎心头一震,急忙道:“是夫人,夫人告诉我的。”记清楚自己的家谱跟家史,也是一个贵族小姐应具备的技能,哪怕她是个落了魄的。
诺丁汉久久不语,他黑色的眸子在阴影里是唯一的亮光,紧紧盯着玛莎,盯得她有些发慌。
隔了片刻,伯爵才又开口,他声音不是很重,却一字一句敲击在玛莎的耳膜上:“告诉我,我母亲的家族有世代相传疯病的是你,我母亲和我妹妹也因此而发疯;告诉我,我母亲的疯病不会出现在我身上的是你,她家族的男性从没有这种先例;告诉我,我不但不会发疯,而且连我的孩子、我孩子的孩子也同样不会发疯能够像正常人一样健康成长的也是你!玛莎!”诺丁汉猛然站起身,双手撑在书桌上深深注视着他母亲的心腹,“我不知道,该相信你哪句话?!!”
玛莎身躯一震,不由自主的后退半步,她捂着胸口,眼角几乎泛着泪光道:“您,大人,您怀疑我?!”
“不,”诺丁汉否定的很干脆,“我从不怀疑你的忠诚,你对我母亲的忠诚。你为我的家族,确切的说,是为我母亲几乎奉献了一切。但我不知道你们说的到底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是假的。玛莎,所有的话都是你们在说,你,跟我母亲,你们有事情瞒着我!”伯爵的语气斩钉截铁。
忠心的侍女摇摇头,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什么都不能说。尽管为了伯爵大人,她也可以牺牲一切,甚至生命,但她却不能说,她什么都不能说。
可诺丁汉已经在玛莎身上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肯定的答案。有些时候他刻意的忽略心中的疑问,不是不想追究,而是不敢追究。他甚至不敢去想,还有什么秘密是他承受不了的?!
但他觉得现在不能再耽搁了,决不能再这样置之不理。如果他想有所图谋,就必须解决好家里的一切,包括他妻子,也包括后山所有的一切。
“你要带她去哪儿?!”索菲在后面不停的追赶,她陪女儿在房间里游戏,眼见儿子推门进来抓起贝尔就朝外走,索菲只能追,不停的追。“放开她,乔治,你到底要带她去哪儿?!”她终于抓住了女儿的手,逼迫儿子停下脚步。
“外面,”诺丁汉冷静的回答:“到外面去,妈妈,贝尔要看看这个世界,真实的世界。”
“你疯了?!”母亲惊呼,不可置信的盯着儿子。
诺丁汉嘴角掠过一丝讥笑,“我没疯,妈妈,你说过,我不会发疯的,你们家族那该死的毛病很理所当然的绕开了我。而且,就算我疯了,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贝尔需要离开这儿,需要站到外面,需要摆脱这与世隔绝的日子。虽然她现在跟别人不一样,可说不定她还有机会康复呢?说不定她还可能变得跟正常人一样呢?妈妈,就像你一样。”而且他妻子说的对,环境对人的影响很大,就像那个桑迪,如果一辈子呆在魔鬼林里他就只是个小盗贼,可他现在看起来,越来越像伯爵夫人的侍童了。
“不,你不能这样做!”索菲一只手死死抓着女儿的手腕,她用另一只用力掰扯儿子的手,企图将女儿从儿子掌控中释放出来。“她哪儿都不会去,除了呆在这儿她哪儿都不能去!乔治,你这样做会害了她,你会害了她!”
“我这样做是会害了她还是会妨碍到别的什么人?”诺丁汉冷冷地说:“妈妈,从您恢复神智从您清醒那一刻我就提议,让您跟贝尔搬回城堡,那里有管家夫人,还有整个城堡的侍女仆从会照顾她会看住她。可您不同意,您就是不同意,您说怕她到处乱跑,怕有人别有用心会害她,也怕她会像您一样伤害自己或者伤害到别人。我不相信在整个诺丁郡还有人敢害我的妹妹,可是,好吧,我跟您一样担心她会伤害到自己,所以我妥协了,我让您留住她留在这座后山。但是您看看,”诺丁汉低头盯着他妹妹,贝尔瞪着无辜的大眼睛,完全不清楚眼前的状况只是讷讷的不说话。“妈妈,她的心智只有八岁,而且可能永远都只有八岁。她能伤害到谁?她又怎么会因此而伤害自己?!她已经在这座后山住了七年,整整七年,难道您希望她的下半辈子、未来的几十年都只能呆在这里?她虽然神智不正常,可她有权利过正常人一样的生活!”
“不,不行,不可以,”索菲依然不肯松手,尽管她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她儿子,但她不能松手,她绝对不能松手,贝尔不能离开这里,她绝对不能离开自己的视线。
诺丁汉步步紧逼,“那您就告诉我,当初,在城堡里,我离开的那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诺丁汉像所有奥丁的贵族少年一样,七岁时候就离开家,到另一个贵族家中生活。作为奥丁王国数一数二的大贵族,他的抚养人是他父亲的好友,同样家族显赫的诺森威尔伯爵,封地远在奥丁最西端。
但在他十三岁的时候,父亲派人传来噩耗,说他母亲因为难产过世了。在养父派遣的骑士护送下,诺丁汉回到家乡回到诺丁堡,没有见到他母亲的最后一面,仅仅在墓窖里见到已经密封的石棺以及他刚满月的妹妹,伊莎贝尔。
尽管思念亡母,诺丁汉还是得回到诺森堡,继续他的被教养生活。他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在王城的皇家广场上,经由诺森威尔伯爵代劳,受封成为国王的骑士——理查德常年不在国内,这一权利被下放给他信任的大贵族们。而他在成为骑士并正式成为诺丁郡继承人的第五天,又接到了一个噩耗,他的父亲也过世了。
诺丁汉辞别了养父,快马加鞭的回到家乡,却不得不面临一个恐怖可怕却也荒唐可笑的现实——他的母亲没有死,因为疯病被他父亲常年锁在地牢里,他的父亲是被他发疯中的母亲亲手杀死的,而他妹妹跟着也疯了。
他曾经过了一段痛苦的、歇斯底里的、甚至不堪回首的日子。他的父亲死于非命而他却不能报仇,因为凶手是他母亲;他母亲还活着他却不能公诸于世,因为不管怎么样,杀死国王的封臣、领地的领主都不能不被追究责任、接受惩罚,即便她当时还是伯爵夫人;他妹妹是最无辜的人却也跟他母亲一起住进了后山,因为母亲的忠仆告诉他,这是家族世代相传的老毛病,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妹妹也会像他母亲一样疯狂起来伤害到别人以及自己。
那么,他呢?诺丁汉自己呢?他会不会有一天也会发疯?他会不会有一天也要做出身不由己、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疯狂事,做下难以挽回的局面造成一生的悲剧?!诺丁汉不敢想,尽管玛莎反复安慰说男性不会发疯从没有这种先例,可诺丁汉怎么敢只相信她一面之词?亲眼见到两个疯子的是他,亲手埋葬父亲的也是他。
他痛苦,郁结无处发泄,性格也变得暴躁凶残、喜怒无常。
诺丁汉继承爵位掌管诺丁郡的时候只有二十一岁,这在奥丁人眼中是贵族男子刚刚成年的年纪。不是没有封臣反叛,也不是没有邻居觊觎,更不是没有强盗趁火打劫,可他们都没有好下场,触到诺丁汉眉头的,全没一个好下场。
诺丁郡北部相邻的是乌拉诺斯王国,翻过哨兵岭就是乌拉诺斯王国的肯特郡,但那只是现在,不是以前。以前那块领土的领主不是肯特,以前那个领主的名字恐怕已没多少贵族知道,但肯特郡的人一定还记得。他们的老领主,翻过哨兵岭去打劫诺丁郡的村庄,摆明了欺负全家只有一人的年轻伯爵。可这位年轻的伯爵带着比他更年轻的骑士跟侍从在厮杀中宰了老领主,并且一路杀回乌拉诺斯来,杀到老领主全家没留下一个继承人、整座城堡都浸润在血水之中。领土立马易了主,肯特最终成为新的掌权者,可他始终不敢越过哨兵岭,半步。
魔鬼林当年也没有现在这样安生,盗贼们也没跟老伯爵有这样那样的默契,趁着新领主刚刚继承爵位还未坐稳位子之际,他们也想分一杯羹,冲出魔鬼林冲向诺丁郡的平原跟谷地。但结果是,老亨特一家差点被赶出魔鬼林赶出栖息地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诺丁汉有一点没有告诉他妻子的是,老亨特至少有五个儿子是他亲手杀的,跟其他盗贼一样,尸体鲜血淋漓的吊在魔鬼树上。到现在“诺丁汉伯爵”的名号还是森林里最有效的止涕手段,孩子们只要哭闹吵叫,母亲就会吓唬他要把他送到诺丁堡去。这从桑迪的反应就可以看出端倪,伯爵在跟前的时候,不管伯爵夫人如何温柔亲切,他都是不敢吱声的,连腿都在发抖。
至于像坎贝尔男爵这样的封臣,那更是不会少。不过可惜他们的命运远不如坎贝尔的家人,他们的家族早就彻底的消失在了这世上,而不是被发卖去远方大陆。
有时候连诺丁汉也觉得,自己近些年实在是越来越平和了,平和到连坎贝尔这样的货色也敢有背主的行为。不过平和也并非完全是坏事,随着年龄增长他越发意识到,残暴的手段虽然能令敌人闻风丧胆,但对于一个上位者来说,这却不是他必须具备的全部素质,甚至不是首要的。
而且,因为七年来他周身都没有任何异样,他也渐渐接受了自己不会发疯这个事实。他甚至一并接受了自己的孩子也不太可能发病这个事实,因为他的养父派人走遍好多地方,都没有找出一种只有女性会继承的家族病。他的养父把他母亲家的这种情况归结为,神奇的巧合。而诺丁汉也开始对这种巧合产生怀疑,因为从头到尾他都只见到他的母亲跟妹妹,并没有见过玛莎口中所谓的患家族病的其他人,而他母亲却在若干年后奇迹的复原了,没再发过病。
尽管心中还有疑惑,但诺丁汉愿意相信这样一件事——他可以结婚,并且,能够生下健康的继承人。
得到这样的认知让伯爵的心情十分不错,在辞别养父离开诺森堡的路上,他也有考虑过,自己应该娶一位什么样的妻子。或许她不用太聪明,因为有些事情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自己的妻子;或许她不用太能干,因为管家夫人跟他母亲依旧能够处理城堡内的事情;或许,她也不用太美貌,因为他的母亲就十分美貌,可他父亲却死在母亲手里……这只是随便想想,无聊的打发时间,诺丁汉并没有确切的为他心目中的妻子勾勒过她该有的样子。
但在途径红堡的时候,在接到伊登伯爵夫人信件的时候,诺丁汉忽然意识到,也许,他的妻子就应该是,杜布瓦家的阿梅莉亚这个样子。
直到今天,诺丁汉还坚定的认为,莉亚是他命定的妻子。尽管她与他原本的想象中大有不同,她也不可能成为他计划中傀儡的女主人,但这并不妨碍她时常带给他惊喜,不妨碍他们之间越加明显的默契,不妨碍将来她为他生下继承人,而他为她赢来最高的身份跟荣誉。
夫妻间的和谐,使诺丁汉越加意识到另一件事在他脑海中的阴影,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他决心拨开迷雾,直面现实。他一定要搞清楚,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他父亲死时和死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他看到的听到的,还有什么是他母亲一直在隐瞒他的?!在他心目中,他父亲一生中深爱他的母亲,但为何他远游归家却发现到处流传着他好色无度的传闻?!
“告诉我,妈妈,告诉我,我有权利知道这一切,是时候我们该面对真相了!”
儿子炙热的视线让索菲无所遁形,她松开两个孩子的手,痛苦的不知所措的向后退却。
而伊莎贝尔也猛然间挣开她哥哥的掌握,她双手抱着头蹲坐在地上,眼泪夺眶而出,一边哭泣一边大声喊道:“爸爸,我错了,你别生气,我很听话我很乖,不要吓我,你不要吓我……啊,别打开,我不看,我不想看,全是血,全都是血,你把它拿开……妈妈,救我,妈妈,人头,里面是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