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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亚不知所措的看着眼前景象:大厅长桌上不是何时被摆了一张巨大的羊毛毯,白色的毯面上用粗黑的墨水画满了弯弯曲曲的线段,最外围却是一个不规则的闭合圆圈。她抬头扫视众人,在某几个染着墨迹的手指上锁定了作图人。
“你们这是做什么?”她不解的问。
“哦,夫人,”坎贝尔男爵迎了上来,他既不好奇莉亚去找的主教何在,也不打算回答她的问题。他只是一只手放在胸前,看似有礼却目光灼灼的盯着莉亚道:“关于高夫家族的罪行,我们已经达成了一致的判决。现在请您带路,我将向伯爵大人转达我们的结论,如果他还能清醒地听见的话。”
紧接着他呵呵一笑,露出一排参差的黄牙。
莉亚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张羊毛毯上的黑色圆圈,一定就是高夫男爵的领地,而上边画满了的弯弯曲曲的线段,则是在场所有贵族对他领地的瓜分。他们已经对他遭受的指控做出了判断,结果是有罪。
莉亚知道这在奥丁是一种传统,一个贵族是否有罪,可以由与他同级的贵族们来判决并且行使处罚的权利。这种行为只要不损害王室的利益,国王一般都不会干涉。而背叛领主,只能有一种刑罚,那就是死亡。
高夫,跟整个高夫家族,都将被剿灭,他的土地将被鲸吞。在国王还未得到消息的时候,他周边的其他领主就已经将他遗留的领地蚕食干净了。对此,王室也无可奈何。一切全凭各自的本事、各自的武装力量。而远在东北部边境的诺丁汉郡,王室几乎也插不进手。很显然,与高夫男爵领地紧邻的坎贝尔男爵,将分得最大的一块蛋糕。
但他的目的,好像还并非如此。
“夫人,请带路吧,”坎贝尔再次提醒出神的莉亚。
“什,什么?”
坎贝尔嘿笑两声,转头看了看他身后紧随的几个人,然后接着对莉亚道:“我们要去探望伯爵,现在,马上!”
伯爵……
莉亚紧咬牙关,强忍住怒骂的冲动。可是……次奥,我比你更想见他好吗?!!
她不明白这一切都是诺丁汉自己的安排,还是他被什么阴谋算计消失在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了。她只知道从头到尾整个事件中,她是彻头彻尾最无辜的那一个!而现在,她还要被二十几条大汉包围,被一个满口黄牙的老头要求带路去见她的丈夫。这不仅仅是坑爹,连大姨妈都坑了好吗?
但是……
“伯爵他尚在昏迷中,无法面见诸位,”莉亚攥紧拳头,冷静地回答。
她必须冷静,她不知道这种状况应该求助谁,她甚至不敢去想如果在座这些人知道卧室里躺着的不是诺丁汉,会做出怎样的行为。
但一无所知的只是她,管家,包括跟“诺丁汉”一起回来的骑士们,他们肯定知道内|幕。莉亚把视线投到大厅入口处,用眼神示意管家。
管家欠了欠身,正准备踏前一步解释,一楼的侧门却忽然打开了。侍卫长巴尔克快速朝他走来,趴在肩膀对他耳语几句。
管家神色不变,只是语气却冷厉不少。他面向坎贝尔,缓缓道:“男爵大人的随从们在广场闹事,不知是什么用意?”
坎贝尔并不显惊慌,只是笑笑说:“大家伙儿都担心伯爵的伤势,想进来瞧瞧罢了。”
管家依旧镇静自若,但他执掌诺丁堡三十余年,轻声慢语,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阵势。“是探病,还是趁机作乱?”
莉亚眉头一跳,很显然,坎贝尔是别有用心,有备而来。
正在此刻,主堡大门外传来骚乱之声。广场上有诸家贵族带来的随从接近二百余人,同时喧哗起来不可谓声势不浩大。箭楼上的侍卫们肯定都拉弓满弦严阵以待,但同样,谁都不想率先挑起战事,双方怕是只能僵持。但若真乱起来,最吃亏的始终是诺丁堡的人。
坎贝尔突然弯下腰,将手探进右脚上靴子的内侧,掏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来。在进入大厅前所有人都会被要求卸下武器,但他却借机偷运了进来。在他之后,紧接着又有六七个贵族将身上私藏的兵器亮了出来,显然是同一拨人马。
“要么死,要么带我们去见伯爵!”坎贝尔明晃晃的匕首摆在莉亚面前,她只能顺从的选择后一项。
她转过身,在坎贝尔紧跟胁迫下,缓缓走出大厅,走向二楼的卧房。管家也受到了跟她同样的待遇,侍卫长巴尔克被坎贝尔带来的两名骑士压在地下,走廊上的侍女跟仆从们纷纷蹲到墙角里。
莉亚想到跟坎贝尔持不同意见并且在贵族中颇有声望的那位老年男爵,在上楼梯的时候,她假装一个趔跌,弯腰朝后查看,却没有在人群中找到那位男爵的身影,连最早说话的那个年轻人也不知了去向。
与坎贝尔并非事先同谋的贵族们,小部分瞬间倒戈相向,而绝大部分却并未屈从,被坎贝尔的人用刀架着,绑缚了双手监|禁在大厅。
“推开门!”走到卧室门口,坎贝尔吩咐道。
莉亚依言照做,门开了。
露比跟乔伊斯已不在室内,不知他们听到喧哗躲了起来,还是暂时离开。房间内依旧是莉亚离开时的样子,光线昏暗,正中间一张四柱大床上羊毛毯下,躺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却能隐约看到他杂乱的胡茬。
“进去!”坎贝尔推着莉亚,两人往室内走。
莉亚手心里全是汗,她不知道当坎贝尔发觉这里躺着的并不是她丈夫后,会怎么处置他们。没有了诺丁汉,他肯定再也没有顾忌,诺丁堡将瞬间易主。也许整个诺丁汉郡不可能全部臣服,而国王也不会任由他一次性吃下这么大块肥肉。这些他肯定都考量过,而看他笃定的样子,想必另有计算。
坎贝尔也很紧张,他筹谋的、实施的计划马上就要收到最大的成效。只要床上这个男人死了,整个广阔的诺丁汉郡都将落入他的手中。而最重要的是,维达镇交易市场上每年成箱成车的金币,再也不用大老远的送到诺丁堡来了。还有海岸对面,他的盟友……只要杀了眼前这个男人,只剩最后一个步骤,而他离他只剩四米,三米,两米……
“啊!”忽然一声惨叫自两人身后传来,坎贝尔猛然穿过身,却见他的同伙们从楼梯口一直延伸至屋外,不知何时全都倒在了地上。门口甚至有一个染着血的人头,咕噜噜的滚来滚去。
莉亚恶心的闭上眼,听到咣当一声像是匕首落地的声音,紧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她耳畔响起:“听说,你想见我?”
莉亚闻声睁眼,看到她身旁捂着手腕脸色惨白的坎贝尔,也看清了站在她身前的男人的脸庞。
乔……治?
诺丁郡位于奥丁王国的东北部,与邻国斯卡提隔海相望,最近的地方坐快船只需一个小时便能到达彼岸。
奥丁跟斯卡提之间的这条海峡,被当地居民称之为奥斯海峡。海峡连接南北两大片海域,而据说北部海域最尽头的地方,有一座名叫恶龙岛的海岛,被称为海盗之乡。也许是因为生存环境的恶劣,也许只是因为人天性的贪婪,恶龙岛的居民以外出劫掠为生。几乎整个亚美大陆的沿海领地都常年遭受他们的袭击,以离它最近的三个王国:奥丁、斯卡提以及乌拉诺斯为最甚。
而整个奥丁王国甚至亚美大陆,近十年来从未遭受海盗侵袭的沿海领土,只有诺丁郡。人们传言,诺丁汉伯爵与海盗之间签订了不为人知的秘密合约。尽管对于这份合约的具体内容大家都讳莫如深,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诺丁汉确实跟海盗有贸易往来。
维达镇称得上是全诺丁郡最富有的一个小镇,伯爵下令在这里设立了全奥丁最大的市集。诺丁人出售奥丁王国盛产的羊毛、皮革、葡萄酒跟一些其他的土产,从海盗们手中购得从东边城市乃至更遥远的东方大陆抢来的丝绸、香料跟各种新奇玩意儿。这些稀有的事物被转手倒卖进王国内陆,所产生的巨额利润甚至连王室都眼红。而害红眼病最甚的,莫过于经伯爵授权、负责市集贸易的维达管理者——坎贝尔男爵。
此时的一楼大厅,依旧是人头攒动。所不同的是,拿着武器的不再是坎贝尔伯爵的同伙儿,而是诺丁汉伯爵的骑士、侍从以及,莉亚扫视一圈,看到了先前消失的年长男爵跟那个年轻人。看样子,他们都是诺丁汉的心腹。
而乔治,不,确切的说是诺丁汉本人,正坐在大厅上首的一张椅子上,以胜利者的姿态望着已被绑缚的坎贝尔等人。按照惯例,他们同样要接受贵族们的审判。
“大人,”坎贝尔心里虽忐忑不安,却仍佯作镇定,望着他的领主道:“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虽然,我对夫人,颇有,颇有不敬。但那正是因为对您身体的殷切关心。您却悄无声息的,杀掉我的骑士跟侍从,您,您这是……”
诺丁汉盯着他,眉头都没皱,“你不明白?”他现在的语气与跟莉亚说话时候截然不同,让听的人觉得有股寒意从脚底,直涌上心头。
“我,我确实不明白,”坎贝尔额冒冷汗,却仍嘴硬。
“哦,那我来提醒提醒你,关于我被偷袭这件事……”
“是高夫!”坎贝尔仰着脖子,大声道:“我们对这件事已经做出判决,是高夫,是高夫派人干的!”
“你们?”诺丁汉冷哼一声,“可惜,有人不同意这个判决。”
“是谁?”坎贝尔问。
“是我!”一个声音自门口处传来,一个人沿着长廊缓缓的走进主堡,走进大厅。
外面的喧哗声早就停止了,莉亚想坎贝尔带来的人怕是早被侍卫们甚至是其他贵族的随从们拿下。在诺丁汉重伤昏迷的时候,人心或许还略有浮动,连诺丁堡的侍卫们也不敢贸然下手。但现在,伯爵好好的坐在大厅内,不管是表忠心也好,还是早就明确立场也罢,怕是只用一眨眼的功夫,坎贝尔的人便被全部放倒了。几十人的队伍,在弓箭手们的瞄准下无一能逃。
而现在,莉亚望着这个从门外走进来的高大男人,约莫四十岁年纪,一头乱蓬蓬的棕色头发。他的步伐稳健、腿脚有力,每一步,像是都正好踏在坎贝尔的心头。莉亚发现,男爵大人的冷汗流下来了。
“我不同意!”那男人站立大厅之中,鞠躬向诺丁汉示意,然后仰头傲然盯着坎贝尔。
人群中已经有人忍不住轻声喊出:“老高夫!”
没错,来人正是高夫男爵,传说中在自己领地偷袭了伯爵的人。
坎贝尔神色闪烁,却咬紧牙关,“你,你凭什么?”
“凭什么?”高夫不屑的冷笑,“凭我有证据!”
“什么?”
“一个人,一个,斯卡提国王的信使!”
诺丁汉在高夫境内遇袭,但他却选择相信高夫男爵。他在途中与闻讯赶来高夫秘密会合,派后者趁坎贝尔离开时潜入维达镇调查真相。这并不是源于他本身对坎贝尔的不信任,若真如此他便不会将维达这块肥肉交到对方手中了。但他明白人心都是会变的,尤其是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而这世界上唯有一件事情却永远不会变,那就是——海盗绝不可能袭击诺丁郡。
真相十分简单,坎贝尔监守自盗,他想独吞维达市集每年交易的巨大利润。而海对岸斯卡提王国抛来的橄榄枝也让他心动不已,对方承诺只要能拿下整个诺丁郡,他们就将其纳入斯卡提王国的版图,并扶持他坐稳诺丁郡郡长的宝座。
坎贝尔为眼前的利益所诱,派手下佯装海盗袭击了维达市集,并且当场抓捕了几个正在做生意的真海盗,嫁祸罪名将人吊死在海滩上。而在获悉伯爵返回诺丁堡后,他又派心腹在高夫境内安排偷袭,企图杀了诺丁汉而嫁祸给老高夫。
可惜伯爵原订的婚礼并没有如期举行,从这点来说或许诺丁汉还应该感谢他的妻子。因为莉亚的逃婚,使他一气之下取消了婚礼,在主教的鉴证下草草的宣誓了事。而在新婚第二天,他就提前出发向东巡视。坎贝尔周密的袭击计划没来得及全部布置妥当便冒然出手,诺丁汉成功突围,却做出受重伤的假象,让侍从威尔·高夫代替他以迷惑敌人。
坎贝尔果然上当,在大肆宣传高夫是凶手的同时,马不停蹄的赶到诺丁郡。他带着近五十人的随从以及伙同其他几个小贵族,企图趁诺丁汉重病且其他人毫无防备的时候夺权。与此同时,斯卡提的军队也将在海对岸集结,随时准备接应并接收整个诺丁郡。
可惜,结果却是被人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诺丁汉望着这一圈或惊恐的站着或躺在地上永远都不会再起来的背叛者,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而且,“斯卡提的军队短时间内怕是离不开他们的海岸了。”
“什,什么意思?”坎贝尔已将仅剩的希望寄托在背后支持者身上了,闻听此言自然恐慌不安。
诺丁汉随意的耸耸肩,轻松的吐出答案:“整个海岸都正在遭受海盗强攻的军队,自然分|身乏术。”
不只坎贝尔,大厅中大部分人听后都心头巨震。嚣张残忍、睚眦必报的海盗在伙伴从维达镇被杀害后,不来找诺丁汉的麻烦,反而调转枪头去找斯卡提的麻烦替诺丁汉解了围?!!尽管幕后的黑手确实跟斯卡提有关,但坎贝尔却毫无疑问是诺丁郡的人。难怪人们都传说,伯爵与海盗有着秘密的不为人知的关系,看来竟是真的……
“现在,”诺丁汉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由我来宣布对你的判决。”
“不,我不服!”坎贝尔忽然高声喊了出来,他盯着高夫带来的斯卡提信使,那人刚才进门的时候已经战战兢兢的交代了一切。因为文盲的普遍以及各国间文字的不甚流通,所谓信使并非是送达纸张信件的使者,而是真正的口头传话者。这位信使知道他跟斯卡提国王之间的所有秘密协定,也供出了所有秘密协定。但是,“你们这是陷害,不知从哪里找出个人就冒充信使,随便教给他两句话就置我于死地。我不服,我死都不服!”
在所有人看来,坎贝尔的行为就是困兽犹斗,他不管做什么样的反抗都不可能在洗清自己的罪名,因为这就是事实。但按照奥丁的传统,如果他对证据提出质疑,诺丁汉也不能置之不理强行将他绞死。
“那么,你想怎么办?”
“我要决斗!”
所谓决斗,当然不是坎贝尔与诺丁汉之间的生死之争。他四十多岁,身形枯瘦,虽然并不算矮,但站在诺丁汉面前几乎跟小鸡仔没甚区别。按照惯例,贵族之间的决斗是可以由他们的骑士所代替的。
诺丁汉应允了他决斗的申请,并吩咐人为他松了绑。坎贝尔带来了五十多人,现在活着的只剩七个,也翻不出多大浪去。他在手下身前依次走过,选了个肌肉结实身形魁梧的。而诺丁汉这边出场的,则是曾经回答过莉亚的问话、令她有印象的那个年轻男人。
人们围观的场所从大厅到了主堡前的广场,那里的尸体已被清理干净。莉亚捂着胸口,强忍住因血腥气带来的呕吐感,双眼紧张的注视着广场中的两个人。在诺丁汉的一声令下,年轻人跟魁梧男缠斗在一起。他们均都右手持剑,扔掉左手盾牌,以攻击代替防守。
这种野蛮的肉搏方式令莉亚感到不适应,她大概更习惯举起枪砰砰砰一了百了的画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在我身上划道口子,我在你身上留点印记。哦,实在是……有种残酷的美感。
莉亚觉得她可能变态了,为这古老的城堡、恶劣的环境以及几乎毫无文明可言的时代,哦,还有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折磨着她的痛苦不堪的神经线。现在,看着这最野蛮自古老的格斗方式,她竟然由心底升起一股,激动之情。
她双手交握,默默的在为那个年轻人祈祷,不管是亚美神还是老家神什么的。看着那个年轻人的白色亚麻衬衫被血染红,看着他虽然比对手矮半头却明显更矫捷灵活的身形,看着他仿佛已渐渐占了上风。
突然,一道人影袭来。
坎贝尔的目的从来就不是决斗,他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趁全场人都关注场中的时刻,纵身向莉亚扑来。
他相信诺丁汉不会置他妻子的生死不顾,那不但是伯爵夫人,更是国王的堂妹,一个杜布瓦。如果新婚后一周就在丈夫面前死于非命,不但国王震动,连整个王室都会觉得是极大的耻辱。
他右手中握着刚从监视他的侍卫手中夺来的短剑,瞅准方向,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迅速扑向他的目标,他能够成功逃脱罪罚的筹码——莉亚。
而坎贝尔在等机会,也有人在等机会,等一个懒得宣布判决的机会。
莉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在来不及做出逃跑反应或者惊声尖叫的时候,就看着坎贝尔男爵的脸在她眼前越放越大、越来越近。
紧接着只听噗嗤一声,一个刀锋剁入皮肉的声音。
嘭的一下,坎贝尔在她面前栽了下去,正落在她的脚下。
莉亚的裙子上染满血迹,她的脸颊上甚至溅了几滴血点。她缓缓转过头,看着她的丈夫。
诺丁汉正收回手。
坎贝尔躺在血泊中,脖颈上插着一把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