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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元对华璧的讽刺不以为意,继续老神在在,“其次,殿下说陛下薄情寡恩、胸无城府,只能逞口舌之快,但殿下有没有想过,陛下之所以在朝堂上对薛铭大加讽刺,其实可能是在转移薛铭的注意力,而保全彼时跳出来参他一本的楼太常,而非为一时之快。”
随着唐宋元的话,华璧一点点回忆起早上的细节来。
忽然,他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喃喃道:“不错。还有李司徒,以他耿直迂腐的脾气,如果不是先一步离开,听到薛铭后面的话,恐怕就要步楼太常后尘了。你说的对,你说的对……我竟没有一早发现……”
“殿下心思不可谓不缜密,生性不可谓不聪慧,只是还是太年轻了些。”唐宋元低声道:“对殿下而言,这其实并不难发现,只因一开始陛下触了殿下忌讳,使殿下对陛下抱有成见,再看陛下行事时,就难免有失偏颇。”
“唐先生说的是。”华璧重新来到唐宋元对面坐下,心悦诚服道:“是我想当然了。”
“殿下不必如此在意。年轻人嘛,没个少年意气,还叫什么年轻人!”唐宋元笑眯眯地摆了摆手,“只是小老儿实在奇怪,这自古只听过讳疾忌医,殿下怎么就讳貌忌谈了呢?”
闻言,华璧神情一敛,重新变得冷淡,睨了唐宋元一眼,“之前的事,唐先生思量得如何了?”
“殿下翻脸竟然比翻书还快……”唐宋元呆了呆。
华璧注视着他,淡然不语。
唐宋元脑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敢问殿下入宫,可是为了传国玉玺?”
“不错,什么都瞒不过先生。”华璧面色微变,缓缓点了点头。
拿传国玉玺,才是他入建阳最大的目的,所以,他必须进宫。
这件事除了父王,他自己,喻先生,就再没经过第四人的耳了。华璧决定为了唐宋元这份独到的眼力,多容忍对方一些。
奇怪奇怪,奇人总有怪癖,春秋管仲爱财,汉时东方朔狂放。有才华的人,总是有些特权的,尤其在这种乱世。
只见唐宋元手起如龙,用糖汁在案上画下龙飞凤舞的一个大大“病”字,华璧定睛看去,不禁目光一亮,“好!”
时间过得很快,渐渐的,橘红色的太阳已经快要沉下西边群山了。
这个时候唐宋元才提着糖架蹒跚地下山。
华宁上前一步,低声道:“容属下为殿下稍作修饰。”
“嗯。”才应下,华璧仿佛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不由偏头问道,“那块玉坠呢?”
“在这里。”华宁从怀里拿出玉坠,双手奉上。
华璧拿起玉坠瞧了瞧,背面踏云麒麟威风凛凛。随后他高高举起,重重落下,乍然一声脆响――精致的流云玉坠瞬间四分五裂。
华宁吓了一跳,立刻跪下请罪。
华璧犹觉不够,正拿靴底碾着那碎玉的圆润一面,听到膝盖触地的钝响,不由一愣。
“哎呀,笨!”华星看不下去,“殿下是不想玉坠背后的图案被那个翦赞发现,所以毁尸灭迹。”
毁尸灭迹?华璧嘴角一抽,若无其事地移开脚,点头道:“不错,与你无关,起来罢。”
这玉坠本就是与唐宋元接头的信物,如今没有用处了,自然该毁去。
华宁却第一次没有即刻实施华璧的命令,而是愣在了当场。
华星也一时失了言语。两人罕见地同调了,只呆呆地看着地上几乎要化成粉末的碎玉渣。
“咳……”华璧清咳一声,“一时没控制好力道。”
两人齐齐回神,看着华璧的眼神顿时就不一样了,把玉碾成粉,这得多大的力气啊,突然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些疼。
常听在襄州的袍泽说起世子殿下如何如何英勇,如何如何把匪贼敌军打得落花流水,说实话,当得知面前“貌美如花”的少年就是传说中的世子时,他们的内心是幻灭的。
但是这一刻,他们切身体会了一番“人不可貌相”这个词。什么叫天生神力,这就是!什么叫力拔山兮,这一定是!
华宁突然觉得让世子殿下伪装成素体虚弱的弘王,实在是太辛苦了。
“咳,好了。”瞧两人那掩饰不住的复杂目光,华璧又重重咳了一声,对华宁招了招手,“时候不早了,快过来罢。”
“是。”虽然依然心情激荡,华宁表面上已经能很镇定地站起身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盒,里面装着不少纸袋子和小刷子、小矬子之类的东西。接着在华璧面上一阵忙活,很快那已经有些红润的面颊又是一片惨白。
华璧所信仰面一倒,一副无力支撑的样子靠着凉亭木柱。
“殿下,现在不回去么?”还处于恍惚中的华宁抬头看了看渐暗的天色,下意识地问道。话一出口,他登时回魂,面色瞬间变了,“属下逾越。”
“无妨。”华璧摆了摆手,“现在――等。”
等?等什么?
华宁不解。
“到冠芳亭时,殿下突然旧疾复发。因为病势汹汹不能移动,我又刚好会一些急救的小手法,也需要留下一个人照顾殿下。那么就只能让那个翦赞去找医工了。”华星摊了摊手,十分无辜地解释道。
哪怕对方一脸自然,华宁也已经能够想象翦赞是怎么被骗得团团转的了。
约莫一刻钟后,天色已基本暗了下来,东山游人也离开得差不多,只闻风吹叶动。
这个时候传来的急促脚步声就格外显眼了,华璧立刻双眼一闭“晕”了过去。华星、华宁两人一个守在亭口,一个不停地按捏着华璧身上穴位。
翦赞行色匆匆地快步而来,身后跟着个背负药箱的中年人。
“快。”一入亭,未理吹散的鬓发,他就对那医工低声道。
说完,看到华宁,他眼神一闪。只是下一瞬,他便没空起疑心了,只见月下华璧面白如纸、唇色青紫,翦赞心下一沉,“公子,如何了?”
华星走过来,不尽担忧悲戚地摇了摇头,“快让医工过来看看!”他看着那医工的目光仿佛在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医工被翦赞面无表情地抓过来,一路冷风就吹得头晕脑胀,现在一看这架势更是先怯了三分。
顶着六道尖针一样的视线再凑近华璧,一望那面唇之色,一闻那微弱呼吸,他顿时心里打鼓。
等到他稳住手把食指、中指、无名指搭在华璧寸口之处后,立刻双眼一瞪,大惊出声,“死……死脉。”
“你胡说什么,我们家公子明明还好好的呢!”华星大骂着冲上来,华宁虽未言亦目露愤怒。
那医工也自查失言,忙摇了摇头,却也是有苦说不出。他之前震惊出口说的“死脉”不是人常言的“七死脉”之一的“死脉”,而是死人之脉的“死脉”――他根本没在这位公子寸口处察觉到任何一点脉搏跳动啊,可这人虽然气若游丝,又分明还活着,不是奇也怪哉吗?
重新仔细按寻一番后,他额上冷汗已经冒了出来,最后抖着唇道:“公……公子脉微欲绝,在下学艺不精,实在无法查探到脉象。”
“你――”华星双目一下子充血,拎起那医工衣领,却被华宁先一步阻止,“都什么时候了,我们先回去要紧。”
“可是,挪动了,不是会加重公子心疾吗?”
“那现在还能怎么办?让公子继续在这里吹冷风吗?”
华宁背起华璧,立刻动身下山。
翦赞道:“我去找辆马车。”
“有劳了。”
从早上到下午,这一天的脚程再怎么晃荡,如今四人位置也离薛府是极远了。即便有马车,到薛府也已近戌时了。
四人从西侧门进,到了华璧的院子,华星立刻大声喊人找医工,却没几个人有动作,反倒是几个守夜的人说着风凉话,“王爷这是怎么了?就说了不要随便出府的!”
华星气的浑身发抖,却没奈何,还是翦赞眼神一扫,这些人才不甘不愿地住了口。
“去找医工。”翦赞道。
“翦大人,是大司马回来说,王爷体弱,以后不许王爷出府。”
“是啊。而且大司马还说,请王爷不要越俎代庖处置我们薛府的人。”
“我说,去找医工。”翦赞沉了声音。
这些小人物终究是呐呐地跑起了腿。
不过,那几个在薛府供职的医工也无一例外,根本感觉不到华璧的脉象。问了经历,有几个当是阳衰寒厥,又兼心疾复发、气血不足,故脉位沉细太过而按不到,于是开了大剂量姜附之药佐以气血双补剂,屋里烧起暖炉,又加了三床厚厚的被子。
一夜过去,躺在床上的人却依然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众人都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翦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好。”
众医跟着翦赞来到门外,其中一个最年长而德高者上前一步,拱手道:“弘王生而禀赋不足,一路来建阳又舟车劳顿、担惊受怕,昨日更是寒风入体,引发沉疴,恐怕,回天乏术。”
翦赞面色变了变,立刻道:“无论如何,拖到天亮,我去去就回。”
天,将亮未亮,正是一天当中夜色最浓的时候,一片漆黑中,薛铭踏步而来。
他穿一件白色绨袍,身后一前一后跟着两个人,走在后面的正是把人请过来的翦赞,前面的则是一个青衫文士。
“弘王究竟怎么样了?”薛铭眉宇间难掩烦乱。
之前那医工又上前重复了一番之前的话,“禀大司马,弘王素体虚弱,又兼舟车劳顿、担惊受怕……”
“我只问,”话未竟,那医工的话就被薛铭打断,“弘王现在怎么样?”
“弘王…弘王恐怕不会再醒过来……”
话音一落,便是“轰”一声响如闷雷滚滚,薛铭一脚踢开院内石凳,“废物。”
“属下失职。”翦赞跪下请罪。他身后医工骇得浑身发抖,也全都哗啦啦跪了下来。
“弘王殿下病弱多年,大将军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何必动怒。”满场死寂与森寒中,一道不咸不淡的声音响起,此时却恰如三月春风拂来,解冻了这可怖的气氛。
只见站在薛铭身后的那个青衫文士缓缓开口,声音不重却分外让人信赖,“为今紧要,是切不可教弘王薨在薛府,否则这十三州诸侯恐怕就要举兵入京了。”
弘王萧临作为先帝唯二的子嗣之一,天家血脉,就在入建阳的第二天死在薛府,这简直就是给那些早有反心的列侯阀门一个光明正大举旗“诛杀逆贼”的理由。
说完,那文士肃容朝薛铭一拱手,“请大将军即刻送弘王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