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乌龙

木苏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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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宿这件事并不很顺利,一经提出就遭到了各种人的反对。各种人指盛明阳、江鸥以及保姆孙阿姨。

    盛明阳接连拨了三个视频通话过来。盛望接了一个挂了俩,就这样还是被他爸念得脑子嗡嗡作响。

    已经是凌晨1点了,“养生百科”变得一点儿也不养生,孜孜不倦地蹦着新消息。

    盛望塞着耳机,把那十几条语音快速点了一遍。毕竟是亲生的父子,只听开头他就知道对方会说什么——

    “一定有什么事惹我儿子不高兴了,不然怎么好好的要住宿呢?”

    “望仔,跟爸爸聊聊?”

    “别闷着,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你们这个年纪的人总觉得家长老套过时,死板教条,其实也不全是这样。”

    “是爸爸的问题还是你江阿姨?”

    ……

    盛明阳是个很有教养的人,盛望长这么大从没见他跟谁发过火。但同时他又是一个很强势的人,只不过这种强势包裹在温和的言语里,一般人很难觉察到。

    跟盛明阳打交道的人,常常会不知不觉按照他计划的路线往前走。他总能说服你,但你却很难扭转他的想法。

    就像现在,他执拗地认为自己儿子选择住宿是因为不高兴了,还从各方面论证了一遍这个观点。哪怕盛望已经说了很多遍“我没生气”。

    怎么都没用,好像不顺着他的话承认,这场唠叨就永远没有尽头似的。

    最后一条语音长达60秒,盛望只听了五秒就掐掉了。

    他摘下耳机扔在桌上,心里一阵焦躁。他仰头在椅子上挂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忍住。

    他按下语音键,道:“我说了不是因为生气,我没生气。你能不能听一次我说的话。”

    盛明阳很快回复过来:“听着呢。有什么你得说出来爸爸才知道。爸爸怕你不开心。”

    盛望那股烦躁更压不住了,但他跟盛明阳骨子里其实有点像,他不会失态跟人大吼大叫,那样太难看了。

    哪怕是这会儿,他也只是语气重一些,语速急一些。

    “我心眼小脾气烂,真生气的时候多了去了,之前哪次没跟你说?哪次有结果?我说我不需要什么新的家庭成员,自己呆着挺好的,你忙你的事出你的差,什么时候回来提前告诉我,我可以等。你听了吗?你找了江阿姨。”

    “后来我说我想通了,我妈已经不在了,往后还有几十年,我会成年会谈恋爱会结婚,你也不可能一直一个人。你可以找新的,我都接受。只要别让她代替我妈,怎么都可以。结果呢?你让人住进我小时候住的地方,睡我妈呆过的房间,进我妈用过的厨房,做她喜欢做的菜。”

    “你就是故意的。”

    “你故意找一个跟我妈像的人,你知道我就拿她没辙。只要她脾气好人好,我就没法冲她撒气发火,你算好的,你算好了我迟早要接受她。”

    “行啊,我现在接受了。”

    盛望依然仰靠在椅背上,手机靠在唇边,漆黑的眼珠看着头顶的灯。

    为了看书的时候保持清醒,他特地让阿姨把灯管换成了冷光。平时不觉得,现在盯着看久了才发现白光有多刺眼。

    刺得人眼睛发胀,莫名就红了一圈。

    他说:“我喝酒了她给我泡蜂蜜水,我生病了她到处给我找药,我很久没吃到的东西,她学着给我做。谁都替不了我妈,但是我可以接受家里多两个人。”

    “我跟你说了我不烦江阿姨,我可以把她当成家里人,我跟江添关系也很好,特别好。我谁的气都没生,谁都没惹我,我就是想住宿了。”

    “你能不能、好好听一次我说的话。”

    他松开手指,发送完最后一条语音,然后把手机朝脑后扔出。它划过一道弧线,无声地砸落在床上,深深陷进被子里,此后再怎么震动都听不清了。

    盛望怔怔看了一会儿灯,闭上眼咕哝了一声“草”。

    他和盛明阳之间,从来只有另一个人大段大段地说话,这是第一次反过来,居然就为了住校这么一件小事……

    好像有点矫情。

    跟盛明阳说这些话,他其实有点难受,但不可否认,难受中又夹着一丝痛快。就好像在某个逼仄的袋子里闷了很久很久,终于撕开了一条缝。

    江鸥的反对和盛明阳并不一样,她对江添带了太多愧疚,就连反对都是无声而怯怯的。

    江添半夜醒来觉得有点渴,倒点水喝。他端着玻璃杯下楼,发现客厅里有光。江鸥一个人窝坐在沙发里,落地灯在她身上笼下昏黄的圈。电视是开着的,正放着某部老电影,演员在场景里说笑,客厅内却静默无声。

    江添在楼梯口停下脚步。

    他远远看了一会儿,端着空空的杯子走过去。

    江鸥听见脚步声,茫然转头,愣了几秒才说:“你怎么起来了?”

    “嗯。”江添应了一声,瞥了一眼电视机问她:“干嘛坐在这里?”

    “睡不着,看会儿电视。”江鸥温声说。

    “看电视不开声音?”江添又问。

    “有点吵。”江鸥说。

    她坐的是长沙发,旁边留有一大片空白。江添弯腰搁下玻璃杯,却坐进了单人沙发里。

    这其实是他下意识的举动,并没有故意让人不舒服的意思。但正因如此,才更让人难受。

    江鸥偏开头,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等到那股酸涩的感觉被压下去,她才转过脸来对江添说:“小添,住在这里很难受么?”

    江添沉默片刻,说:“宿舍方便。”

    看,即便这么直白地问他,即便答案再明显不过,他还是选择了不那么伤人心的话,尽管语气还是硬邦邦的。

    江鸥看着电视里无声的影像,鼻头有点泛红。过了半天,她嗓音微哑地开口说:“我这两年总在想,以前究竟做错了多少事。”

    “要是不那么好强,各退一步,或者干脆我多让一点,少忙几天,在家呆的时间久一点,不要把你送去外婆那里,陪你的时间长一点,会不会就是另一种样子了。”

    “我那天做梦,梦到你小时候。两岁还是三岁?刚上幼儿园吧,我那时候特别怕你盯着我看,你一看我就走不了了。所以每次要出门,都要等你睡觉的时候。”

    那时候江鸥有件衬衫袖口有丝带,平时是打了结的。有几次那个结莫名其妙散了,她还挺纳闷的。

    后来才发现,是江添弄的。

    那个时候江添很小,午睡的时候她会坐在旁边,手就撑在他身侧。江添闭眼前会去抓那个丝带,绕在手指上。

    刚发现的时候,江鸥以为这是小孩儿睡觉的怪癖,一定要攥个什么东西在手里。

    后来的某一天,她等江添睡着准备出门,起身的时候丝带跟着绷紧了,眼看着要从攥着的手里抽离,睡着的小孩儿突然睁开了眼睛。

    直到那天江鸥才知道,那并不是什么怪癖,只是小孩想要抓住她、想让她留得久一点,想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而不是一睁眼就再也找不到人。

    江添想说“我不记得了”,但这话说出来大概会让人伤心,于是他只是抿了一下唇,安静地听着。

    “你盛叔叔给我讲过小望小时候的事,我有时候听着,觉得他跟小时候的你其实有一点像。可能小孩子都是一样的,他被养成了那样,你被我养成了这样。”

    “我有时候看他跟人笑嘻嘻地聊天,跟他爸耍小脾气开玩笑,就会想,如果我当初换一种方式照顾你,你会不会开心一点,笑得多一点。也会跟我耍点脾气开开玩笑。”

    江添没有看她。

    他总是不太擅长应对快哭的人,尤其是快哭的江鸥。他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沉静片刻说:“没必要想那些。”

    江鸥蓦地停了话头。

    “你之前说过,有空想恢复工作。”江添说,“那样挺好的。”

    江鸥有一会儿没说话,她本性好强,愣是被各种事情磨成了这样,从一个每天奔波的人变成了每天守着厨房和电视的人。

    “工作什么时候都来得及。”她终于开口,“我不想再看到我儿子一个人拎着行李箱,住到别的地方去。”

    她说:“看了太多次了,我难受。”

    客厅里又是一阵沉默,电视上的光影忽明忽暗,角色来来去去。

    “这次不一样。”江添终于从默片上收回目光。

    江鸥没反应过来,她愣了一下疑问道:“什么不一样?”

    江添朝楼上某处扫了一眼,说:“不是一个人。”

    这次有人跟我一起了。

    盛望闷头睡到天光大亮,才循着闹钟声在被褥旮旯处摸到了手机。他稍作迟疑,最终还是戳开了微信。

    惯来啰嗦的盛明阳一夜没说话,直到今早起床的点才发来一个“好”。

    他说:“这次听你的。”

    他们住宿申请递交得晚,学校反馈说高一正在军训,拉过来两车教官,目前暂住在男生宿舍,把空余的位置填满了。等这波军训结束宿舍空出来,晚申请的学生才能住进去。

    于是两人在白马弄堂多住了一阵。

    盛明阳忙完一部分事情,终于能回来歇几天。父子俩默契地揭过了那次深夜语音,各自祭出一半台阶,相处倒是和谐。

    江鸥和江添也有了一些微妙变化,维持住了另一种平衡。

    这样一来歉疚少了,反倒显得陪伴相处的时间多了不少。

    这个拼凑起来的家庭似乎找到了最适合的模式,甚至在某个偶尔的瞬间,有了一丝其乐融融的味道。

    这段时间盛望心情很好,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家里关系好转的缘故,更多是因为江添。

    自从那天说要一起住校,他和江添的关系更近了一步。

    当然,江同学冻惯了,并不会把“我很高兴”四个字挂在脸上,嘴巴该毒的时候依然很毒,口是心非也毫无收敛。但他会在一些细节上透出几分纵容,并不显山露水,像是一种隐秘的亲近。

    盛望不知道江添对丁老头、对当初那只叫“团长”的猫是不是也这样,好像有些差别。

    不管怎么说,反正他很享受。

    少年人一旦心情好了,眉梢唇角都会透出光来。

    高天扬每天跟他混迹在一块,想不注意都难。他有一次跑完操勾着盛望开玩笑说:“就你最近这个状态,放在古代那得是四大喜事级别的。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盛哥你是哪样?”

    盛望被问得一头雾水。

    他跑了一脑门汗,正要去抢江添的冰水,闻言纳闷地说:“什么状态?哪个状态?你大早上的喝酒了?怎么还说胡话。”

    高天扬这位二百五配合极了,当场甩着头发表演了一场撒酒疯。

    那天盛望没明白这话的意思,别说他了,高天扬自己都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夏末的暑气拉得很长,潮热炽闷,直到九月下旬一场秋雨落地,天气才倏然转了凉。

    高一军训到了尾巴,一整个上午都占据着操场进行汇报表演,口号喊得震天响。高二高三的大课间跑操因此取消一天,许多学生啜着饮料在铁丝网外看热闹。

    盛望去喜乐买水,返回的路上被高天扬和宋思锐他们逮住,愣是拽进了围观大军里。

    他对表演没什么兴趣,扫了两眼吆喝了一声便闷头跟江添发起了微信。

    江添:宿舍排下来了

    贴纸:真假?你怎么知道?

    江添:老何把钥匙给我了

    贴纸:哪个房间?

    江添:2栋601

    贴纸:长什么样?

    江添发来一张图片,拍的一个装钥匙的信封,信封上写着“2栋601”。

    贴纸:……

    贴纸:我是不知道这几个字长这样吗?

    贴纸:我问宿舍什么样

    江添:不知道

    江添:你可以翘了下节物理去看一眼

    贴纸:……

    贴纸:我不要命了么翘物理

    贴纸:钥匙都到手了,什么时候可以搬进去?

    江添:今天晚自习

    盛望连发了三个摇滚甩头表情包。

    他在聊天的间隙抬了一下眼,刚巧对上宋思锐好奇的目光,不仅好奇,还带着一股八卦的意味。

    盛望冲他挑了一下眉,又扫向操场,然后拇指飞快打字。

    贴纸:我被高天扬和老宋绑架了,非逼着我看军训汇报表演

    江添:什么表演

    江添:黑人踢正步?

    他难得开一次玩笑,盛望抓着手机笑了半天,正要回复,突然被人拱了一手肘。

    “干嘛?”盛望抬起头,就见高天扬捂着头说:“晚了。”

    下一秒,一只手从刁钻的角度伸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走了盛望的手机。盛望下意识反抗了一下,没成功,只摁到侧键锁了屏幕。

    我靠。

    徐大嘴!

    政教处主任不知从哪儿冒的头,正拿着盛望的手机。

    “胆子肥的很嘛!”徐大嘴冷笑一声,“大马路上就这么招摇,生怕我看不见是吧?”

    人赃并获,找借口是没用的。

    盛望摸着鼻尖讪笑了一下,准备低头认错。

    谁知徐大嘴往人群外走了几步,冲他招手说:“你过来一下。”

    盛望乖乖跟过去,一直走到林荫道对面某个没人的角落,徐大嘴才停下步子。

    他两手背在身后,微仰着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盛望,看得盛望有点毛。

    “老师怎么了?”

    “你是不是早恋了?”徐大嘴神情严肃。

    盛望:“啊???”

    徐大嘴狐疑地看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几分破绽。半晌过后,他又正了神色,缓和了语气说:“你们现在正处在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尝试的年纪,比较懵懂,你呢长相不用说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本来就比较容易受关注,有些女生呢本身胆子也比较大,又处于叛逆期,可能会表现出一些好感,这里面也不乏优秀的。”

    盛望听得满头问号。

    徐大嘴还在说:“……老师们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其实可以理解。但是——”

    “不是老师您等等。”盛望拦住了他,有点哭笑不得,“谁给您告瞎状了么,为什么会觉得我在谈恋爱啊?”

    徐大嘴眯着眼睛问:“你刚刚跟谁发信息呢?”

    盛望下意识哽了一下:“没谁。”

    徐大嘴表情更微妙了。

    盛望这才道:“江添。”

    “不可能,我抓的早恋多了去了。”徐大嘴信誓旦旦地说,“不要跟老师耍滑头。”

    盛望愣了一下。

    所以徐大嘴是看到他聊信息的状态,误以为他在早恋?

    反应过来的那个瞬间,盛望觉得有点荒谬。但几秒过后他又回过味来,心里倏地一跳。就像走台阶不小心踩了个空,又像是被人在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

    “你把手机解锁了我看看。”徐大嘴把手机伸到他面前。

    盛望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一下。

    “快点啊,”徐大嘴催促。

    盛望抬手摁了一下,屏幕紧跟着亮起来,微信聊天框还没切,顶上清清楚楚地显示着对方的名字。

    “行吧,还真是江添。”徐大嘴松了一口气,“那是我错怪你了,但我刚刚说的话还是可以作为提醒的,学生始终要以学习为主。你很优秀,我希望你能顺利并且完满地过完高中最后两年,不要被别的事情干扰。”

    他出发点是好的,语重心长讲了许多道理,然后带着手机离开了。

    可盛望没动。

    风从枝头林稍瞥扫下来,带着初秋的凉意。

    高天扬从操场边小跑过来,拍了一下盛望的肩:“发什么呆呢盛哥,大嘴走了?”

    “嗯?”盛望刚回神,似乎被他惊了一跳。不过很快又放松下来,说:“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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