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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掠过高高的雪山,卷起一地细雪,飞上了天际,又随着那些雪花簌簌落下。
风中是濒死之人的哀嚎,是冰面破裂的震颤,是青空之上苍鹰的长啼,是一首永远都唱不完的哀歌。
天地越来越暗,日光早已黯淡在层云之后,一轮圆月升到沉沉的夜空上。
闻灯仰起头,看着那银白的光华一点点倾泻到这片茫茫的雪原之上,那些死去的人在月华的笼罩下仿佛被冰封在此处。
她突然意识到,那不是月亮,而是正在异变的虚华镜,镜面上面浮出三三两两的人影,她似乎在虚华镜中看到了李浮白的身影。
当日苍衡在十方州上,被虚华镜的神光所伤,如今是东皇剑出世的紧要关头,苍衡万不可在这个时候出了意外。
她终于来到东皇剑下,她曾在远处所能看到的千重宫阙都不过是幻象罢了,这里只有化不尽的积雪,和厮杀的众人,虚华镜的神光渐渐逼近,她放眼望去,却不曾见到苍衡的身影。
闻灯抓来一魔族询问,才知道苍衡为救沈萤萤,被困在乾坤钟内。
这样啊,闻灯看着半空中的柳惊眠,低低地应了一声。
她一次次地得到了希望,又一次次地失望。
好像无论怎么样都没有关系了。
或许是感应到东皇剑即将出世,虚华镜光芒愈加耀眼,不知道此时被困在乾坤钟里的苍衡是否会受到影响。
闻灯不敢去赌这一个可能,她必须要想办法,尽早将苍衡救出来。
好在天界派来的那些仙君们大多对眼前的乾坤钟非常有信心,这里只有寥寥几个天兵把守,傀儡丝割破他们的咽喉,他们齐齐倒在闻灯的脚下,喷涌出的鲜红的滚烫的血融进了这场茫茫的大雪中。
闻灯来到乾坤钟前,她咬破自己的右手食指指尖,在金色的乾坤钟上写下那些古老的符文,她得庆幸,当年李浮白教了她许多,她都没有忘记。
闻灯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恍惚间,她好像是看到李浮白就站在她的对面,她已经触碰到他的指尖了。
她低下头,神色有些恍惚,又有些怀念,只是手下的动作又加快许多,她像是一只摇摇欲坠的瓷器,一阵狂风袭来,她就会跌落,摔个粉碎。
写在乾坤钟上的符文颜色越来越淡,她身上的血似乎也要耗尽了。
闻灯干脆将中指割破,看着乾坤钟上的符文重新变得鲜红起来,她的脸上露出一抹满意又诡谲的微笑来。
仙君们终于发现乾坤钟附近的异常,虽不明白闻灯写着那些符文究竟是有什么用,仙君们大概也猜得到她是想要将苍衡救出来,眼下正是东皇剑出世最关键的时候,决不能有半点的差错。
几位仙君从半空中飞下,他们将护在闻灯身边的傀儡全都杀尽,但是又有魔族上前阻拦,闻灯对身后的厮杀声不闻不顾,一心一意写着手下的符文。
有仙君冲破魔族的拦截,凛冽的剑光一闪而过,长剑没入闻灯的后背,她生生受了这一剑,胸前露出一点染着血的剑尖,而后长剑的主人将它迅速收回,有些凉,有点疼,可她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手上的动作也不曾有丝毫的停顿,就要写完了,马上就要写完了。
虚华镜此时就罩在乾坤钟的上方,神光如同一道银白的瀑布,倾泻而出,闻灯右手的五根手指已经全部都给割破,身上的衣衫从胸口处渗出的鲜红的血一点点渲染开来,像是一朵正在盛开的花。
仙君们望着闻灯的背影,这个人是不要命了吗?这种情况下竟然还不愿离开?
他们忽然想起,就在不久前,苍衡曾到天界去救过一个人,那个人好像就是眼前这个女子。
苍衡倒是好福气,先是英雄救美救了沈萤萤,如今又有这般的绝色美人愿意为他而死。
从前在天界的时候,他们可不知道这位有着战神之称的魔君,竟然会这样讨女人的喜欢。
不过这些玩笑话只在心里想想也就算了,他们决不能让闻灯活着离开这里,且不说她是此时是打算救出苍衡,单是凭她杀了他们天界无数天兵,如果就这样放她离开,那么他们天界的威严何在?
那位仙君低头看了一眼雪白剑刃上斑驳的血,将眼前的魔族击退,朝着闻灯又刺去了一剑。
只听当的一声,这致命的一剑被柳惊眠挡下,他站在闻灯的身后,神色有些复杂。
他一边不想让闻灯死在十方州上,另一边他也不想苍衡和沈萤萤从乾坤钟中出来,柳惊眠永远都在犹豫,永远都在矛盾,他什么都想要,可最后他究竟是能够守住什么呢?
他催促闻灯离开这里,他愿意护着她离开十方州,可是闻灯不为所动,柳惊眠只能护在她的身边。
仙君们骂柳惊眠是不是有病,柳惊眠一言不发,那些往事,那些关于三百年前在十方州上的真相,他说不出口。
闻灯轻轻笑了一声,手下的动作又加快了些,她干脆将从自己胸口流出的鲜血引到指尖。
在几个仙君的围攻下,柳惊眠还能护住闻灯一时的安稳,倒还有几分本事。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若真本事,也不至于让苍衡来护着沈萤萤了。
乾坤钟里的苍衡已经将阵法布置完毕,接下来便要试着用灵力冲开眼前的乾坤钟了,苍衡刚往那法阵中灌入了一点灵力,眼前的乾坤钟似乎就有了要破裂的迹象,是谁在外面帮了他一把?
沈萤萤在他身边绕老绕去,苍衡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指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刚才在列阵的时候便觉得指尖有些疼,他计算了一下等会儿冲破乾坤钟需要的灵力,随口向沈萤萤问了句:“你怎么会来这里?”
“那位仙君说是柳惊眠让他接我到十方州去。”沈萤萤抿了抿唇,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她应该听柳惊眠的话,乖乖地待在皇宫中,现在她是不是拖累了他们。
可是……沈萤萤咬了咬唇,她想起在前来十方州的路上,玉鸿仙君说如今十方州上的这一场仙魔大战,如果让魔族拿到东皇剑,那么对天下苍生来说都会是一场灾难,所以希望她能答应帮个忙,那时沈萤萤也没有问对方自己能帮什么就点了头,只要是她力所能及的时,她义不容辞。
于是她就成了引诱苍衡的鱼饵。
虚华镜的光华泻入乾坤钟内,苍衡一眨眼,眼前的金色梵文渐渐消失,自己好像是坐在墙头上,有个姑娘站在门口,正仰头望着他,灯笼暖黄色的光映在她的脸颊上,她对他笑了一笑。
他心脏如擂鼓一般跳动,四周的花香浓郁好像一坛陈年烈酒,他要醉死在这里了,他想要让自己清醒一点,却晕乎乎地摔下了墙头。
墙里传来那姑娘的笑声,他的耳尖泛起一抹浅浅的红。
或许这是上天给他的最后一点怜悯与施舍。
只是苍衡还不知道。
乾坤钟外的闻灯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就只剩下最后一笔了。
当年她本就欠了李浮白良多,就算是赔上了这条命也偿还不清。
可若是现在还能够为他做些什么,也是很好的。
闻灯将那一笔重重落下,身后的柳惊眠终于不敌,被其他仙君擒住,闻灯转过身来,仙君们齐齐一愣,倒不是因为她的美貌,而是奇怪她胸口有着那么大的一个血窟窿,她为什么还能坚持到现在。
乾坤钟里传来一阵钝重击打声,像是在礼貌地提醒四周众人里面的人就要出来。
闻灯忍不住笑了一声,目光如水一般温柔,她不想,也不能死在苍衡的面前。
只是眼前的这些仙君看起来应当是不愿意放她离开的,闻灯敛去唇角的笑容,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虚华镜,她飞身而上,竟是打算投身入那虚华镜中。
众位仙君也没有拦她,毕竟若真是如此,她不过是在自寻死路罢了。
然而闻灯带着血的指尖刚一触碰到虚华镜,虚华镜霎时金光大盛,万道光芒如同初升的太阳般耀眼,众人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而闻灯亦被金光所伤,弹出很远。
下一刻,虚华镜下乾坤钟轰的一声炸响,苍衡抱着沈萤萤避开满地尖锐的冰锥与乾坤钟的神光,与此同时,东皇剑出世。
可这些与闻灯都没有关系了。
她的生命终于是全部耗尽,她从高空中猛地坠落,像是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
数道飞剑齐齐向她射来,从她的胸膛倏地穿过,她合该死在这里。
她回头望着苍衡的方向,他在众位仙君中一边护着沈萤萤,一边转身向东皇剑飞去。
她只能帮他到这里了。
闻灯忽的笑了一下,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半空中化成冰凌,落在皑皑的雪原之上。
这没什么不好。
她这一生,终于是要结束了。
十方州上被冰封了千年的洛水河与湘女河悄然融化,两条河流的交汇处有一枯败的老树,正汲取着温暖的血液,绽出嫩绿的枝丫。
那个人在她的视线中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再也见不到了。
闻灯的身体还在下坠,伴随着呜咽的风声,她好像是回到了三百年前的鲸州,初夏时节,她和李浮白坐在一只小船上,她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同她说着星云十三州内最近发生的趣事。
远处有人站在桥上,吹着一首送别的曲子。
轰的一声,笛声落下。
身下的雪很柔软,好像从来都没有这样柔软过,她马上就要随着身下的积雪一起融化。
她闭上了眼睛,于是青年来到她的面前。
“我回来了。”青年对她说。
闻灯伸出手,她终于可以碰到他了。
“我来接我的姑娘回家了。”青年走过来,弯下腰一把将她抱起,向着远方走去,他们穿过一片风雪,那座坐落在桃林中的浮灯居就在她的眼前。
长风拂过,乱红如雨。
闻灯抬头望着青年的下巴,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轻轻蹭了蹭。
她真的好喜欢他啊。
喜欢的,比李浮白以为的还要多出很多。
她其实一直在遗憾,有些话在三百年前从来没有说给他听。
三百年后,这段缘分了结,便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其实早就该了结的。
世间的种种,终于是要如同那雨后虹霓,海上楼阁,全都消散。
她会被埋在十方州茫茫的大雪之中,从此以后,千年万年,沉睡于此。
她再也不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