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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宵二楼宴会厅的后门通向一处宽阔的露台,露台尽头是数级台阶,沿着石阶一路向下,就走进今宵这栋建筑的后花园。
院中草木清华,种着许多白玉兰,树身高挑,枝桠上没有叶子,只一个个雪白的花骨朵,再过一旬便要盛放。
暮色四合,雪白的花缀在潋滟霞光里,恍如一幅晕染开来的水彩。
顾平芜缓步沿着台阶往下,直至最后一级,才一点也不嫌脏地坐在台阶上,朝身旁指了指:“坐。”
跟在她后头的蒋行怔了怔,虽然知道顾平芜去美国后,大小姐做派改了不少,却不知现在到了席地而坐的程度。
可这点惊讶,比起亲眼见到顾平芜的喜悦却只算是毛毛雨。他现在满心温柔几乎透出眼来,在他身侧坐下,瞬也不瞬看着暌违已久的这张侧颜。
没等顾平芜开口,他就说:“你走之后,我没多久就和陈恩雨分手了。”
他并没说,当时陈恩雨看出他心思早已不在自己身上,失望至极,所以和别人劈腿后,逼他说的分手。
他还在想,要是顾平芜问怎么分手,他要如何将自己说得无辜,谁料等了半晌,顾平芜什么也没问,只“嗯”一声。
蒋行心一沉,低声道:“你……不好奇我为什么和她分手吗?”
顾平芜闻言顿了顿:“我只是觉得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但如果你想说,我也可以听,就是时间太晚了,我男朋友刚刚给我打了好几个视频电话我都按掉了。”她说着,用近乎温和的目光偏头看着蒋行,委婉道:“所以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最好快一点说。”
蒋行听到“男朋友”三个字的时候,脑子里就“嗡”一声。
据他所知,顾平芜在美国几年,却一直都是单身的,他还一直心心念念,以为顾平芜为他治病,还来医院看他,是余情未了,而他心知那时候的自己不配,所以一直在等一个机会开口。
顾平芜回国后这几年,他一直努力经营自己的滑板店,靠自己前明星滑手的名头,倒也吸引了不少人慕名前来,收入小有起色,也还清了顾平芜借给他的钱。
可怎么会呢?
顾平芜怎么会有了男朋友?
大约是他脸上的难堪太过明显、太过不加掩饰,顾平芜也无心与他绕弯子,直说道:“我以为我没有回复你后面发来的那些邮件,甚至没有告知你我国内的手机号,已经表明态度了。”
蒋行张了张口:“阿芜,我……”
“我是喜欢过你。不,也不是喜欢你。”
她打断他,语气平淡,好像只是陈述“明天刮风”这样微不足道的事实。
“是我喜欢那个梦想中的我自己,只是恰好你是个滑手,形象又不错,所以我就不管不顾把名为“喜欢”的壳子给你套上,说你是我喜欢的人。我那时候已经离开滑板太久,整个人像死了一样,我只是……想找个寄托。”
蒋行脸色铁青,绞尽脑汁地想要反驳她的说辞,试图找出证据来,证明她是爱过他的,可是顾平芜没有给他机会。
“虽然这么说可能会让你失望……但我只爱过一个人。”停了停,她微微一笑,“我很清楚,那个人不是你。”
蒋行瞠目结舌,一副难以相信的表情。
她没再说下去,慢条斯理站起身。
这两年她和程方原闯荡上京,创业做公司当老板,自然养成一身惯有的上位者姿态,这时候居高临下看着他,不禁让人觉得那目光咄咄逼人。
可她的态度和语气又偏偏十足温和。
“你的钱已经还完,其实我们就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我之所以会过来,是觉得你好歹也是我受人之托重金救回来的,不适合再喝酒糟蹋自己,你要是还有什么想不开,能帮的我一定会帮,至于其他就算了。”
“因为……”顿了顿,她笑了一下,扬了扬手机道,“我男朋友会不高兴。”
她说“男朋友”三个字的样子,让蒋行莫名想起一张熟悉的脸。
没来由地,他脱口问道:“他……他是谁?”停了停,他用不可置信的语气问:“是池以蓝吗?”
顾平芜无意回答,不置可否地一笑,转过身拾阶而上,才走了两步,却蓦地站住脚。
农历的春初来乍到,东皇挟满身清冷散落人间。
玉兰,微雪,冷霞,以及掠入层云的那只飞鸟,无一不在见证此际。
顾平芜怔怔地看着数级台阶之上的男人,千头万绪,都只化作梨涡浅笑。
不管隔了多远,他凝望她时,总是深入骨体一般。
*
池以蓝看着阶下的女孩,一时恍惚。
诗里说“相逢疑隔世,一别五经年”。
其实他六年后重逢顾平芜的时候,并没有“恍如隔世”之类的感觉。
六年,可是比五年还多呢。那时候他还觉得诗里总是夸大其词。
可到了此时此夜,他才真正明白何谓“隔世”。
原来与别后的时日长短无关,而与他心切的深浅有关。
别后六年再重逢时,他中心无物,行尸走肉一般,只觉得一切不过是顺其自然。
他不曾刻意抛舍,却已然遗失,他不曾刻意寻找,竟会不期重逢。
那又如何?重逢便重逢,他只知道他在乎这丫头就行了,即使不明白在乎到何种地步。
后来他想明白了有多在乎,也只将她当成难关来攻克。
人活一世,要想拥有自己的想拥有的,总是要付出些代价。他放低自尊,学着平视,也割舍权力和金钱带来的欲望,学着靠近她的所思所想,试着如她所说,做出“改变”。
他感受到城池倾覆下失去她的恐惧,也知晓风花雪月时爱她至浓的情热。
可无论哪一刻,都没有此时的情绪汹涌。
当他看到蒋行,得知她可能与之见面,某种莫可名状的情绪将他席卷,哪怕在亲眼见证着林冠亨追求她时都没有过。
蒋行两个字,是他的心障。
他与生俱来的骄傲再三命令他忘记,可心却不受控,牢牢记住了心爱的女孩曾将他当做别人替身这个事实。
尽管蒋行这个人,他甚至不曾放在眼里。
和顾平芜从阪城回来后,他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哪怕心里梗着这根陈年老刺,却碍着面子不愿开口去问。傅西塘误发的那张照片,是将他的新仇旧恨一齐从犄角旮旯里勾了出来。
他被经理引去蒋行的包厢,却在包厢门口看到了独自抽烟的卢豫舟。
卢豫舟抬眼瞧见是他,居然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朝他勾手道:“来得正好,想不想听阿芜的墙角?”
他沉默地跟着卢豫舟到了二楼的露台,走到台阶边缘,看到底下并肩坐着的一双男女,衣兜里的拳已握到指节发白。
他犹豫了一秒,冷静地在心里权衡方案。
如果直接走下去揍人,卢豫舟不在下头挡着,怕误伤小丫头。
但要是等他们上来再挥拳,卢豫舟倒是能帮衬着护住小丫头免被误伤。
只不过,现在他连一秒都不愿意再等下去了。
这时候,卢豫舟凑过来小声在他耳边道:“别急啊,听墙根儿这事,得慢慢来。”
他耐着性子听下去,表情从阴郁到缓和,又从缓和到困惑,再到刻下,四目相对时的恍惚。
顾平芜说,她只爱过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