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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着血迹的白色棋子镇在乌黑的紫檀茶桌上,像是爬满红丝的眼白,无神却森幽地张看着四面八方。
顾茫强忍着激动的心绪,缓然自案上将棋子执起。
他一开始并没有觉察出这枚棋子的不同之处,但是端详片刻之后,瞳孔猝地收拢,错愕至极地抬起头来:“珍珑棋局?!!”
“顾帅到底是和燎国打交道多了,见多识广。”君上道,“司术台花了三天两夜才确认这就是珍珑棋局,顾帅却只消几眼就能判断。”
“不错。这就是上古三大禁术之一的……珍珑棋局。”
珍珑棋局。
从洪荒时期留下来的血腥之术,能够以自身灵力炼就黑白棋子,从而操控世间万物,无论是飞禽走兽,还是人鬼仙妖,只要被种下了棋子便会沦为傀儡为虎作伥。不过这种禁术有一个很大的局限,就是对施术者修为的要求极高,因为每炼制一个棋子都需要耗损非常多的灵力,所以非大术士级别的人不可能驾驭。
不过就算这样,珍珑棋局也仍旧是上古三大禁术里传世痕迹最清晰的一个。比起众说纷纭的重生秘术、宛如神话的时空生死门,珍珑棋局搅起的血水风云简直溅满了整个修真界的历史。
无数有野心称王称霸的人,趋之若鹜地在五湖四海搜集珍珑棋局的残卷。虽至今仍无人能够像禁术卷轴上写的那样,撒豆成兵,落棋百万,以一人之力就能炼就数以万计的黑白子,没有人能够彻彻底底地掌握并使用珍珑棋局令乾坤变色,山河染血。但是,能够凑合炼出几十枚、几百枚棋子的修士还是存在的。
而有的时候促成一场哗变,颠覆一个政权,也只需要最关键的几个人被暂时操控,那就够了。
顾茫眼中有光晕在颤抖。
“珍珑白子……”他喃喃着重复了几遍,嘴唇微微发颤,“所以……所以陆展星是被珍珑棋局操控的?!”
君上道:“是。”
只这轻描淡写一声,却像是把顾茫身上熄灭的那种光华在瞬间全部点亮。
顾茫激动道:“君上告诉我这些,是想要我替展星做什么来平反吗?我什么都可以——”
“顾帅。”君上打断了他的话,又斟一盏茶,“你先冷静些,你坐下。”
“可是——”
“你相信孤,既然孤愿意把真相亲自告诉你,孤就绝不会让陆卿平白蒙冤。”
他这句话说的太精巧了。
什么叫“不会让陆卿平白蒙冤”?乍一听仿佛是要给陆展星平反的意思,但仔细思忖,却还有一种可能:他会让陆展星之冤案获得一个价值,不至于白白折损这一名副帅。
牺牲有所值得,这也是一种“不平白无故”。
但是顾茫此时哪里能听得出君上言语中这样隐秘的意思?他眨了眨湿润的眼眸,张望着君上诚挚的脸,最后他低头了,他坐下来。
顾茫是一捆多好点燃的劈柴啊,前一刻还冰冰冷冷似乎永远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为任何人效力,可是原来只要这一点点火种,他就又肝脑涂地地把自己的一切都献于君前。
墨熄闭上眼睛,睫帘簌然颤抖着。
此时顾茫重燃的希望有炽烈,墨熄心里的痛苦就有多深重……因为他知道事情最终并不会像顾茫此时盼望的那样走下去。
这转瞬即逝的光焰,不过是顾茫留在重华最后的倒影。
“顾帅知道孤是怎么觉察到这一枚棋子的么?”
顾茫摇了摇头。
君上道:“陆展星被收押阴牢之后,狱卒照例对他进行了细节审讯。但他们发现他那时候的状态很是古怪,有些语焉不详,反应也都非常迟钝。孤心中有疑,所以让周鹤对他进行了法术剖析。”
他说罢,点了点桌上的白棋子。
“而后他们就在他体内发现了这个。”
“珍珑棋局毕竟也不是那么容易驾驭的法术,从古至今尚未有哪个人可以将它真正掌握。所以这一枚白子炼制的也并非如书中记载那般尽善尽美,只能算是个失败品,不过它依旧可以在极短的时内控制生灵,让他们做出施术者希望看到的事情。”
君上顿了顿,抬眼道:“顾帅你一向聪慧,想必不用孤说,你也应当知道当时那个状况下,陆展星斩杀来使,会对哪一方最为有利。”
顾茫沉默一会儿,低声道:“……燎。”
“不错。就是燎国。”
君上将这一枚白子拈着,立起来,两指一用力,白子陡地飞速旋转起来,他盯着这枚棋子,接着说道:“那个施术者,他因为修炼不到家,无法长久而稳固地使用珍珑棋操控别人,也无法左右诸如你、诸如羲和君之类灵力登峰造极的修士,而你的副帅陆展星当时孤身坐镇军中,于是他就成了对方下手的最佳人选。”
仿佛纱布一层层被揭开,露出下面鲜血淋漓的真相与狰狞丑陋的伤疤,顾茫的指尖都在细密地发着抖,盯着那一枚其貌不扬的白子看。
“试想一下吧,顾帅。无论从陆展星的脾性、出身、地位……他怒斩来使这件事都顺理成章。若不是周鹤探查得仔细,这案子就将这样终结,无人会起疑心。”
白子还在桌几上陀螺似的不停旋转着,隔着这一枚疯狂打转的珍珑棋,隔着一张窄木桌几,一君一臣对视着。
“一枚棋子,葬送重华第一骁勇的军队,摧毁重华持续未几的变法,让孤彻底沦为老士族的傀儡,而你,你们这些人将再也没有翻身之日。你能想象那副光景吗?”
“……想象?”
良久,顾茫神情怔忡,不无喑哑,不无疲惫地轻声道:“……君上,我这些天,一直活在这幅光景里。”
他双手交叠抵着自己的眉骨,把自己的脸庞深埋:“从我跪于朝堂之上,恳求您为我的兄弟们修建那七万座坟碑时……我就已经……就已经……”
他像是在荒漠中跋涉太久而濒死的旅人,突如其来的希望反倒让他哽咽了。
从墨熄站的角度,可以看到顾茫侧脸,那纤长凤尾蝶般的眼梢有清亮的水痕潸然落下。
君上静默片刻,低声道:“顾卿,孤很抱歉。”
面对一个曾在朝堂上辱骂轻慢自己的君上,有多少臣子能够毫无芥蒂的释怀?
撇去那些奴颜媚骨的货色不说,换作慕容怜也好,换作墨熄也罢,他们谁都不可能打心底里轻而易举地接受这样一句道歉。
但顾茫是一个命里贫瘠的将帅,别的将军可以高高在上意气风发,他呢?
他往往是涎皮赖脸的,笑嘻嘻地去和贵族老爷磨军饷,厚着脸皮去和其他统领攀关系。他不是下贱,贱到别人打他左脸他把右脸也凑上去。
他是没有办法。
他有的只有那么多,他要对十万袍泽的性命与尊严负责,他兜里空空,又无背景,能可怜巴巴掏出去的只有自己的笑脸,只能点头哈腰。
他还能怎么样呢。
顾茫一声不吭地用拇指在眼睫边擦了擦,抬起头来。
风吹残烛,墨熄看到他泪痕犹未干,却还是努力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简直破碎得厉害却又坚强得厉害。
顾茫说:“没有关系,那时候周长老尚未觉出珍珑棋子的法术痕迹,君上不明真相。那样斥责,也是应当的。”
顿了顿,又用湿润的黑眼睛小心翼翼地窥望着君上的脸庞。
“那么敢情问君上……打算如何为陆展星翻案?”
君上却并没有接话,在这样的沉默中,白子的旋转趋势慢慢地缓了下来,旋转地越来越疲惫,越来越颓唐……
外头又是电光闪动,映得远山犹如一只只从大地腹内钻出来的厉鬼。
轰地一声天雷空破,暴雨仿佛瀑布在人间浇落。君上道:“顾帅,恐怕不能了。”
顾茫的瞳仁在雷光紫电中缩拢,而桌上的白子也在此时转到了力竭,它挣扎着用尽了最后一点余力又打了几个狼狈不堪的圈,伏在桌上,不再动弹。
一切复归寂静,仿佛一潭湖水暗潮涌动浪花腾跃眼见着就要有冯夷破出,华光漫照的鳞甲将照亮深渊,还诸公道。
但骤然间,风又止,水又熄。
河伯重新潜入寒潭深处,害岸上的人苦苦等待了良久,白白开心了良久。
“……”顾茫的喉咙都有些发涩,“什么意思?”
君上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这句话,而是问道:“顾帅知道陆卿如今在牢狱里,是什么感受吗?”
“……”
“他到现在都仍以为凤鸣山斩杀来使,是他一时冲动所行之事。他愧疚极了,周鹤说,提审他的时候他一直说想要见你。他想要为他的冲动亲自和你道歉。”
顾茫蓦地合上睫帘,垂在腿边的手指紧紧捏成了拳,额角经络突起,神情极度痛苦。
君上的指尖重新抚上那枚苍白的棋子,摩挲着:“陆卿并不知道,被白子操控了心智的人,无论杀人、叛变、奸/淫、凡恶种种,他们都做得出来,且都会以为是自愿为之——他不过是一个无辜受害之人,一柄杀人之刀。却以为自己就是凶手。”
顾茫霍然直起身子,经不住地颤声道:“那君上何不与他言明!”
“何不与他言明?”君上似是反问,又像是在扪心自问,他有些悲哀地轻轻笑了出声,半晌道,“……因为孤问心有愧啊。”
他转头望向那茫茫雨幕,下得天地间一片荒凉,他的声音却比这山色更为寂冷。
君上轻声道:“孤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他不是逆臣,而是一位为了重华备受折磨的帅将。孤的心也是肉做的……孤无颜见他。”
顿了顿:“你以为孤不愿意为他洗刷罪名,不愿意立刻还你们一个清誉一个公道吗?”
“你错了。天下哪有君王愿意这样寒重臣的心。”君上起身,走到风雨飘摇的黄金台边缘,负手望着眼前无边无尽的长夜。他沉默一会儿,忽然喟叹般说道:“顾帅啊,有一句话,今日恐怕孤是跪在你面前说的,你也断不会信。”
他停了须臾,道:“——在孤眼里,你的那支军队才是孤自父君手里继承的至为贵重的珍宝,给孤再多的土地,再绝色的美女来换,孤都不答应。”
“……”
“孤一点儿都不想失去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