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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楚衣拂袖道:“你已经得到你要的东西了,说,岳辰晴在哪里。”
“他嘛……”山膏的猪鼻子哼了两下,“此时此刻,他便被关在这座塔的塔顶第四间暗室,外头有两只高阶蝙蝠精镇守,身上缚着十二道吸血古藤,光凭你们四个就想救他,嘿嘿,难啊。”
慕容楚衣冷笑道:“不过是两只妖精,十二道绳索,拦得住什么?”说罢抬手一挥,臂腕中的拂尘忽地化作一把银光熠熠的长剑。天雷电火在剑身上嘶嘶流窜,慕容楚衣双指合一,说道:“照雪,乘风!”
长剑照雪华彩闪烁,飘动间剑光映亮了慕容楚衣的脸。
照雪薄轻,所以他御剑的方式和其他人不太相同,剑并不被踩于足底,而是化作团团银色剑光,犹如流风回雪,萦绕于他身畔,凝筑剑气助他凌虚御风。
山膏见了,红豆小眼顿时瞪得如黄豆大:“你、你们这就走了?你们难道不问第二个、第三个问题了吗?!”
“用不到了。”
山膏急了:“你们不想知道那个小猪脑犯了什么大忌吗?”
慕容楚衣救人简单粗暴,干脆道:“没兴趣知道了。”
这还了得?山膏顿时大怒:“你姥姥的!那老子不是亏大发了?只吃一人份的痛苦记忆,塞牙缝都不够的!不行!你们不许走!必须给我问!不然就老老实实再给我奉上两份记忆,否则大爷我断然饶不了你们!”
江夜雪耐心道:“先生如何就吃了亏?说好了最多问三个问题,又没说一定要问满三个问题,如今楚衣觉得一个答案就已足够救人,那自然——”
他话未说完,就见得山膏抡起开山巨斧,怒不可遏地往地上一劈,霎时血池红波涌溅,腥浪四起,江夜雪站的位置离山膏最近,眼见着就要为那刃气所伤,墨熄正欲召来吞天结界,却忽听得“砰”的一声爆响!
一道灵流嘶嘶涌动的金色符纸打在了江夜雪面前,撑开强劲的守护屏障,将山膏巨斧的威力尽数屏于界外。
墨熄蓦地睁大了眼睛:“顾茫……”
挥出符咒的并非江夜雪自己,也非慕容楚衣,四人中反应最快的居然是顾茫!
守护符爆散的强烈光芒里,顾茫逆光而立,灵流劲风吹得他的衣摆猎猎拂动。一瞬间别说是墨熄了,就连江夜雪都错愕地看着顾茫的背影——
竟与多年前并肩作战的顾帅重合。
——
“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一次,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战魂山巅,顾茫对他的恳求犹在耳畔。墨熄看着顾茫此刻融于金光的身影,胸腔内的那个器官竟如被一只长满尖刺的手攫住,猛地抽疼。
顾茫确实一直都在努力和从前的自己靠拢。
与那个没有背叛的,与他们生死与共的顾帅靠拢……
“猪兄啊,你想要吃痛苦记忆,你说就是了,动什么手?”
顾茫说罢衣袖一挥,金光结界蓦地消散。
“来,我的也给你攫取,这总好了吧。”
他说着,上前几步,一脚踩在了皲裂的血池边沿石块上,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随便吃。”
山膏贪心不足蛇吞象,又指着墨熄和剑光环绕的慕容楚衣:“那他们呢?他们的我也要!”
顾茫抬了下眉:“他们的我可做不了主。不如你自己问问?”
如今他们四人身在孤岛,岛上塔中尽是妖物,能不惹还是不惹为妙。慕容楚衣广袖一拂,眉目隽冷:“要拿便拿,赶快。”
山膏生怕他们反悔,迫不及待地隔空吸纳,先是从慕容楚衣胸襟处汲取了丝丝涌涌的黑气,尽数吞入自己腹中。接着又夺了墨熄淤积于心中的痛苦。
可这些苦楚落腹之后,山膏内心的燥火非但没有止歇,反而愈发贪婪——它因为妖族契约已经困守此塔数千年了,先蝠王在的时候食人戮命,它便也跟着吸了不少苦水。但如今这位女蝠王却一心想脱离妖躯,飞升成仙,是以百年以来从未主动要过活人性命。这么久了,山膏唯一直接接触过的修士,也就只有前几日跑来的岳辰晴。
岳辰晴自幼丰衣足食,孩子心境又好,大大咧咧,脑子里实在没有什么苦大仇深的事情,山膏吞噬起来也就分外无趣。
但今日可不一样。
墨熄和慕容楚衣的苦楚一入口,山膏便如饿久了的人陡地尝到了热气腾腾浓香扑鼻的鲜肉,竟有些不愿撒手。
不过它再怎么说,好歹也是个远古之兽,多少还有些控制力,它狠了狠心,将猪眼从这两位身上挪开,转向顾茫,粗声大气道:“行!味道不错!最后再吃你一个,大爷我就由你们去了!”
顾茫笑道:“哎哟,那可真是多谢你手下留情网开一面了。”
他这番说话的语气,神态,和过去的顾茫实在太像。事实上这段时日以来,墨熄一直觉得顾茫在不断地往从前的顾师兄贴近,而这一刻顾茫笑吟吟地与山膏交涉的模样,简直像是岁月溯回了一般。
山膏脑子不好使,听不出嘲讽,还以为顾茫是在真心实意地夸赞它,于是颇为气傲地哼了一声,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对顾茫摆了摆手:“那是自然,大爷我言出必行,何时有过反悔的时候?”
说罢就开始吸纳顾茫的痛苦。
黑气从顾茫胸腔深处淌涌而出,化作一缕黑色的烟线飘于空中,而后流入山膏大张的嘴巴里。
山膏只吸了第一口,就蓦地闭上了嘴巴,而后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向顾茫,那晶晶红豆眼中闪动着异样精贼的光泽。那光泽给顾茫一种感觉——这头猪似乎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了!
顾茫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试探着笑道:
“噎着了?”
山膏的猪鼻子里往外喷着气,它张开嘴,话还没说出,口水却已然流了下来。
它怎么也没有想到,在眼前这个瞧上去只有二三十岁的青年体内,竟蕴积着不亚于成千上万人堆积出的痛苦!但是很奇怪,它没有办法探得他完整的记忆,它能感受到他的苦难,却无法得知那些苦难的真正缘由。
这就像闻到了令人垂涎三尺的饕餮美味,却始终隔着距离,吃不到,磨得他饥肠辘辘,心肝儿都跟着肠胃一道揪紧。
“你失去过很多记忆……”山膏喃喃道,“真可惜,真可惜。连忘了都觉得那么痛,如若你能想起来……那滋味儿,简直……”
它猛地吸溜口水,眼中精光迸射。
墨熄见它面露狰狞之色,蓦地一凛,厉声喝道:“率然,召来!”
也就是在同一时间,山膏把自己方才说的“言出必行,何曾反悔”抛之脑后,它自血池一跃而出,似恶兽扑食,口涎横流面目狰狞地朝着顾茫疾掠而去!
墨熄厉声道:“小心!”掷出符咒,将顾茫笼于结界之中,紧接着一道火光噼啪燃起,映亮了古塔厅堂。
率然横空破风,墨熄手擎长鞭,立于山膏面前,目光戾然:“孽畜,你简直是得寸进尺!”
山膏仰头狂笑道:“得寸进尺?那又如何!”
它那双凶狠猩红的贼眼睛越过墨熄,盯向他身后的顾茫,舔着嘴唇道:“想不到竟有如此上品的怨戾之人送到老子面前!老子误中蝠族圈套,千百年来不得不在着血池之中,替蝠王镇塔守卫!若我设法将你记忆闪回,趁着你痛苦,将你拆吃入腹——那么我——那么我……哈哈哈!我就自由了!我就自由了!!!”
墨熄心中一凛:记忆闪回?什么意思,难道它能……恢复顾茫的记忆?
这怎么可能?!
顾茫他是缺了两魄,并不是普通的失忆,怎么……
他未想完,就见山膏猛地振臂一挥。
只听得“砰”地爆响,血池中如潜龙搅浪,巨鲸翻波,涌起比先前都要疯狂的巨浪,在这楼宇堪危的阵势中,血池深处哗地浮出了一个足有十人高的庞硕异物!随着那东西出水,血浪四下汹涌,掀起层层浪潮猛地掀于岸边,似万点琼花碎于砖石之上。
血水淌落,那巨物自一片猩红中露出原貌,墨熄猛地怔住,继而浑身血液似在一瞬间全部冻住了——
“时光镜?!!”
这面浴血而出的镜子在猩红落尽后,散发出瑰丽金光,镜子边缘以阴刻手法篆着上古符纹。镜面照不出任何人影,只蒙着茫茫一层大雾,雾中闪烁着明暗不定的时空之光。
真的是……时光镜……
此镜墨熄只在学宫的书籍中读到过,它与修真大陆流传的三大禁术有关,那三大禁术分别是:重生术、珍珑棋局与时空生死门。在苍茫岁月长河中,有关于重生术的传说比比皆是,珍珑棋局次之,而时空生死门则是三大禁术里最为神秘的一个。
相传,只要有人掌握了这一门禁术,便能撕裂时空,回到过去,逆转未来。但是此法实在太多邪门,卷宗失佚残损,唯有只字片语的记载,便也是真假难分。并且听说妄行时空生死门禁术者,最后的结局往往是暴毙惨死,尸骨无存,不得善终。因此除了极个别执念极强的疯子,没有谁会对这一门禁术产生兴趣。
但是时光镜却是不同的。
时光镜在九州大陆的各种古籍中都有迹可循,传闻中,它是上神伏羲创研时空生死门时留下的遗物,有着和时空生死门相似的效果,同样能带人回到过去。不过因为它只是个雏形,所以它虽能营造出一个过去的虚像,却并不能真正的改变什么。
也就是说,修士进入镜子世界后,虽可以对过去的遗憾进行修补,但这种修补注定是无济于事的。当修士离开镜子世界的那一刻,他在过去做的所有改变都会被抹杀,镜中过去,便如那浮生一场,大梦醒来,现实仍然是现实,不会有任何更迭。
因此,这时光镜还有一个更合适它的名字:
黄粱镜。
昨日种种,不过黄粱梦三千。
江夜雪和慕容楚衣作为炼器大师,自然也对时光镜早有了解。饶是慕容楚衣这般镇定寡情的人都微微变了颜色:“时光镜是神族宝器……怎么会在这里?”
江夜雪道:“恐怕不是完整的镜子,看它的左边。”
众人目光齐齐落在了时光镜的左半边,果见有明显的断裂痕迹——这面十人高的镜子竟只是时光镜的一小部分残片!
但就算是残片,力量也足够惊人了,只听山膏龇牙大吼一声:“苦恨入血骨,泉下不得销——阵开!”开山斧一指,刚刚从顾茫胸腔里吸纳的一缕黑气径直打入镜面!
随着这缕黑气入镜,镜子里的迷雾急湍流淌,似滚滚岁月风起云涌,紧接着一道刺目金光从镜子里迸射出来。山膏吼道:“苦主堕入!”
这一声犹如招魂,与这段痛苦记忆不相关的人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唯独顾茫大喊一声,忽地跪跌于地,呛出一大口血来。
墨熄惊道:“顾茫?!”
顾茫仿佛被数千道看不见的傀儡线绑缚了四肢手脚,他双手紧紧攀着青砖地面,骨骼经络根根暴起,却仍被那无形的引力牵扯着往时光镜拽去。于此同时,山膏又发出了好几声尖锐至极的怪叫。
慕容楚衣环顾四周,剑眉低压道:“不好!”
只见古塔的阴暗处忽地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红光,远看犹如长夜点燃千万灯火,犹如星河灿烂,但这般壮美景象并非如此风雅,而是意味着栖停在古塔角落的那些蝙蝠精被山膏的呼啸声唤醒了……四周开始响起潮汐般窸窸窣窣的低鸣声,那低鸣越来越响越来越密最后犹如骇浪惊涛卷地高起!
无数的蝙蝠精朝着他们飞袭而来!!
慕容楚衣眼中杀机毕露,抬手一挥,喝道:“照雪,摧千山!”
笼在他身周的长剑忽然在他身后化作雪沫翻涌的灵力浪潮,朝第一波逼近的蝙蝠精迎头而上!哗地巨响,白色灵力浪潮和黑色蝙蝠海犹如龙虎相争,猛地绞杀一处,斗得难舍难分。
而与此同时,时光镜对顾茫的牵引之力又强了数成,顾茫猛地匍倒于地,死死拽住手边的白骨塔柱,却还是抵不住镜面可怖的召唤。
自古进了镜中的人,九死一生,江夜雪原本是在帮着慕容楚衣抵御蝙蝠狂流,但转头见顾茫应对得如此吃力,又欲腾手去助顾茫一臂之力。
但他还未及出手,墨熄的率然已劈杀而至,将顾茫紧紧裹挟。墨熄对江夜雪道:“不用管,有我!”
他说着,一把将率然蛇鞭拽回,将顾茫抱在怀里。抱住顾茫的那一刻墨熄就知道时光镜的召唤有多可怖了——那种无形的吸力来源于镜子的神造之灵,凡人之躯根本抵挡不了太久,他抱着顾茫,便与顾茫一同被拽着向镜子方向吸去。
江夜雪道:“墨兄——!顾兄!!”
这曾是江夜雪与他们沙场征伐时对他们的称呼,后来江夜雪腿废了,再也不便远征,再后来他们一个成了羲和君,一个成了清旭长老,往来应酬,都已习惯了这般规矩疏冷的官名。
可这危急时刻,江夜雪喊的还是年少时的相称……
金光越来越强,牵引之力越来越大,眼见着就要被拽入镜中,回到顾茫极痛苦的一段过去——九死一生,九死一生。
多少人进了这镜子,还能毫发无损的回来?!
顾茫虽对此镜毫无了解,但他毕竟被燎国重淬过,身上有种本能的兽类直觉,随着两人离镜子愈近,顾茫在墨熄怀里挣扎起来:“松手!”
墨熄没有吭声,反倒是让率然将两人缠绕更紧。
顾茫蓦地抬眼,眸中有着异样的光彩,他厉声道:“你留在外面,可以给他们帮忙!放开!”
墨熄咬牙道:“你给我……闭嘴!”
“放开——你不必跟我一起——!”
墨熄怒道:“闭嘴!!”
金光再强数成,这回就连率然缚着石柱也无法阻止时光镜的威力了,率然倏地崩作点点红光,犹如红霞飞舞,回到墨熄身体之中,消失不见。
失去了率然的护佑,两人立刻被时光镜猛拽过去。而几乎同一时间,数万破暗而出的蝙蝠精击破了慕容楚衣的照雪神武。慕容楚衣见状,刷地抽出匕首,雪亮的刃光照着他决绝的凤眸,他毫不犹疑地割破了自己的手掌心,抬起手来,将血洒入空中。
他这是在以灵血吸引这些嗜血的蝙蝠,以自己为饵……
江夜雪失声道:“楚衣!!”
慕容楚衣划下一道结界,将自己困在其中,强大的灵血吸引了所有的蝙蝠,顷刻就将结界团团包围攻杀成群。皓白的身影连同结界一道被吞没了,只听得他的声音从里头厉声传出:“江夜雪!让那破镜子停下,快点!我撑不住太久!”
一前一后,一边是慕容楚衣被吸血蝙蝠的狂流围攻,唯一的防护结界随时便会破裂,一边是墨熄顾茫已经被时光镜扯拽到了最边沿,眼看就要双双坠入这上古神镜当中。
江夜雪脸色苍白如纸,墨熄则怒道:“哪有这么容易?!帮慕容把火蝠和山膏都退了!然后再设法回来解决这面镜子!”
说完这句话,两人再也无法抗御,被牵力猛地一拽,拽入了滚滚的镜中岁月——
在被镜子吞噬之前,墨熄瞧见的最后情景是江夜雪操纵木轮椅来到慕容楚衣身边,解开乾坤囊,数十只木竹机甲落地,化作擎刀侍立的武士。
而后他便眼前一黑,与顾茫一同跌进了时空的深渊里,什么也意识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