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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不响,但是满是阴云催压的味道。
“陆展星……”顾茫喃喃地,“展星……”
这过于亲昵的叫法倏地点燃了墨熄心口的火,他剑眉怒竖,咬牙低声道:“顾茫,果然在你心里,他就是比我重要得多。”
顾茫摸索着自己可怜的记忆,说道:“他是我的,兄弟。”
墨熄陡地被刺痛了:“是。他是你的兄弟。”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沉,如同在忍着恶心,努力去承认一件令他作呕的真相。他低低地呼吸着,抬手扶着自己的眉骨前额,一壁揉着,一壁低声道:“你说的一点儿也没错,陆展星那个草包废物。那个意气用事的蠢猪,他就是你兄弟。”
顾茫意识深处觉得不舒服,皱眉道:“你不可以骂他。他不是蠢猪,也不是废物。”
墨熄没吭声,按揉着眉骨的动作停下来,但他的手仍然撑在额前,教人看不太清他脸上的情绪。
半晌才道:“脑子都坏了,还不忘护着他呢?”
不知为什么,他明明没有大声说话,明明没有任何扭曲愤怒的神情,但顾茫听着他的声音,竟是觉得不寒而栗。
“顾帅,你可真是,讲情重义,袍泽情深。”
墨熄松开了手,抬起眼。他的眸子幽暗深邃,闪着光斑,他不出声地盯着顾茫良久,脸上是一种阴晴难测,琢磨不定的神色。
他忽然道:“你跟我说说罢。关于你的那位好兄弟,你都想起了一些他的什么?”
墨熄的眼神太沉重了,顾茫在他的逼视下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膝盖,想了想,说道:“我先是看到了很多人,他们都在怪我。”
“……”
“怪我没有做到我答应过的事情,说我忘了他们的名字。”顾茫怔忡地,“然后,我就看到了展星。”
墨熄的心抽紧了,只是面上仍不动:“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他在对我笑,他回头对我笑,然后……然后他就转身走了。我想去追他,但我追不上,他消失在那些人影里。”顾茫说,“我就想起来,我从前有这样的一个,兄弟。”
墨熄没作声。
顾茫抬头犹豫地问他:“我以前,是不是和你一样,也有一个军队?”
“……是。”
“那展星,是不是也是军队里的……”
墨熄面无表情道:“是。他是你的副帅。”
顾茫眼中闪动着些渴望:“那他人呢?他是不是也在重华?”
墨熄把脸转过去看着轩窗,窗外有鹊鸟啁啾,天光透过缠枝纹窗棂斑驳散落,碎了一地。他说道:“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也不用去想他。”
顾茫怔了一下:“为什么?”
墨熄神情冷淡而刻薄,轻描淡写地说了三个字:“他死了。”
几许静默,顾茫茫然地:“什么?”
“死了。头首分尸,东市处刑,尸首挂了三日。”
不知是怎样的仇恨让一向清正的男人如此恶毒,汩汩的毒汁从心底漫上来,淬在唇齿之间。
墨熄不去看顾茫的脸,他依旧望着窗户和窗户下散落的光斑。他说:“真抱歉,世上早没这个人了。你想也是白想。平白浪费你自己的感情和脑子。”
顾茫睁大眼睛。
他如今已会了很多的词句,所以他听懂了墨熄全部的话。
可是这一刻他忽然希望自己还是落梅别苑里那个只能明白最简单句子的人,他一点都不想懂得墨熄的意思。
顾茫嘴唇动了动,想说话,心口却是割裂的疼。
他并没有太多的惊愕,好像潜意识中就是知道陆展星已经死了,好像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已经经历过这样的离别与痛楚。
但他没有料到这块血肉纠结的旧伤疤会被墨熄重新挖出来而后毫不留情地撕裂刺穿——他蓦地低下头,眼前有些模糊了。
墨熄倏地回过脸来,咬牙道:“你哭什么?”
“我……不知道……”
“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要再为他难过?”墨熄的胸腔里血流翻涌,他仍压制着自己,但眼眶已泛起了血丝,“顾茫,你他妈的,疯了吧。”
顾茫只抱着头,喃喃道:“你不懂的。你不懂的……”
“我不懂什么?!”顾茫这种本能的袒护让墨熄心口一窒,蓦地震怒了,他哗地扫翻了床几上的碗盏,碎瓷乒乒乓乓砸了满地。
墨熄倏地起身,提着顾茫的发髻,强迫他抬头一转也不能转地看着自己。
“你知道陆展星是什么东西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一个废物吗?!”
“……”
“是,他是你的兄弟。”墨熄的目光几乎要这样探下去,将顾茫的心肝肠肺尽数掏出,揉碎在自己掌心里,不让他再为旁人难过。
他那么恨,那么渴,那么无所适从。
以至于他的手都有些抖了,墨熄低怒道:“可也就是你的这个好兄弟,是他当年在沙场上一时冲动斩了来使,是他酿成大祸点燃了其余中立两国的愤恨,是他把祸水东引让重华当年腹背受敌多少人无辜受累身死!!”
“这些你都想不起来了是吧?好!我来提醒你!我告诉你!!”
“你的!我的!!我们的袍泽因为他的意气陷入重围!重华百万臣民为了他的愤怒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你的兄弟!!都是你惯的!你护啊!!!”
墨熄积压了那么多年的怒火一夕尽燃,那怒焰几乎要将顾茫烧穿。
“什么兄弟……为了一时痛快,不顾你的命令斩杀了谈判的使臣,这是兄弟?!!把你往火坑里退让你内外交困,这是兄弟?!!你一辈子的夙愿就是想要奴隶也能出头也能建功立业你努力了那么久,风里来雨里去,生死徘徊,他一个冲动就把你的努力全部葬送,这他妈的是什么兄弟?!!”
墨熄说着,手上青筋暴突,脸庞也激着血气,脖颈的血管突突直跳着。
他抵着顾茫的眼睛,他死死地盯住他,把奔流的仇恨与不甘都倾泻于他——墨熄怒喝道:“顾茫,你给我记清楚了,没有他这个孽畜当年什么事都他妈的不会发生!士族不会抓到把柄鼓动唇舌,君上不会有机会削你的权!那么多无辜的修士……百姓……都他妈的不会死!!你也不会……你也不会……”
他喘息着,陡地说不下去了。
他慢慢地松开捏着顾茫的手,眼中既是滔天恨火,又是无尽汪泽。他转开脸,迅速抹了眼前的湿润。
喉咙里的苦,把剩下的句子都堵住了。
这些年,熬的太苦,忍得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如果没有陆展星。
你也不会,被逼得走投无路。
不会投敌燎国,献躯魔道。
我们也不会……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就这样了……你还忘不掉他。你还当他是兄弟。”墨熄脸上一层薄薄的嘲讽,把那些悲伤都覆压下去。他低喃道:“你还不让我骂他。”
“行,我知道了。”墨熄垂落睫帘,轻轻嗤笑着,“过去,现在,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他做的错还是对,无论他活着还是死了,我都……我都……”
我都比不过他。
嘴唇颤抖着,蓦地抿起,就此失语。他那么高傲,已经挖心挖肺付出了所有,还是被甩了。还是惨淡地成了顾茫人生里的一枚弃子。他要怎么才能重新鼓起勇气,对顾茫说出自己完整的心意。
墨熄竭力压下自己战栗的情绪,生怕再说下去自己会愈发地失控。他喉结滚动,半晌,低缓沙哑地吐出一句话来,近乎是叹息地:“顾茫。他是你的兄弟,那我呢……”
那我呢?
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你曾经,为了你的兄弟抛下我。
为了你的理想舍弃我。
为了你的袍泽你把我推到地狱深处去。
七年了。
我在这生死不能的地狱里徘徊了七年——你为了他们孤注一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你是要我与曾经最爱的人刀剑相向,还是要我跟你一起远走高飞抛下墨家世代守护的重华?
你为了他们怒而离去的时候,你有没有顾虑过我该怎么办啊?!
就因为我在乎你,我珍惜你,所以你不惜一次次伤害我,一次次把我放在该考虑的最末。
是吗?
顾茫看着男人尽力支撑着,却几乎已经神情破碎的脸庞,内心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只觉得好难过。
听到陆展星死,他很难过。听到梦里那些将士唤他顾帅,他很难过。可是看着墨熄现在的样子,他心里又有一种截然不同的痛楚。
这种痛楚让他不受控制地抬起手来,犹豫着,终归还是颤抖地捧住了墨熄的脸庞:“不是的。你是我的……”
我的什么?
答案仿佛就在唇边,却倾吐不出。
好像他们昨日的亲密记忆就在心里,却挖掘不到。
墨熄侧过脸来,似在等着顾茫把这一句话说全,可是良久的四目相对后,顾茫的喉头仍是阻鲠着的,什么也没有说。
墨熄便在这样的沉默与等待里,慢慢地,眼圈湿红了。
他推开顾茫的手,说:“你不用再苦思冥想了。我替你说。”
“我对你而言什么也不是,我们从前也什么都没有,只是你逢场作戏,我人傻年少。”一字一字吐出来,他双目赤红地盯着顾茫的脸,语气和神情都是那么狠戾,可一句一句扎着的,却都是自己的心。
“陆展星是你的兄弟,我不是。”
“建功立业是你的梦想,我不是。”
“袍泽万千是你的心头血,是你的执念,是你永远不能抛弃你放不下的过去,我不是。”
顾茫微微摇头,他望着这个极度强大却又极度孤独的男人,心里的那种痛楚越来越深刻,越来越鲜明。
“你说的,不对……不是这样的……”
墨熄陡地握着他的手腕,眸光颤动地,盯着他的脸:“那还能是什么?”他把顾茫的手带过来,力气大的骇人。
他把顾茫的手强行按在胸膛左边,靠近心脏搏动的位置。
“你知道吗。我这里,有一道疤。是你给我留下的。”
顾茫微微睁大眼睛。
墨熄几乎是自虐地在轻笑着:“顾茫,我一直很想问问你,如果当年拦在你面前的不是我,而是陆展星,那这一刀,你还刺得下去吗。”
“我……伤过你?”
墨熄侧过脸贴近他耳边,轻声道:“你差点,就要了我的命。”
就因为我当年,是那么不畏生死地爱着你。
顾茫像被烫着了似的,想把手抽回来,可是墨熄按得那么重,他移不开,他只能感受着掌心下心跳怦怦的搏动。
他怎么会想杀他呢……
明明在他的记忆里,他看到他们是那么无间亲密,自己怎么会是逢场作戏呢。虽然许多事情他都记不全了,可是弱冠夜的那种开心,那种温热的情感他都能回忆起,怎么就会是假的。
“很茫然,对不对?”墨熄贴着他的耳廓,呼吸便在咫尺,湿润沉炽,“其实我也想不明白。七年前你推我入地狱,我想了整整七年,到今天我依然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能那么心狠。”
他的嗓音那么低,咬牙切齿的恨意却是那么高,“我不懂你啊,顾茫,你是觉得我会一次次毫无底线地原谅你,所以才践踏我。还是因为——”
他顿了顿,喉头滚动:“其实你心里,根本就没有过我。”
所以可以把我的心当做烂泥一样踩在脚底,无所谓我腹背受敌,抉择两难,恩义不能全。
顾茫被这些鲜血淋漓的质问逼得无路可退,他觉得自己可怜的脑子快要转不过磨来了。他只有一瓢的回忆,可墨熄却要从他这里舀出一海的情衷。
“我不知道……”他喃喃地说,“我真的……真的不知道……”
“你知道的,这个答案就埋在你心里。”墨熄低声说,“我留着你,等你想起来的那一天。我会让你跪在我面前,给我一个答复,一个道歉。”
他说完这句话,秀长冷白的手一松,将紧攥着的顾茫的发髻松开,而后满是胁迫地拍了拍顾茫的背。
“我的耐心其实没比慕容怜好到哪里去。”
“……”
“所以。”他慢慢拉开和顾茫的距离,长夜无极的眼眸盯着顾茫的脸,手指尖在顾茫额侧点了点,低声道:“师哥,别让我等你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