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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宣放生黄马,穿上了包裹里最初的那一袭道袍,腰间挂着浮尘,来到了风饵县的街头,并支开了手中的一块布。上书八个大字,“天马行空,道法无宗”。
他气质绝佳,长身玉立,年纪轻轻,却给人隽永秀丽、清丽脱俗的印象。虽然熬了一夜没睡,但百炼境的武者天然有充沛精力,远胜常人,现在也是神采奕奕,有非常人相。
不管是哪个世界、什么时代,大抵都逃不了看脸二字。他这卖相往那儿一站,便让人想起话本故事里仙风道骨、游戏人间的江湖道士。
只站了一会儿,便有人走了上来,半信半疑地询问他这八个字的意思。
“道长,嘛叫天马行空,道法无宗啊?”
宁宣回答,意思是我一身本领全靠自己思量,拜万物为师,法天地作祖,没有任何人教,却自成一派。
这话唬得人一愣一愣,紧接着宁宣便又胡言乱语,说这个人命中有一大灾大劫,须得送自己银钱万两,以作避祸。他说得煞有其事,引周易,说五行,道阴阳,讲八卦……一通乱七八糟的话语之后,那人脸上的怀疑越来越少,眼中也越来越多的信服,周围围拢上来的大爷大妈也渐渐窃窃私语起来。
最后,那人问,“道长,你有度牒吗?”
宁宣摇头。
那人脸上的笑容都没有变,他抬起了头,声音嘹亮而冰冷,“抓野道士咯!”
周围的大爷大妈很有意识地将宁宣团团围住,不一会儿便来了两个公门衙役,将宁宣给绳之以法。
这个世界和前世的小说武侠世界观不同。
那些小说故事中的武侠世界里,武与道佛是相互成就,却又彼此独立。武学中有不沾佛道的象形拳,佛道也有不修武学的纯和尚、纯道士。
而这个世界则截然不同,因为这里的一切道佛都是由谢易亲自传播,传播的目的按他自己来说,是“以先贤的哲学思想推动武学发展”,所以将什么周易、孔孟、老庄、释迦等等经典抄袭了个遍,以奠定这个世界的部分武道之基。
“部分”的意思,就是指在这个世界人的眼中,佛门与道门只是武学中的一部分,不存在不练武功的道士和尚。
所有的道士,所有的和尚,都要有门有派、跟脚明白才行。
他们认为,佛祖肯定是修炼武功的,道祖也肯定是修炼武功的,因为最开始的佛经、道经,都是为了修炼武功而创作出来的,武道和道佛之间的关系紧密得是如此深入骨髓、难分彼此。
在这种情况下,伪道士、野道士、假道士,便是相当严重的一件事情。
所以任何人想要吃这口饭,都需要在大晋朝官方留下一纸文书,拥有官方公文。尤其是道家五派,除了位列邪门十二的“大罗山太平教”明目张胆地作造反事业外,其他四派对大晋朝大体秉持着支持的意思,很给朝廷面子,一向是朝廷拉拢的江湖门派势力。
大晋朝便严查伪道假道,既能够讨好道家四派,保持其高贵门槛,也能够维护秩序治安,实属双赢之事。
反倒是和尚,其经典之说便讲到“众生平等”“皆有佛性”,伪劣和尚若是口灿莲花,搬出这些言论来,给自己套上有佛性的帽子,朝廷倒不好插手。所以一般来说,江湖骗子都是扮和尚比较多,道士比较少。
而宁宣这样的假道士,说得再妙也自然逃不过一劫——家伙被扯烂,家当被没收,还被判了个半天的浸泡粪坑之刑罚。
他自然是没带刀没带剑也没带铃铛,重要的物什都放到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然后就被带到了粪牢,脱了外衣道袍,跳进了一个空荡荡的铁牢里,然后铁牢下降浸入粪坑,一大片一大片黄的、红的、黑的、褐的玩意儿将宁宣淹没,只露出脑袋来。
一个看守的衙役站在粪坑上面看书,似乎还挺有进取意识,周围的粪牢空无一人,但并不安静,大量的苍蝇像是成建制的军队一样在这里面时飞时停,一会儿摆成一个大字,一会儿摆成一个人字,俨然一个游乐场一般,快活得很。
宁宣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昨天他为了赶路一夜没睡,虽然看上去还很有精神,实际上也很困乏了,现在正好打个盹。
他有点庆幸自己赶路得及时,如果是下午到风饵县,就要泡到晚上,如果是晚上来到风饵县,那就得泡到凌晨。而现在呢,他是早早地来到粪坑,接下来的半天内都不会出现降温的状况,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个好觉了。
若是过于冷了,百炼境的武者倒是不怕会折腾出病来,但那样到底还是难以保障睡眠质量,终究消磨了他的精神意志。
当然,即使如此说服自己,要真正睡去还是很困难的。毕竟除了冷之外,还有臭气,而除了臭气之外,还有苍蝇的嗡嗡声,再除了苍蝇的嗡嗡声外,还有一条一条蠕动活跃的、挤满了整个空间的蛆虫。这些活力四射娇艳欲滴的生命才是终极的大杀器,它们充盈在这样一个小小空间里,密密麻麻星罗棋布,毫无头绪也毫无意义地活着,展示着生机盎然精力充沛饱满旺盛繁荣茂密等等等等类似词汇的意思。
面对这一切,宁宣只能够忍耐。
幸好他擅长忍耐。
臭气闻多了就闻不到味道了,噪音听多了也好像能够习惯,就连那些大量的、拥挤的蛆虫,宁宣一想到了它们的生命如此微小卑贱肮脏还能如此有活力有生命力,心中也实在很难升起恶感。
如果是前世那个十六岁还在做作业的少年,大概只看这里一眼都会呕吐。可是宁宣不一样,他是穿越者,这件事情他没有经历过,却已有了类似的训练。
他不但能够在这里面睡觉,还能够在这里面吃饭。
甚至不只是吃饭,就算叫他去和一个女人在这里滚床单,只要有人给一张床单,他也不是不行。
所以很快,他就睡着了。
……
宁宣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衙役用哨棒敲醒的。
“小子,你是不是上瘾了?”衙役已经用装置将铁牢拉到了粪坑的上空,然后用一种看待怪物的目光审视着宁宣。浸粪坑的他见多了,却还是头一次看到一个能在粪坑里睡觉的家伙。
“怎么可能。”宁宣摇了摇脑袋,苦笑道。
不说是粪坑,就算在普通的水里泡这么一段时间也是很要命的事情。饶是百炼境的身板,宁宣也脸色发白、浑身酥软、手脚无力、头昏脑涨、又渴又饿。
“还能说话,看样子倒有些练武的底子。你这小子,年纪轻轻的,也不知道干嘛搞这些骗人的勾当。”
衙役捏着鼻子从旁边提起一桶热水,对着宁宣的脑袋冲刷下来,要不他也不敢继续和宁宣说话,“洗一洗,穿上衣服后自行去吧。以后别做这种自甘堕落的事情了啊。”
宁宣乖乖巧巧地应声,果然照做。
光是这样洗刷,当然也没办法真正去掉味道,宁宣冲了个两三次后,再换上衣服,身上还是一股由内而外的粪味。不过相比起粪坑里面的味道,宁宣这一身简直能称得上香气扑鼻了,他很满意。
看守衙役挥挥手,宁宣总算能够堂堂正正地离开了。
虽然又渴又饿,但他还是直接出了县城,一路动作很利索,脸上的笑容也很浓,像是一只小蝴蝶般轻快。
不过一路上碰到的行人,却都忍不住皱眉、恶心,避之不及。
这个计划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道玄关境高手到底何时能够追得上来。如果是在宁宣泡粪坑这段时间就跟上来,那确实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了,他也认栽。
但现在他已经醒了过来,仍是安然无恙。靠这一身臭气熏天加持,心中已有了八九成的底子。
风饵县北边有做小山,山脚有一处小河。
宁宣来到小河流前,一眼看到了今早凌晨放下的那一块半人大小的石头。他状似无意地走了过去,观察四周提早记下的种种特征,确信没有任何人搬开这块巨石,终于松口气般笑了笑,一脚踢开了石头,再一掌掀飞石头下看似平整的泥尘黄土。
若有人认真观看,就会发现这一小块土地的色泽明显和别处不同,有被挖掘又重新填满的痕迹。宁宣这一掌下去,泥土纷飞,露出了下面一个小坑。
武劫、烟驼铃、落日圆,乃至于一些盘缠干粮毒药和干净的水……都在其中。
这些物品自然也有味道,但宁宣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全用化尸粉滤过一遍。这玩意儿的刺激性其实比粪便也差不了多少了,要不是人类用不了,他真想给自己涂满个全身。
“你真是个人才。”重新见到宁宣,谢易感叹道,“虽然闻不到味道,但我已经有点佩服你了。”
“谢谢夸奖。”
“用刺鼻性气味干扰追踪,这的确是个好法子。”谢易评价,“当他跟踪到粪坑的时候,已把握不到你什么时候离开粪坑,离开粪坑之后又去了哪里。这就是玄关境武者的局限性所在,如果是先天境,就能够进一步发现你的踪迹。现在只要你去掉这一身臭味,你就能够逃出他的追踪了。”
宁宣说,“但还不够。”
“哪里不够?”
“他虽然无法用鼻子跟踪我,却还可以用脑子跟踪我。只要稍稍展现一下自己的实力,公门衙役们就会把我离开衙门的时间告诉他们,如果有人留意得紧,连离开的方向他也可知道。”
宁宣一边说,一边踏入这条不算深也不浅的河流,任由自己整个人和包裹都浸入其中,然后顺流而下,“我直到这里还有一身臭气,但接下来顺着水流而去,气味随着水流散去,他便难以寻找位置了。可他看着这条河流,便知道我肯定用这法子,他只需要寻找这条河流的下游,也有可能知晓我的路线。”
“但他对你味道的掌握已经被废,接下来就是真正公平的追踪了。”谢易说,“所以你准备怎么做?”
“我准备回到风饵县。”宁宣说,“我要看看,这个追杀我的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