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又丢单了

令狐与无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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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乍得,首都恩贾梅纳,钱旦在红海里挣扎的那一天。

    老谢他们忙了个通宵,把二期合同最后的投标文件定了稿。

    老谢对拿到合同有信心,伟华在拿到一期合同后按时、高质量地完成了项目交付;设备割接商用之后运行稳定;他们在反政府武装叛乱甫一平定就冒着危险回到了恩贾梅纳,体现了伟华的责任感和职业精神;他们得到了客户上上下下的一致肯定。

    并且,老谢和客户CTO关系良好,良好到在技术标中悄悄设置了伟华的控标点,以只有伟华的产品才具备的功能特性作为了技术标评标的打分项之一,之二。

    下午两点钟要去客户那里交最后的投标文件并且开标,吃过午饭,老谢打算就在座位上,靠在椅子里小憩,他闭上眼睛,却心神不宁。

    他记起到了该给家里打个电话的日子了,这一天估计只有中午这段时间能有些空闲,他戴上耳机,用“Skype”呼叫小玲。

    小玲的声音不冷不热,老谢敏感地问:“怎么啦?你好像不开心?”

    “没什么”,小玲停顿了三秒钟:“你妈咯,跟隔壁王姐抱怨深圳的物价贵,蔬菜不好吃,带宝宝累。王姐在电梯里遇到我,说婆婆很辛苦,要我多体谅、照顾她。什么意思嘛?去跟邻居抱怨,别人还以为我有多懒,多不通情理,天天虐待老人。”

    老谢一听,头又大了:“老人随口抱怨嘛,有口无心的。我上次回来在电梯遇到楼上的老头老太从老家回深圳,拖着箱子背着包,一见到我就说他们一点也不想回深圳,老家多好,蔬菜多新鲜多便宜,要带孙子没办法只能来深圳什么的。老人们都这样,嘴巴上喜欢抱怨几句,不一样是召之即来,来之即战。”

    “你爸妈到底愿不愿意在深圳帮忙带宝宝?要不愿意,我还是想办法去找个保姆,不勉强他们。不过,深圳的保姆不好找,住家保姆也不方便,烦死了。”

    “他们不就是想带宝宝才到深圳来的吗?你要说他们多喜欢深圳,那真不会。好了啦,我妈是抱怨深圳,又不是抱怨你,你别多心。”

    “好吧,深圳不好,委屈她了。我又多心、又小心眼,更委屈你家里人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玲已经挂了电话。

    老谢摘下耳机,往椅背一靠。小玲依然是大多数时候都理解、体贴他,但依然总在他看来很小的一些事情上表达着对他父母的不满。他依然是大多数时候都能够包容、迁就小玲,但依然没有办法为了迎合她而说自己爸妈的不是。

    老谢嘘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他突然想起了严丽丽,她现在怎么样了?

    没容他多想几分钟,手机响了,是客户CTO打过来的。老谢赶紧接了电话,对方的声音有几分沮丧:“谢,这次生意不成,我们的友谊还在,将来我们仍然会有很多合作的机会。”

    老谢听了这段没头没脑的话,心头一凛,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时间,问:“什么意思?不是下午开标吗?我没有记错时间吧?”

    CTO支吾地说:“时间没有错,但二期扩容的这个合同不会是你们的,会给Y公司,全部份额给Y公司!”

    老谢难以置信:“还有几个小时才交商务标,技术标的结果也是下午才公布,怎么可能就有结果了?你前天不是说我们的技术分最高吗?”

    CTO说:“是的,你说得对。但是CEO确信你们在二期将会出局,那么,我认为就是如此了。谢,你们做了大量卓越的工作,甚至在最危险的状况中也和我们在一起,我本人非常感动,对这个结果也非常遗憾。作为朋友,我能想象你的沮丧,所以忍不住先给你打这个电话,表达我的歉意。你要相信我们未来仍然会有合作的机会。”

    老谢有点懵,机械地答应着电话那头,等他回过神来发现CTO已经挂了电话。

    这两天他一直是亢奋的状态,几乎是不眠不休地亢奋,和大家一起做着投标的最后工作。这一刻仿佛一个充满气的气球被针扎了一下,他突然觉得累,瘫坐在椅子上。

    他脑子乱转,想:“客户CEO被Y公司搞掂了?但既然是招标,怎么可能在开标前定了结果呢?客户放在桌面上的理由将会是什么?既然CTO冒着风险,不合规矩地提前打了这个电话,伟华应该是凶多吉少了?”

    他们马上就该出发了,已经来不及做什么了。

    老谢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洗手间走去。

    小强正站在洗手间门口的洗手盆前,认真地对着镜子打着领带。

    这边的客户并不讲究,小强只是一个技术服务工程师,平时也不讲究。老谢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见过他穿西装、打领带的样子。

    小强从镜子里看到了身后的老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以前都是销售的兄弟签好了合同之后我才会出现,现在即将首次在现场见证拿到合同的光辉时刻,我穿正式点。谢总,领带到底要怎么打?不记得了。”

    老谢没有说话,示意他转过身来,慢慢地帮他理好了领带。

    小强说:“大学毕业时我老娘说我要去深圳,还要出国,非拉着我到镇上最好的裁缝店做了这套西装,这是我们镇的高定西装呐,花了我老娘两、三百块钱了,我一直舍不得穿。”

    老谢心底里突如其来一阵抽搐。他说不出话,只是转身拉开洗手间的门,把自己藏进去,轻轻合上门,锁了,眼泪在瞬间涌了出来。

    这几天没怎么合过眼,眼睛干涩,泪水刺激得双眼发疼,只得用力闭上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为了工作上的事情在办公室里流泪。几个月以来大家倾情投入,甚至不顾兵荒马乱给自己生命带来的威胁,到头来煮熟的鸭子真会这样不明不白地飞走了?

    五分钟后,他推开了门,对着大家喊道:“走啦走啦,该出发了。”

    他们输得毫无争议。

    技术标伟华第一,Y公司第二,但两家公司的差距并不大。

    商务标很蹊跷,几千万美金的合同,Y公司很精准地比伟华少报了二十万。

    而且,客户在最后关头略修订了规则,将技术标的比重从40%降到了30%,商务标的比重从60%升到了70%。

    晚上,大家在台湾老板娘Mary的饭店醉了一场。

    小强伏在桌子上,眼泪哗哗的。

    Mary总是会在大家吃得差不多的时候进来打个招呼,用她永远热情又温柔的语调问问大家是否满意?是不是需要加几个菜?

    她拍了拍小强的肩膀:“怎么了?大男人怎么哭了?生意丢了而已嘛,我听到你们讲的了,有什么好哭的?下次赢回来就好了,这么年轻,有什么输不起的?”

    老谢有意识地控制着自己,喝得并不多。

    他叹气:“这是我在公司第三次看到兄弟们哭了!”

    Mary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说:“是不是呀?我还说就小强没用了,怎么你们都是这样子的吗?老谢,你哭起来也是这样子的吗?”

    老谢干笑两声:“我哭个锤子,我从来不哭。”

    他回忆道:“我第一次看到兄弟哭是在埃及,有一天突然被客户叫去开会,结果去了之后被客户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说我们的设备出了问题,搞了一个星期了也没有定位出原因。我很纳闷,心想我们负责维护那个设备的小兄弟天天去机房,怎么就没给我提过近期有什么问题?让客户把我收拾得措手不及。回到办公室就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我当时窝了一肚子火,声音比较大。”

    他喝了一口酒,接着说:“我还没说两句了,那兄弟,一米八的西北汉子,站在那里一边给我讲那几天分析问题的过程,一边眼泪哗哗地流。你们知道当时他的样子吗?”

    小强抬起头:“什么样子?”

    “他站在那里,讲话的声音一点异常也没有,我一抬头,猛然看到他那一脸眼泪,被吓了一跳。唉,他那个星期精神压力非常大,但人太老实,不知道求助,不知道叫出来,压力全扛在自己身上。那兄弟后来没多久就离职了,在伟华干活不耐操不行,活不久。”

    大家沉默,小强说:“还有一次呢?是谁哭?”

    老谢说:“靠!你听故事就不想哭了?还有一次是在阿联酋,我和一个兄弟去客户办公室汇报项目进展,那个客户很凶悍,猛怼我们,还人身攻击,那兄弟突然扭头就冲出了客户办公室。我火大了,跑什么跑?干啥呢?我和客户说了句对不起就去找他,结果发现那兄弟在外面对着墙角站着,不吭气,我叫他也不答应,我仔细一看,在默默流眼泪了,一声不吭的。过了大概五分钟吧,他擦了两把脸,也不说话,就走回客户办公室和客户继续讨论去了。”

    Mary岔开了话题:“哎呀,不讲这些啦,再讲我都要哭了。小强,很少见到你穿西装的样子,很帅呀!”

    小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我老娘送给我的,一直舍不得穿。”

    老谢抬起一只胳膊,指了指手肘处:“我这套西装买了几年了,迪拜买的,杰尼亚,我买的最贵的一身衣服,穿了一年后我说国外的名牌西装质量也不行啊,才穿一年就摩成这样了?老韩在旁边嘲笑我,说‘哪有你这样买了件好西装就一天到晚穿着,看见别人在踢球你也穿着西装皮鞋就上去来一脚,去黑白沙漠露营也是这身西装就去了,还好意思怪西装质量不好?’”

    大家笑了起来。

    Mary说:“这样子就对了,大家多讲一些开心的事情,我去外面照顾下其他客人。”

    小强举着杯子站了起来,撞翻了自己的椅子也不顾:“Mary姐,我敬你一杯酒!”

    包房里面开始了新一轮碰杯的声音。

    埃及,开罗。

    钱旦连着几天心情不好。

    老谢说大家越来越确信Y公司数次钉着伟华报价绝不是巧合,乍得项目能知道报价信息的人的范围不大,除了当地的两、三个人,就是地区部负责销售和重大项目管理的几个人,大家已经很小心了,不经意泄露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钱旦知道曾子健是在地区部几个有可能知道报价信息的人中间的,他心里越来越觉得曾子健不寻常,但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去找子健当面求证?去向老谢甚至领导讲子健和旺哥的交往、自己的怀疑?但如果一切与子健无关呢?那是他心底里宁愿去相信的“如果”。

    周末的办公室里没有几个人,钱旦累了,他又往屋顶天台走。

    顶层通向天台是一扇铁门,门的转轴坏了,不灵活了,他用力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他跨上天台,一愣,曾子健正在不远处靠着栏杆打电话。

    曾子健听到门的“吱呀”声扭过头来,看见了钱旦,他从容挂了电话,脸上挂着微笑,说:“你也在加班呢?周末不休息?”

    钱旦觉得自己笑得有些难看,他反问:“听说我们在乍得丢单了?”

    曾子健收起笑容:“是啊,我们正在开会回溯,讨论问责了。”

    “问责?”

    “这种项目丢给Y公司,领导肯定要收拾人。”

    “要收拾谁啊?”

    “丢单的责任人呗,包括你们那个土鳖谢国林。”

    钱旦脱口而出:“不是说是因为报价被人泄底了吗?”

    曾子健冷笑一声:“谁告诉你是因为报价被人泄底了?丢单了一个个赶紧甩锅呢?谢国林这种人本来做售后就做得不怎么样,被你取而代之了嘛,这次我们负责项目的客户经理被疟疾疟了,一时没有人去现场,他以为自己行,毛遂自荐顶上去做售前,他懂个屁啊!以为自己和CTO关系不错就能搞掂项目?搞清楚客户的决策链了吗?项目运作得一团糟,而且,他提前几个小时就收到了CTO的消息也不及时报告,坐以待毙。”

    曾子健下巴一扬:“今天天气很不错,我先下去了,会还没开完了,你别老在办公室里耗着了。”

    钱旦顺着他扬下巴的方向看去,天际一架飞机缓缓划过,地平线上大金字塔清晰可见。他想起了当初和老谢在楼顶打望的日子,老谢真是流年不利,简直是一代背锅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