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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笑,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举了起来,和坐下的那人碰了个杯,碰完后,各自饮下。
放下酒杯后,我才道:“别来无恙,严兄。”
很显然,刚坐下的那名男子便是严闻舟。
此时此刻,能这样坐下的男子似乎也只能是严闻舟。
至今为止,我还是无法准确地评价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显然我们不是朋友,更不是邻桌口中的情人。若我们之间真要用一个词来说,那大约是“刚刚好”。
情场上,刚刚好我们爱上了同一个女人。
春猎场上,刚刚好我们瞧中了同一只猎物。
刚刚好,他厌恨我。
刚刚好,我也不待见他。
到了今日也是如此,他需要一个位置,我需要一个酒伴。
一切刚刚好。
片刻后,他又饮了一杯,笑道:“那日猎场上未能见司马兄大展雄姿,极是遗憾。没料到今日却瞧到了,司马兄果真好武艺。”
他这话便是在说,本该在宫里被禁足的我竟然逃了出来喝酒。
我回敬道:“那严兄这回来喝酒可又是受人所托?”
我的话也很浅白,算是直接问他,此番看似巧合的相遇是否是唐煦嫣的暗中安排?
他没有回答,想了想才道:“自己突然想喝酒,便来了,这算不算受我自己所托?”
这话听上去有些不是道理,可从他口中说出却又让人似乎有些道理。
不需要任何理由,因为他是严闻舟。
很少有人会说,严闻舟说出的话是一派胡言。
他的突然到来,让我动了心思。
如今正是我需要探寻当年失忆真相之时,他的出现很合时宜。虽然这时宜太合,难免会让人心生疑窦。
我敢肯定严闻舟对于当年之事,定是知道不少的。可知道又如何?想从他口中套出些什么,绝非易事。
就算你真的套出了什么,那便又是一件麻烦的事,因为你摸不透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或是半真半假。
若是半真半假,那么哪半是真?哪半又是假?
既然我今日的本意是来喝酒,又何必给自己找麻烦?于是我很快便断了试探的念头,只把严闻舟当作普通不过的酒友,正好遇到,正好干一杯。
他看不出我心中的计较,自顾自饮酒,饮完一杯后笑道:“前段日子,我把那日买的《后宫玉玦传》和《方玉玦传奇》连着看完了,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有趣的故事。不知司马兄看后觉得如何?”
我道:“《后宫玉珏传》看得人憋屈,至于第二部《方玉玦传奇》我还未来得及看。”
这话的前半句是实话,后半句却是假话。
这段日子天天关在宫中,见不到外人,悠闲至极,有着大把的时光可以拿来看话本子。前几日我便将买回来还未看的《方玉玦传奇》拿了出来,可翻了几十页后便不想再往下翻了。不是因为作者第二部的水平大不如从前,也不是因为故事变得索然无味。
我不愿看是我自己的原因。
每每看见话本子中的女皇出场时我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一个不愿再提及的人——唐煦嫣。
不知为何,我竟会将两个除却身份地位外全然不同的人联系在一起。
她们两个真的很不同。
话本子里面的女皇冷若冰霜,就算在方玉玦的面前也极少展笑颜露柔肠,就像九重天上的神女,使人大可远观而不敢轻易亵渎。可唐煦嫣不同,虽然我不知晓她在绿帽子前是何等作态,但至少她在我面前,常常是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爱无理取闹,爱娇嗔发嗲,爱跳脚,爱红脸,爱故意和你唱反调,爱肆无忌惮地大笑,爱弄出稀奇古怪的乱子。
每当你觉得她有些闹腾时,她又会安静下来,可怜巴巴地瞧着你。待你脸色稍有缓和,她便会开始粘着你,缠着你,在你的身上蹭来蹭去,如同一只小猫。有时她兴致来了,还真会学几声猫叫。
就算明知这些或许都是她的伪装,可这样的伪装对于男人而言实在太过诱人。所以在过往的七年多里,我就在这样的陷阱中逍遥快活地呆着,不觉有何不妥。
现在我虽然终于从里面爬了出来,可却心惊胆战,真不知哪一日又会被打入其中,然后便再也爬不出来了。
对面的严闻舟听后遗憾道:“这样啊,本还打算和司马兄讨论几个话本子里的问题。”
“我虽未看第二部,但尚记得住第一部中某些人物和故事,严兄但说无妨。”
严闻舟道:“司马兄觉得《方玉玦传奇》的结局会是什么?”
我以为严闻舟还真要就着一本拿来打发时间的话本子提出什么高见,岂料他问出了这样一个算不上问题的问题,但凡知道传奇本套路的人都答得出来。
我直接道:“结局大概便是方玉玦统一天下,当了皇帝。”
尽管套路多是如此,但我还是在话中加了“大概”两字,省得作者脑子一懵,不按套路走,那么我便又被打脸了。
“我猜也应是如此,那么女皇的结局又当是怎样呢?”
“大概会成为方玉玦的皇后吧。”
我仍旧加了“大概”两个字。
严闻舟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女皇怎放得下颜面?还有她身为一国之君的责任?”
我觉得我不好和严闻舟解释这便是传奇本的套路,别说是人间的女皇,就算是天上的仙女神女到了结局都得去男主的后宫里好好呆着。至于什么颜面什么责任,这些似乎不在作者和像我这样看文不大动脑子的看客们考虑的范围内。
严闻舟又道:“若女皇最后当真心甘情愿去当皇后,那似乎就和前面所写的不像是一个人了。”
我不愿和他多做解释。一来,以我的口才未必说得过他;二来,反正都是套路,本就没什么好解释的。
于是我道:“再过一两月,结局便出来了,到了那时,严兄不就知道了吗?”
“在理。”
“若那时我未看,而严兄先看了,便劳烦你告诉我最后的结局。”
“好。”
我觉得比起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好像更擅长转移话头。
接着没过多久,我们二人便又去谈别的了,谈着谈着便谈到了朝堂上的事。
严闻舟说,最近这段日子乐州不是很太平。
我问,乐州出了什么事?
这时他似乎又想起什么,摇头说,他喝醉,失言了。
我也识趣,不再追问,
朝堂上的机密要事,不是我能知晓的,我所能知道的大约也就是百姓们都知道的那些事。
就和邻桌的那群人一样,自以为能说出什么有见解的东西,熟不知上头的内情和你想的根本是天差地别。
朝堂事不便言,我们便转而谈到了家事。
言到家事,这段时日最让人感兴趣的自然是我和唐煦嫣的家事。但严闻舟对此却一字未提,好似我和唐煦嫣之间从未生过什么间隙。
对于他的表现,我不感到奇怪,因为我料想唐煦嫣应早已把留湖小屋中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我甚至能想象她向严闻舟哭诉的场景。
我没有去打听在我禁足的日子里到底是谁陪伴在她身边的时候最多。
顾清嘉?许寻?还是郭道桓?
或者都不是,而是眼前的严闻舟。
但是谁,不是谁,对我来说似乎已没什么紧要了。
他不开口谈我的事,我反倒好奇道:“这么多年了,严兄还是没有续弦。”
严闻舟饮了一杯酒,平静道:“没有合适的。”
“但可以将就凑合。”
严闻舟道:“如果将就凑合,凑合出一对怨侣,致使成婚后的日子还不如成婚前,那为何又要成婚呢?”
“成婚有太多原因,比如父母的催促和世人的指摘。”
“若因如此便草草而行?”
我道:“世间上的人大多都是如此,严大人是成过婚的人,想来应该深有体会。”
严闻舟笑道:“不错,七年多前我就跟世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到了该成婚的年纪,有了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便硬着头皮上了。”
“感觉如何?”
“其实没有那么坏,阿月是个好女孩,也是个好妻子。”
“阿月”想必便是他亡妻的闺名。
言及此,严闻舟的双眼中有了几分伤感,看来亡妻在他心中的位置并没有大多数世人所想的那般低。
我感慨道:“这样挺好。其实婚姻一事很多时候未必非要爱不可,只要合适,便能长长久久。”
“虽然合适,但终归不是最好的。”
严闻舟的话很平淡,很坦然,但他的双眼却没有看我。
纵使我和唐煦嫣已到了这个地步,但听见他的这番话,我的心头仍极不是滋味。
因为我清楚,天下人都清楚,什么人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
他说出这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的话时似乎忘了一件事,忘了他想要的“最好的”被对面的我占据了。
虽然如今我也说不清到底是我占据了她,还是她困住了我。
我不再说话,严闻舟也不再说话。
一时沉默,只因我们二人心中皆有他想,皆有各自道不出的愁。
虽然这世上未必有严闻舟所说的名为“醉生梦死”的酒,喝完后便能使人忘却一切的烦恼,但至少有各式普通的酒。
只要是酒,喝多了便会使人醉。
唯有一醉,方解千愁。
沉默延至黄昏,天边的夕阳余晖洒在了木桌上。
我有些微醺,但仍算清醒,对面的严闻舟早已大醉,满面通红,双眼微眯着,就连拿着酒杯的手都晃动的厉害。
他的酒量是不好,但他的酒品却不差。
他没有像那日般站起身来,在店中高声喧闹,说些让人只觉莫名其妙的话。毕竟那日的失态只是他为我演的一场戏。
真正喝醉后的他很安静,爱默默地坐着,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偶尔想起什么高兴的事,会微微一笑。
这时的他举止间仍不失风雅,看上去依然是让女人极易心动的翩翩贵公子。
严闻舟的双眼越眯越小,就在我以为他快要醉倒时,又突然听他道:“今日之后,我发觉人生中又多了件憾事。”
我愣了片刻,生了同感,笑道:“恰好,我也觉得多了件憾事。”
严闻舟道:“不知司马兄的憾事和我的可一样?”
我道:“你说出来便知道了。”
严闻舟笑道:“我的憾事是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值得深交的知己,却发现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和他成为知己。”
说着,他全然阖上了双眼,靠在了桌上。
他没有再看我,但我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我。
我于严闻舟而言,不只是情敌那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他的仇敌,因为曾经的我杀害了他视为父兄的人。
所以他可以和我喝酒,和我碰杯,和我畅谈,但却绝不会和我交心。
同样地,我也不可能。不仅仅因为他是我的情敌,而是因为他会算计我,哪怕那不是出自他的本意,而是他所爱之人的旨意。
他会无条件地遵从她的旨意,出于身为臣子的职责,出于无法言说的爱。
片刻后,闭着双眼的他忽然问道:“那司马兄的憾事是什么?”
“说来也巧,严兄的憾事也是我的憾事。”
严闻舟会意,随即大笑了起来。他笑得睁开了双眼,撑起了身子,又再度举起歪倒在桌上的酒杯,不顾杯中早已无酒,难得豪言道:“干。”
我也举起空酒杯,应声道:“干。”
空杯相碰。
这一次,也是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