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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阪位于摄津国东成郡,地处五畿地区西部,发源自琵琶湖的淀川自此入海,于此地广布支流,在城町中形成了纵横交错的水系网络,以至于修建了大小桥梁上千座,是当之无愧的西国水都。而凭借海河转运便利,大阪汇聚西国粮棉财货,自古是商贸流通重镇,到了江户时期,又有了“天下厨房”的美誉。
即使不算“太阁”大人于此督摄天下,更早年间大阪也曾“阔过”。公元七世纪中期,孝德天皇仿唐制推行大化改新,使岛国结束奴隶制而正式进入封建时代,短暂定都于大阪一代,称难波京。直至仿照长安修建的平安京完工、桓武天皇正式迁都前,此地便作为岛国首都存在,不过随着平安时代开启,大阪在岛国政治版图中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一晃数百年,大阪作为一方势力,再次回到人们的视线中,就已经到战国时代了。
净土真宗本愿寺第八代法主莲如,在竞争中败于天台宗大本营比睿山延历寺,只得另建山科本愿寺,并于大阪一代营建石山御坊。至十代法主证如时,净土真宗又遭法华宗僧兵讨伐,彻底退出京都周边,开始将总山门转移至石山御坊,这便是战国时代鼎鼎大名西国坚城,石山本愿寺。
面对咄咄逼人的京都僧团势力,退至石山御坊的本愿寺证如,大刀阔斧施行了世俗化改革,使得净土真宗在这一时期逐渐战国大名化。
但受限于石山本愿寺没有什么封地,单纯靠信徒布施,实在难以为继,石山本愿寺便大开方便之门,允许往来商贾于寺内交易,并由本愿寺僧兵提供保护。
在战乱的时代,石山本愿寺犹如“和平客栈”一般,瞬间吸引了大批商家进驻,以至于山门不得不累次扩建。商家店铺被保护于寺院城墙之内,与诸战国大名城下町贸易不同,石山本愿寺形因此成了别具一格的“寺内町”城塞奇观,城中常驻人口一度超过两万。
也是自此开始,凭借便利的货运条件,西国货物可自淀川直入琵琶湖辐射整个近畿,以及明确的乐商政策,大阪开始成为岛国首屈一指的商业重镇、近畿货物往来的卡口。
直至“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发动石山合战,虽然摧毁了石山本愿寺,但大阪的商业地位已经不可动摇了。
在丰臣秀吉成为“天下人”后,于石山本愿寺原址上营建了大阪城,并修筑了异常奢华的大阪天守阁,让这座商人之城再次迎来高光时刻。
后来很多人拿都城选址来分析评价“战国三杰”,认为“大魔王”织田信长于琵琶湖沿岸营建安土城,意在统御近畿地区,为三人中格局最小;“猴子”丰臣秀吉于濑户内海沿岸营建大阪城,震慑整个西国,其格局次之;“老乌龟”德川家康于太平洋沿岸营建江户城,放眼天下兼顾内外,是几人中格局最大的。
以上的观点有没有道理,真的不好说,起码德川家康开幕于关东地区,最主要的原因是对于西国大名的不信任,而大阪实际上也一直作为将军家的天领存在,在江户时期与京都、江户并称为“三都”。
由于是“直辖市”,大阪人与江户人一样是骄傲的,但又由于将军大人几乎从不踏足大阪,大阪人的心情又是复杂的。
虽然在江户幕府政治版图中的地位持续下降,但与之相对的,大阪受到幕府诸事件影响也更小,迅速成为了一个放飞自我的商人之地,以至于大阪人一切向“钱”看。
哪管幕府代官来来往往、升升降降,大阪人只求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因而大阪成为比江户更加纯粹,也更加充满生活气息的城市。
往来于一座座木桥,穿梭于繁华闹市,大阪人抬头眺望镶铜镀金、巍峨雄伟的大阪城天守阁,满眼碧瓦白墙、雕梁飞檐、斗拱绮户,其间有说不尽的辉煌、道不完的传奇,让大阪人自觉并不比江户城下的生活的“江户子”差到哪里去。
在大阪人看来,虽然京都有官家,但京都人要忍受公卿们的穷酸;虽然江户有将军,但江户人要忍受武士们的傲慢。虽然大阪只有商人,但依然没有人能剥夺其作为三都之一的桂冠,甚至可以说大阪就是因为商人方才得以加冕。
因而,大阪人是骄傲的,而大阪的商人是尤其骄傲的,与自天朝传来的儒学观点不同,大阪人一直认为商人为四民翘楚,而“商农工士”,武士在大阪人眼中是“社会底层”。
在这个商家聚集的城市,最出色的子嗣必然是要继承家业,去做买卖的。而如果家中实在有愚顽不化的子孙,长辈们便会长叹一口气,花上五十两银子过继到武士家中,相当于为家中的笨孩子买一个终身领俸禄的身份,让其能够有口饭吃。
嗯……与各种货物一样,在大阪人眼中,武士也不过是货物的一种,可以看行情、讲价钱,觉得不过如此。
因此,这是一座真正被钱,而非将军统治的城市。
比邻大阪的航运枢纽兵库港,两艘悬挂着“铜钱纹”旗帜的风帆大船进港停靠,引来码头上正在清点装卸货物的大阪商人满眼艳羡。
这些年,江户通商屋在大阪的名声也是极盛的,大阪人对于这个在江户陡然而起的关东同行心态复杂。
一方面,不论是通商外夷,还是营造海船,甚至官督商办开拓虾夷地,这一件件事都成为了同为商家的大阪人自夸的本钱,毕竟通商屋很是让那些鼻孔朝天的武士大人们,见识了商人一样能做些左右国运的大事。
另一方面,判金改铸的事情,着实让全体大阪人恨得牙根痒痒,白花花的银子价值几近腰斩,白白便宜了江户的那些米商。更不要说通商屋与作为大阪商团领袖的越后屋三井家之间的恩怨竞争,以及通商屋背后的足利屋早年曾与大阪商团存着龌龊,这让大阪人很难从感情上站在对方这边。
不过,这座商人之城的好处就是,大家不信“傻楞”的武士刀,也不信“酸腐”的水户学,讲究个“在商言商”,换做影视剧中“中统着名商人”谢若林的名言,“只要你一枪打不死我,我活过来了,我还能和你做生意,只要价格公道”!
早年通商屋初创时,生意主要限于关东一带,大阪人也就从越后屋各分店老板、伙计的谈论中,才听说江户有了这么一个年轻的商家。
但这两年情况发生些变化,通商屋的两替店在大阪支起了门头,并且快速在各町街开了几家。钱引的身影,在大阪人日常生活中出现的频率也逐渐多了起来,江户米商借着钱引流通,开始大量涌入大阪,让本地商家有些闹心。
自从通商屋能够自己造海船后,大船往来岛内各港的频率也多了起来,仿佛炫耀一般,每次自横滨或长崎而来,都会拉来满船的西洋稀罕物件。
虽然通商屋基本不做大额货物买卖,但在大阪城町开了家展销钟表、发音盒、水银镜、珠宝首饰、香水等西洋名贵物件的店面,面向的都是豪奢商家家眷,每次来了新货,都引得不差钱的大阪人疯抢,主动向其献上白花花的银子,着实让人又爱又恨。
此次两艘大船入港,并不见预想中琳琅满目的西洋商品搬运下来,而是走下了大量腰间佩刀的武士,他们毫不客气地驱散着码头围观的商户或帮工,引来众人的不悦。
虽然嘴上抱怨着、心里也鄙视着武士,但大阪人有自己的生存之道,那就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远离了通商屋的海船,改成聚集在外围盯着码头方向。
“哗!”
“那是什么怪物!”
在众人惊叫声中,一匹“巨”马被武士经由海船跳板牵了下来,然后是第二匹、第三匹……这样或黑或棕的马,不似岛内马匹矮小,无一不身材宽厚强壮,仅仅肩高就要超过了大多数人身高,待马颈直起后,众人都得抬头仰视。
大阪人也算是见多识广,但还没有西洋“挽马”的概念,有行商至横滨的,即使在那里见过西洋人的高头大马,但却未曾见过这种体格的,简直是人们心中的神驹。
而最过分的是,通商屋的人对此神驹毫无敬畏,竟是给其套上了板车,而一个个沉重的木箱开始不断地被搬到这些板车上……看样子,这些马是准备用来拉货,这结果更加令大阪商人都有些看不过通商屋的“穷奢极欲”。
正在多数围观者不明所以时,有眼尖者发现,如今风头正盛的大阪通商屋两替店老板五三郎,带着几个伙计候在海船附近,正对着一个指挥武士及帮工们搬用货物的少年人点头哈腰,似乎在争取着什么,最终那少年人点了点头,将其引到了另一艘还未有动静的海船旁等候。
与五三郎老板一起等在那儿的,还有几匹身形稍瘦、配着鞍鞯的高头大马,其中一匹甚至伸出舌头,来回舔着五三郎光秃秃的脑门,但五三郎并没有在意,而是专心盯着海船上刚刚被人顺下来的跳板。
不多久,这艘船也有了动静,在几名上衣下袴的武士下船开路后,一大群人簇拥着个身穿素鼠色小袖、深蓝色马乘袴,外套媚茶色暗云纹羽织的青年人走下了船。
青年人并没有剃月代,而是留着近些年在基层武士间风靡的讲武所风发鬓,乌髻之下生得一双丹凤眼,肃穆时状若郎星,环顾间又若流萤。加之面如冠玉、唇似涂朱,说笑间好似集万千风华,前行时身姿挺拔,更加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饶是大阪此等繁华之地,也极少见如此出挑的人物,有些爱好风月的大阪人甚至怀疑,这是不是紫式部书中的光源君走入了现世。
在那青年人下船后,又有一群身穿蓝鼠色贴身衣裤、头戴虚无僧蔺笠的家伙有序下船,并开始搬运一些狭长的木箱到马拉的平板车上。他们没有佩刀,仅在腰间别着道中差,似乎并不是武士,不过举手投足整齐划一,完成工作后笔直站着也不出声,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奇装异服的怪人们搬东西的功夫,那面相俊俏的青年人已经来到了马匹前。
在大阪人心目中满肚子坏水的五三郎老板,此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看着那么纯洁无害,惊掉了一众围观者的下巴。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五三郎老板见青年人来到跟前,在谄笑问好后,整个人跪俯在了高马的身侧,似乎打算作为马镫驮青年人上去。
那青年人见此也明显一愣,然后笑骂着一脚踢在五三郎老板屁股上。看上去实际力道不大,但五三郎确实很配合地打了个滚,然后挫着手站了起来,仍然一脸笑着往前贴乎,两人又说了几句,在青年人点头应允了些什么之后,方才退到一边候着。
有佩刀武士来到马前单膝跪地,青年人踩在武士大腿上翻身上马。早先指挥搬运货物的少年此时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冲着这里跑了过来,这位身手却是要更麻利得多,借着奔跑的力道,单手撑住马鞍,稍一用力便将自己“甩”上了高高的马背,看着周边众人都有些止不住想叫好了。
似乎是觉得风头被抢了,少年人在露了这一手后,便被那俊俏青年满脸严肃地训斥了一番,直到少年人连连“认错”,俊俏青年方才罢休。
最后一个上马的是名头发花白上了年纪的武士,在护卫的帮助下中规中矩爬上马背,似乎有些怕高,还特地紧了紧手中的缰绳。
五三郎老板自告奋勇接过了护卫武士手中的牵马绳,当起了俊俏青年的马前卒,看上去其本人还乐在其中。
随着青年的坐骑移动,这支百十人的大部队正式开拔,除了马上的三人和五三郎老板,其他人各司其职,甚至没有一点相互的交流,表现出了少有的纪律性,令众人产生这会不会是一群被施法偶人的错觉。
看着这支长长的队伍离去,多数人是懵懵懂懂不明所以,仅仅打算把这番所见当作未来的谈资。在围观众人中,一名越后屋的管事沉思片刻,突然张大了嘴巴发出令人莫名其妙的惊呼,待身旁的友人打算出言询问时,这位却是卯足了力气,已经一溜烟向城町方向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