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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成煜嗓子有些哑,不复往日的清亮。
即便作为皇帝,他也一日不能懈怠,反而因为是嫡长子,要比旁人要诚孝。
如今可算是熬到了最后几日,却突然听闻皇后重病的消息,这让萧成煜心中火气一下子就喷薄而出,一路急赶过来,越发面沉似水。
他这一开口,就能听出心里的怒意。
静室内除了正在伺候皇后的朝云和晚霞,其余人等俱跪下,无一人敢答话。
周院正已过不惑之年,因常年在太医院行走,倒是显得有些消瘦,足见其压力之大。
不过这些年来因弘治帝身体不协,他成了宫里最忙的内官,倒是习惯了皇帝皇后太子娘娘们的讯问。
这会儿听得萧成煜发火,他也只是沉默片刻,然后才斟酌着开口:“陛下,娘娘自早年间便得了寒症,此症须得在温暖如春之处静养,但娘娘忧心家国天下,一直不得离宫,如此一来病情就拖得有些久了。”
他没有立即回答萧成煜,而是重复讲述了一下苏瑶华的病情。
“陛下,如今正值国丧,娘娘悲伤过度,寒症急发,在陛下的口谕之下,臣已经给娘娘用了最颐和的养人方,药效虽慢但药力很足,其中有一味热炙是治疗寒症最有效之药,但此药不易用多,每一副药都只得用一钱,长久用下去,积累到一定日月便能好全。”
这药方不仅沈轻稚看过,萧成煜也每日都会过目,顺便点评一下周院正的治疗方向。
萧成煜站在床榻边,一边忧心忡忡看着唇角还残留鲜血的母亲,一边静听太医的回答。
周院正额头上的汗都流到脖颈里,他却不敢擦。
皇后得的是寒症,坤和宫常年都不敢用冰,静室里虽多少凉快一些,可这会儿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一下子便显得有些闷热了。
周院正心中叹气,面上却依旧恭敬:“陛下,臣刚才所言,只是在说娘娘近来的药情,依娘娘用药后的脉案,在宫里如此服药,静养一年半载也能痊愈,热炙一味药对娘娘是有效的,但今日娘娘却又吃进去了寒冰草。”
寒冰草到底是怎么被皇后吃进去的,这不关周太医的事,他要说的是如何医治。
“娘娘因久不食寒物,才突然吐血昏厥,但此举却并非让娘娘陷入险境,或者说是可以医治的。”
待他说到这一句,才悄悄松了口气。
萧成煜嗯了一声,在床边的椅子上落座,淡淡道:“都起来吧。”
周院正颤颤巍巍起身,凭借多年在御前奏对的经验,倒是站得很稳。
周院正谢过萧成煜,这才道:“陛下,给娘娘下药之人一不清楚最近臣的药方,二则不知娘娘已经好转,正因这两条,她这一丁点寒冰草用下去反正激发了热炙的药性。”
“娘娘此刻会昏厥吐血,是因为寒冰草把娘娘身体里的寒毒都激了出来,但激发出来之前娘娘已经连续服用汤药超过二十日,服用进入的热炙一直慢慢温养娘娘的静脉,现在寒毒被从血脉里激发出来,正是热炙发挥药效的时候。”
但这并不意味着皇后无碍。
若她真的无碍,周院正就不会啰嗦说这么大一串话了。
萧成煜跟他父亲不同,人虽年轻,却因自幼的储君教导,让他显得越发沉稳。
弘治帝虽也是嫡长子,但他是皇后亲出,亦无年岁相当的兄弟,除了身骨不丰,其实没有任何烦恼。
萧成煜截然不同。
他这个嫡长子并不是真实的,下面又有那么多母族厉害的弟弟,他这个太子之位可谓是风雨飘摇。
若非弘治帝和皇后都只看重他,他能不能从太子之位继承大统都两说。
因此他的性格跟弘治帝很不相同。
就比如现在,若是之前弘治帝还在时,不光几位娘娘会追问病情,就连弘治帝自己也会有各种医理讨论,俗话说久病成医,大抵就是如此。
但萧成煜不同,在周院正把话说完前,他一个问题都没有,那双淬着寒冰的凤眸就淡淡盯在周院正身上,让他不敢说错半个字。
这压力实在太大了。
周院正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擦了擦脸上的汗,然后才继续道:“娘娘会吐血,其实也把经年的寒毒都吐了出来,这一口吐出来,以后热炙的药效会彻底激发,对娘娘的凤体会有更好的医治。”
萧成煜抬眸看了他一眼。
周院正:“……”
周院正低声道:“但是这个刺激,对娘娘的身体来说太过沉重,在宫中养病的方案就成了废纸,娘娘需得去温热之地,比如玉泉山庄的汤泉宫,每日用泡汤调养,才能使其从内而外适应热炙的药效。”
“若是娘娘能去玉泉山庄养病,不出半年,寒症便可痊愈。”
沈轻稚学过医理,此刻已经听懂了。
原来在宫中养一年,苏瑶华可以养好身体,去玉泉山庄更好,大约八九个月就能好转。
但此刻寒毒被激发,她身体遭受打击,疾病复发,长信宫已经不适合她了,必须要离开皇宫,去玉泉山庄才能治好病。
虽然这个时间变短了,效果也更好,但毕竟只剩下一条路走。
沈轻稚眉心微蹙,她此刻觉得对方当真是博弈高手,对方并非不懂医理,即便没能得到皇后的药方,却也用一碗小小的寒冰草,打乱了苏瑶华和萧成煜的计划。
国丧日一连二十七日,坤和宫又有小灵堂,这二十七日那么多外人进进出出,是坤和宫最好被钻空子的时候,加之皇后重病,几乎一致在昏睡,几位姑姑大多都在外操持宫中丧仪之事,故而坤和宫就有了那么一丝漏洞。
这一丝漏洞,对方准确抓到了。
若是能毒死苏瑶华最好,毒不死,苏瑶华大抵也得离宫医治,盛京的冬日寒冷干燥,绝不适合苏瑶华养病。
而苏瑶华在新帝刚登机时便离开长信宫,朝堂之上那些老臣们谁来弹压,外面那些高门氏族们又如何压制?
这一步棋,下得妙极。
动手之人似乎都不求自己能获得什么利益,他们只求大楚动荡,似乎就满足了。
沈轻稚心中叹气,她用余光去看萧成煜,就看到萧成煜正盘着手里的蜜蜡佛珠。
这佛珠是老物件,蜜蜡被盘得莹润有光,散着一层佛荧。
萧成煜垂眸敛眉,慢条斯理盘着佛珠,一时间屋内无人开口。
只听得佛珠声咯哒作响。
片刻之后,萧成煜才淡淡开口:“周爱卿,你能保证母后的病一定可以治好?”
周院正紧紧攥住拳头,他不敢有一丝松懈,也不敢有片刻迟疑。
紧接着,就听他轻轻呼了口气,对萧成煜道:“陛下,臣以性命担保,定能治好皇后娘娘的凤体。”
这话一出口,静室内的人都松了口气。
萧成煜倒是没有表现得如何欣喜若狂,他直接起身,道:“周院正,母后暂时无法出宫,这些时日太医院必要有两名太医,两名女医守在坤和宫,先让娘娘病情稳定下来。”
他没有继续说之后的打算,只是交代了如今要如何医治皇后,然后便往外走。
行至沈轻稚身侧时萧成煜微微一顿,对她道:“随朕来。”
沈轻稚屈膝行礼,垂眸悄步跟在了萧成煜身后散步。
萧成煜并未离开坤和宫,他直接去了坤和宫前殿的书房,自己随意在罗汉床上坐下,才指了另一侧的位置道:“你也坐。”
沈轻稚坐下之后,取了桌上的茶炉开始煮水。
皇后久病,如今又是国孝,书房不经常来人,茶水就未及时备上。
萧成煜看她面沉似水,眉宇之间轻蹙,同平日笑脸迎人的模样大相径庭。
“说说吧。”萧成煜开口。
沈轻稚煮茶的手一刻都不停顿,她敛下眉眼间的锋芒,只用不轻不重的清润嗓音开始诉说今日的事。
她按照事情发生的顺序一一讲明,把里面关键几人的说辞也全部复述出来,整个过程不带任何个人情绪,她似只是个旁观者,淡淡看着坤和宫今日发生的一切。
萧成煜并未打断她的话,待她全部说完,茶也煮好了。
皇后身体寒凉,平日里吃的最多的就是枸杞红枣茶,蜂蜜牡丹茶之类的暖茶,不过书房里还是备了几样清茶,都是萧成煜的口味。
一壶玉泉听雪煮好,沈轻稚先给萧成煜斟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上一杯。
萧成煜看着茶杯里氤氲的水汽,这才开口:“你是如何看的?”
沈轻稚抿了抿嘴唇。
在弘治帝殡天之前,萧成煜跟她已经有过两次深谈,那两次里沈轻稚大抵明白萧成煜是什么意思,而她自己又当如何来做。
给萧成煜这样冷肃的帝王办事,最忌讳一件事反复询问,就如同此刻,沈轻稚就不能问萧成煜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他从来都只听真话。
沈轻稚略一思索,这才缓缓开口:“陛下,一开始我们众人确实疏忽了,陛下原是太子,又有大行皇帝的遗昭,下月就要行登基大典,是当之无愧的继承之君。”
在这种情况下,杀死太后其实得不偿失,这样不仅仅会触怒新帝,也会同苏家为敌。
说实话,沈轻稚认为对方若当着想要动手,直接刺杀萧成煜更直接,也更能达到谋得天下的目的。
这些沈轻稚道不会直白而言,她婉转说:“陛下,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他们确实对娘娘动了手,那么从结果来推测动机,就最简单不过。”
“妾以为,她们想要的就是朝野内外动乱。”
萧成煜适时才抬起眼眸,看了沈轻稚一眼。
沈轻稚今日颇为激动,刚刚又落了眼泪,此刻眼睛有些泛红,她没有直视天颜,目光一直落在桌上的茶盏上,似很平静。
但萧成煜却能从其中看到她的愤怒。
越是会咬人的狗,发怒之前越是平静,从来不会狂吠。
萧成煜突然问:“你生气了?”
沈轻稚积攒的情绪被萧成煜突然打断,她微微一怔,下意识抬头看向萧成煜。
这一眼,就让沈轻稚看到他眼眸中同样隐藏的愤怒。
母亲被人暗害,论谁都不能平淡处之。
沈轻稚突然涌起一阵冲动:“是,我是很愤怒。”
她迎着萧成煜的目光,一字一顿说道。
“我愤怒这些人不顾娘娘多年慈悲天下的仁善,愤怒他们忘记娘娘鼎力国祚,养育皇嗣的艰辛,更愤怒……”
“更愤怒他们明知若事成,朝野内外又是何等局面。”
“他们没有想过若朝堂动荡,党羽倾轧,被倾轧者一家老小当如何?因政局动荡而民不聊生的百姓又当如何?”
“我愤怒他们太自私了。”
沈轻稚如此说道。
沈轻稚这几句话,已经比许多未进入官场的读书人有远见得多。
她看的不是宫里这一亩三分地,也从来不是什么嫔妃之间的恩宠争夺,她看的是每个人身后所代表的利益,看的是朝野内外的形势。
她看得很清楚,清楚得让人惊讶。
作为一个孤儿出身的普通宫女,她能进入坤和宫侍奉娘娘读书,不过就因她认得几个字。
她识字,却不知字句何意,据她自己所说靠的都是死记硬背。
萧成煜很知道母亲的性格,她若看中谁,一定会悉心教导。
这四年沈轻稚在坤和宫,一定得了皇后亲自教导,她的见地和眼界远超旁人。
就从她在春景苑中恰到好处送出那个荷包开始,他就应该知道她的心正,眼宽,聪慧非常。
常人所不能及。
即便是门阀世家出来的千金小姐,大抵也不过如此。
仅仅四载,沈轻稚便有这般见识,足见其是个好苗子。
萧成煜听完沈轻稚的话,举起杯盏浅浅抿了一口,茶杯中的茶汤清亮淡雅,品之有青松之意,意蕴深长,回甘不忘。
沈轻稚闭上嘴,这一大段说完也略有些羞赧,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不再开口。
萧成煜把茶盏放回桌上,适才开口:“你说得很好。”
沈轻稚猛地抬起头,那双红得好似兔儿的眼眸正闪着星光,一脸期待地看着萧成煜。
萧成煜差点就被她的目光引去心神。
他轻咳一声,又道:“你说得很对,朕也如此想,不过……”
萧成煜微微一顿,转头看向皇后紫檀长桌后挂着的青山如松挂画,然后才继续道:“不过你并未看到全部。”
萧成煜声音很轻,也很淡:“大楚立中原沃野之地,地大物博,物产丰富,觊觎这块肥沃土地的人不少。”
“毕竟,从开国至今,国祚已延续将近一百五十载,在森严的宫规和政令之下,那些看不见的蛀虫积少成多,逐渐开始啃噬大楚。”
沈轻稚听得眉心蹙起,越发严肃起来。
她确实没想到,萧成煜借由这么一件事,看得如此深远。
沈轻稚自己看不到,却倒也不沮丧。
她也吃了一碗茶,然后给两人续上,才道:“陛下,妾身居后宫,得皇后娘娘细心教导,又有陛下点拨,能想到这些已是不错。”
沈轻稚脸皮倒是很厚,直接夸赞起自己来:“妾以为,自己不比那些世家出身的千金差。”
她说完,倒是还挺骄傲地昂了昂头。
萧成煜本来因皇后突然被谋害而满心怒火,方才周院正仔细说了这病能治,而且也并未实际伤害皇后身体,萧成煜这才平息少许。
现在同沈轻稚说了会儿话,又见她这得意洋洋的小模样,萧成煜心中最后那点火气也散了,微蹙的眉心也跟着松开,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
一瞬间,好似风雪融化,冬去春来,让人不再跟着一起心惊胆战。
沈轻稚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萧成煜当太子的时候就很吓人了,现在做了皇帝,身上气势更胜,沈轻稚是经过大风大浪,才不会在他面前露怯。
而且,萧成煜也不会随意对身边亲近人发脾气。
这一点就很好了。
沈轻稚脸上也略微有了些笑意,她眉眼弯弯,冲萧成煜柔声道:“陛下,娘娘这里出了事,是我侍疾不谨,未完成陛下之口谕,还请陛下责罚。”
她这般可怜兮兮,便是冰冷冷的铁人也要心软。
萧成煜淡淡看着她,知道她这是放心了,才来撒撒娇,说一些软话,便也没有吊着她不松口。
“此事并未你之过错,后续之事你办得很好,若非你机灵聪慧,母后若当真吃下一整碗药,后果才不堪设想。”
沈轻稚也觉得有些后怕。
她眯了眯眼睛,继续柔声问萧成煜:“陛下,涉及此事的所有人,臣妾以为当要严查。除了那两个宫人和齐光姑姑,今日熬煮汤药,呈送汤药之人,甚至坤和宫上下都不能松懈。”
原本若只有祭酒之事,那德妃对齐光的处置就很合理,她毕竟不是坤和宫的主人,坤和宫的姑姑她是不能随意处置的,须得皇后好转之后再行处置。但现在因此事牵扯到了毒害皇后,谋害一国之母的案子中去,齐光就无法置身事外,那个被陈怀绿保下来的黄门也要一起进慎刑司。
进了慎刑司,这辈子就完了。
宫里人人都怕进慎刑司,进去以后,就再也没了生路。
打杀一个宫人并不难,难的是从这些错综复杂的线索里抽丝剥茧,找出真凶。
沈轻稚不以为伺候皇后二十载的齐光就是无辜的,人心难料,谁知她想要什么,又或者有什么把柄在旁人手中?这都要慎刑司严审之后才能定夺。
萧成煜道:“此事朕会安排简义监督慎刑司审问,坤和宫由采薇排查提审,经事宫人全部送往慎刑司,其余人等提审结束后若再侍奉母后。”
“你就照料好母后,做好守灵之事便可。”
沈轻稚起身,这一次终于放下心来。
“是,妾谨遵陛下口谕。”
正事说完,萧成煜往后面仰了仰,靠在了靠背上。
“守孝辛苦吗?”他倒是有闲心闲话家常。
两人说话的时候,年九福并没有跟进来,这会儿似听到了什么仙音,忙端着一碟果饼进来。
放下东西之后,他又迅速退了下去,没在书房里逗留。
沈轻稚便取了个橘子慢慢剥起来。
“陛下,守孝之事说辛苦就辛苦,说不辛苦也不辛苦。”
沈轻稚声音温柔,带着涓涓细流流淌进萧成煜心间。
“每日晨昏定省,日日不能松懈,一跪就是一整日,且不光要跪还要时不时哭上两声,那确实是辛苦极了的。”
“但一想到这些都是替皇后娘娘、替陛下而做,是为替先帝尽孝,这是妾的荣光,妾又不觉得辛苦了。”
“毕竟,”沈轻稚笑着看向萧成煜,“毕竟旁人可没这个福分。”
有了这一次守孝,萧成煜绝对不会食言,肯定要给她一个实惠。
萧成煜也浅浅勾起唇角,那双凤眸被也眼尾微扬,倒是显得他年轻气盛,意气风发。
萧成煜见她要递来橘子,只摆手让她自己吃,他在果饼碟里挑挑拣拣,最后捡了一块果酪酥慢慢吃起来。
“你倒是什么都敢说。”
沈轻稚微微一笑:“陛下要的不就是妾什么都敢说吗?”
萧成煜一口把糕饼吃完,在帕子上擦了擦手,然后才起身,道:“母后到底再度发病,待得国孝结束,你也留在这里陪伴母后,待母后好转再搬回毓庆宫。”
沈轻稚屈了屈膝,目送他离开坤和宫,这才重新坐回罗汉床上。
看来这一次,无论是谁动的手,都成功惹怒了萧成煜。
沈轻稚又挑了一块奶糕吃了,才浅浅笑了:“她们当真活该。”
尤其是坤和宫的那些人,苏瑶华一贯仁和,除非属下犯了大错,她从不打骂训斥,尤其是年轻的小宫人们,她都是让姑姑们悉心教导,不论针线缝补还是胭脂水粉,能教的都尽量交给她们。
毕竟不是人人都会留在宫中,进宫的宫女们大多出身寒苦,在宫里能学得一技之长,即便日后出宫也能自己养活自己,不用看他人脸色苟且。
苏瑶华这样对待宫人,也并不需要宫人如何感恩,但最起码不能背叛。
沈轻稚以为,一个人立身之本,就是要知道善心两个字究竟为何。
即便不做良善人,也不好恩将仇报不是。
不管齐光、陈怀绿等人是否知道幕后主使的最终目的,那些换了药的宫人是否明白这是在杀人,他们都做了这样的事。
对于沈轻稚而言,这都不可饶恕。
背叛者永远都不会有好下场。
沈轻稚深吸口气,她重新起身,敛起眉宇之间的凌厉锋芒,又重新变回那个忠心不二,乖顺精致的沈奉仪。
当日夜里,坤和宫就消失了不少人。
慎刑司的顾嬷嬷和简公公一起来到坤和宫,他们不用如何反复盘问,每个人问上一两句话,就知道这人是否心里有鬼。
有鬼的一律拉去慎刑司,拷问之后才知结果。
沈轻稚并未参与这一场彻夜盘查,她跟朝云和沐芳一直守在皇后身边,子夜时分苏瑶华倒是醒来一回。
她在一月之内旧疾复发两次,身上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精气神都被耗尽,刚醒来时觉得浑身都疼。
还好姚女医也侍奉在外面,给皇后取来了暖身汤吃下,皇后这才顺过气来。
她抬起头,看着床前众人担忧的面容,不由温柔一笑。
“我这不是没事,你们一个个哭丧着脸做什么。”
她这么一说,沐芳和朝云都哭了,反而下午时满心愤怒,还在萧成煜面前怒斥幕后主使的沈轻稚并未落泪。
她笑着上前来,替苏瑶华正了正被褥,道:“娘娘哪里的话,咱们这是喜极而泣呢。”
苏瑶华看着她面上明媚的笑容,眼眸里有着欣慰。
她吃过药,精神好了一些,女医才进来用针。
行针结束,苏瑶华出了些薄汗,等朝云伺候她擦干净脸上的汗,她才对沈轻稚说:“丫头,陪我说说话。”
有这一句,其余几人便迅速退了出去。
沈轻稚便给她腰后塞了个软枕,陪着坐在她身边的绣墩上,笑着道:“娘娘可是想我了?”
苏瑶华笑笑:“是啊,想你了。”
“今日的事你给我讲讲。”
苏瑶华吐血之时,依稀看到沈轻稚的身影,也听到她喊的那一句话。
故而,她当时已经猜到前面出了事。
不过她这一口气昏迷了半日,人也病体沉珂,头脑昏沉,自己便懒怠再去思索,直接让沈轻稚讲更简单些。
沈轻稚如何同萧成煜讲的,就如何同苏瑶华讲,最后还提了提周院正的诊断和萧成煜的关心,寥寥几句却无一句废话。
苏瑶华安静听完,才偏过头看了看她。
此时已是深夜,静室没有悬灯,只在室内四角立有柱灯,灯火并不明亮,映衬的沈轻稚眉眼温柔,静雅天成。
苏瑶华浅浅笑了。
她握住沈轻稚的手:“好孩子,不值得为那些人事生气。”
“你的忠心,我跟陛下都知道。”
沈轻稚眨眨眼睛,此刻眼眸中才泛起红霞。
“娘娘,那会儿可吓坏我了。”
“我有今天,全赖娘娘教导,也全赖娘娘赏识,我想象不到以后没有娘娘教导我的日子,”沈轻稚叹了口气,“我心都揪起来了,还好,还好。”
还好苏瑶华并无大碍。
苏瑶华却拍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问:“但我总要去玉泉山庄,我不在宫中,你又当如何?”
沈轻稚微微一愣,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苏瑶华见她竟是傻了,于是便也笑了。
她一边笑,一边咳嗽,却没有克制自己的好心情。
“轻稚啊,”苏瑶华唤她名讳,“前朝后宫,一直都是一体的,你很聪明,一下便想通里面的关节,已经不需我如何教导你了。”
“我若离宫,你应当也知道要如何而为,”苏瑶华紧紧握住她的手,“只要你忠于皇儿,心正眼亮,你就放心大胆去做。”
“不用怕。”
苏瑶华的话确实是给了沈轻稚一颗定心丸,但两人都明白,一旦苏瑶华离开长信宫,沈轻稚就要靠自己在后宫里生存。
她原本就不怕,现在听了苏瑶华的话,便越发确定了心意,知道以后要如何行事。
沈轻稚抿了抿嘴唇,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涩:“可娘娘,我年轻,不知道轻重。”
若是有些事没轻没重办过了,怎么办?
她这么年轻,又没经过这些事,办过了也自然不是她的错。众人心里都明白,可话却要说清楚。
苏瑶华却淡淡道:“谁年轻的时候没冲动过?回家长辈教导一番,以后就知道怎么办事了。”
沈轻稚便明白了。
苏瑶华也不过就只能跟她说一刻的话,坚持把话说完,药效便上来,苏瑶华便安静睡下。
国孝第二十六日,长信宫上下才知苏瑶华被人毒害之事,一时间宫中上下人人自危,进宫哭灵的王公大臣们大气都不敢出,就连哭声都弱了下来。
这一日,坤和宫被慎刑司带走十三人,除了齐光等三人,还有侍药的宫人两名。以及一个曾经进过药房的小宫人,一个看灶火的黄门,还有一个正巧路过回廊,同上药的侍药宫女说了两句话的小黄门。
剩下的人就是语焉不详,神情闪烁,一并带走了。
这十几人已经在慎刑司被拷打一日,经简义回禀皇后,沈轻稚才知道审问结果。
齐光刚一进慎刑司便招认,她酒后听了人挑拨,说若沐芳不在皇后身边,她以后就是除了采薇最得力的姑姑,因此才鬼迷心窍,办了错事。
她为何要在国丧期间挑事,也是因国丧不容马虎,不容人放肆,沐芳若当差不力,自要降职罚办。
至于是谁挑拨的,她自己也不记得。她会记得是有人指使,是因为当时对方言辞恳切,她听进心里去了。宫里面姑姑们经常一起吃酒,她们平日里没什么玩乐,整日都要忙碌,确实很是辛苦。一般各宫娘娘都会开恩,一两月给她们放个沐休日,让她们也能松快松快。
相熟的几个姑姑就会相约去御膳房开个席面,一起吃用一顿,吃酒扯闲,放松一回。
齐光自己说,上一次吃酒已经过去半年,而且那一回来得人挺多,中途还进来几个,那会儿她已经醉了,如何也记不得到底是谁。
这个说法似乎含糊其辞,但慎刑司是什么地方,一般人还真扛不住,齐光一开始就招供了,以至用刑一整日都没改口,应当也说不出更多的线索。
而其他几个宫人,一个烧火的黄门刚送进慎刑司,一个不甚就咬舌自尽了,另一个进过药房的小宫女体弱多病,用刑半日就咽了气,这两人什么都不能招了。
沈轻稚听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
那黄门一定有鬼,但那小宫女就不好说了,要么是幕后主使暗中动了手脚让她死,要么是她自己求死。
但这两人定有疑点。
国孝是在一片风声鹤唳里结束的。
除服那一日,宫中上下原本应该欢腾起来,却又因谋害皇后案而越发紧绷。
宫人们形色匆匆,不敢大声说话,即便在坤和宫里,小宫女和小黄门们也越发沉默寡言,脸上没了笑意。
每个人都害怕。
之后几日,苏瑶华病情反反复复,好不折腾,待得她病情终于稳定下来,慎刑司才送来了好消息。
经过仔细排查审讯,也经所有一起跟齐光吃酒的姑姑们回忆,中途进来的姑姑里有一个面生的。
她是外五所的管事嬷嬷,姓孙,不常在后宫里走动,因此众人对她皆不熟悉。
而这位管事嬷嬷正是四皇子的管教嬷嬷。
四皇子是弘治帝的幺子,是贤妃的儿子,他今年不过两岁,话都说不清楚,一个稚龄孩童知道什么?
那么四皇子的管教嬷嬷办事,是否也经了贤妃首肯?此事一下子便牵扯进一个皇子并一个娘娘。
慎刑司动作利落,先把这管教嬷嬷下狱审问,然后才去禀报贤妃。
慎刑司很客气,他们一没怀疑贤妃,二没意有所指,三更不认为是四皇子的旨意,他们只说是有人挑拨离间,这才要把孙嬷嬷下慎刑司严加审讯,好审出幕后之人,全了贤妃的脸面。
慎刑司虽然嘴上好听,但贤妃却难受得不行。若当真是她做的倒还好说,就是打她骂她杀她都成,但问题是,这事根本就不是她所为。
气得贤妃当场就把寝殿里的青瓷花瓶给摔了,在绯烟宫里大闹一场,最终也不还是没了声音,到底没有闹到新帝面前。
她不敢。
她跟德妃淑妃不同,德妃淑妃儿子都大了,她的公主和皇子都还小,都得靠当今圣上恩养。
如今新帝登基,她自己都要搬去寿康宫跟其他几人一起住,一双儿女便也无法再养在身边,四皇子便跟着一众管事姑姑和太监们去了外五所灵济斋。
这一住就要十几年,待得十几年后四皇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才能出宫立府。
换句话说,为了一双儿女,她只能低头。
是以,抓一个嬷嬷这样的小事,她到底还是忍了。
第二日,贤妃还领着大公主和四皇子亲自登门看望皇后娘娘,让两个孩子好一通母后母后地喊,场面很是亲切,上下皆是笑容,到底还是把面子找补些回来。
甚至在坤和宫见了沈轻稚,也笑着恭喜她一声,说以后宫里就是她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比之沉不住气的蒋莲清,贤妃这样的老资历就显得稳重得多。
而那个犯事的管事嬷嬷就只能留在慎刑司了。
这个管事嬷嬷原是内五所的管事,后因内五所一直无公主居住,便调去了外五所,但她调去外五所后却并未留在外五所,先去贤妃的绯烟宫提前照料四皇子。
据她自己供述,她当日不过就是吃醉了酒同齐光玩笑几句,而且并未说什么不忠之言。
因四皇子年幼,四皇子在绯烟宫的灵济斋也是争斗得厉害,四皇子最喜欢身边的一个小黄门,那小黄门说什么四皇子都觉得好,最能带着他瞎玩,而他们这种有正式品级的女官和太监反而不如一个小毛孩。
这可怎么忍?
宫里最讲究资历,没资历的永远爬不到姑姑和公公们头上。
这小黄门可是惹了众怒,没过三五日就被灵济斋的管事公公找了个由头,直接赶去了杂役局,再也回不来绯烟宫了。
孙嬷嬷吃醉了酒,会劝齐光,就是想起了之前这件小事。
她只是说要想在贵人们身边出头,不能光凭贵人们的喜爱,得把对手都打趴下去,对手都不在贵人们身边,她们才能看到自己。
她就是有感而发,随意而言,就这么简单。
在严刑拷打之后,孙嬷嬷还是一口咬定自己没说任何不敬之言,她能去伺候小皇子还是皇后娘娘的口谕,她感激还来不及,给她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谋害皇后。
她疯了不成?
这个孙嬷嬷看似没有任何意图,但坏就坏在,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齐光却听进去了。
她不仅听,还确实动了手。
齐光这一手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动作时恰好后面的宫人便得了口信,顺势做了个连环计,以至皇后被毒害。
那么到底意外还是连环计,谁也说不清了,孙嬷嬷和齐光都审不出任何额外的线索。
事情查到这里,线索便也断了。
沈轻稚心里很明白,有些看不见的阴影依旧笼罩在长信宫里,他们正伺机出手。
宫人们并非一无所知,每个人都更谨慎了。
宫里少了一些人,又多了一些人,总归逐渐平静下来。
六月初二,是个大吉日。
萧成煜在这一日行礼祭告天下,继皇帝位,承大楚之君。
继位大典次日,萧成煜开始大封后宫及诸位王公。
除了先帝遗诏中已经有明确封赏的所有人等,其余两位先帝昭仪、一位婕妤以及三位小主皆晋封为太妃位。另外几位王叔无法再封,也依序给了封赏,荣加俸禄。
除此之外,就是萧成煜还做太子时的后宫。
太子良娣蒋莲清,出身清溪蒋氏,其父为清溪书院山长,姑母为先帝德太妃。着册封为三品和嫔,赐住东六宫望月宫前殿。
太子良娣章婼汐,出身勋贵世家章氏,其父为五城兵马司都督,姨母为先帝贤太妃。着册封为从三品端嫔,赐住西六宫碧云宫前殿。
太子良娣张妙歆,出身盛京张氏,其祖父为大学士、太子太傅兼吏部尚书张节恒。着册封为正四品庄嫔,赐住东六宫长春宫后殿。
太子良媛冯盈,先帝贵太妃侄女,新帝表妹,着册封为正四品丽嫔,赐住东六宫静晨宫后殿。
太子奉仪沈轻稚,因替新帝为皇后侍疾有功,忠心可嘉,着册封为五品昭仪,特赐住景玉宫后殿西侧殿。
侍寝宫女李巧儿,着册封为从七品选侍,赐住碧云宫后殿西配殿。侍寝宫女纪黎黎,着册封为八品淑女,赐住碧云宫后殿东配殿。侍寝宫女王夏音,着册封为八品淑女,同赐住碧云宫后殿东配殿。侍寝宫女赵媛儿,着册封为八品淑女,同赐住碧云宫后殿西配殿。
至此,新帝后宫初见端倪。
不仅如此,萧成煜还加封昭烈公主魏嫣为昭烈长公主,以弟礼敬之。
其他王公大臣暂且不表,唯一值得天下百姓关心的便是改元。
继位诏书宣告天下,以弘治二十四年七月改元为天佑元年七月,以此为天佑纪年。
至此,天祐元年新气便在眼前。
暑热渐散,秋风乍起。
而沈轻稚就在这样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带着自己戚小秋、银铃、铜果等几名宫女,一起搬入了景玉宫后殿西侧殿。
看着院中枝叶绯红的黄栌,沈轻稚眉目舒展,唇角是舒心笑意。
“还是景玉宫好。”
她回头看着身边众人,面上笑意更浓:“这里才更像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