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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墙壁上挂着《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油画,书架满当当排列着各种侦探小说和刑事案件专业书籍,米色的床头柜上,一只猫头鹰造型的闹钟静静地站立着,脸上露出傻乎乎的笑容。浅蓝的素色窗帘被风吹得飘荡起来,一缕阳光直直地照射在林晓娟的脸上,她用手挡住刺眼的光芒,慢慢地睁开眼睛。
天光大亮。
林晓娟坐了起来,用五指作梳,拢了拢头发,露出饱满的额头,长而瘦削的脸庞。她的眼尾狭长,目光颇有些神采,眼窝有些微陷,眯上双目时,那几分光彩敛去,现出几条鱼尾纹,便显得有些憔悴。
林晓娟疑惑地看了看窗外,愣了一会,猛地翻身抓过床头柜上的闹钟,指针纹丝不动。她不可置信地摇了摇猫头鹰那肥胖的身躯,闹钟顿时散了架,各种零件叮叮当当地落了一地。
林晓娟欠着身体把靠在床边的拐杖拿了过来,熟练地靠着拐杖的支撑,坐到轮椅上。不料,轮子怎么也转动不了。她用力摆弄轮椅上的推把,轮子终于有些松动,林晓娟面露喜色,谁知刚一松手,轮椅却突然加速朝前滑去。她用力去扳驻车制动器,不料却失灵了,眼看就要直直地撞上书架。仓皇中林晓娟侧过身子,不想自己撞得太狼狈,谁知轮椅的扶手刚一碰到书架,那书架的挡板瞬间和闹钟一样散了架,书籍如同泥石流一般滚落下来。林晓娟赶紧用手去挡,仍然被书砸了个稀里哗啦。
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林晓娟发出一声尖叫:“林岚,你这个小魔星,快给我滚出来。”
屋外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小姑娘,五官精致,肤色红润,梳着两条高高的羊角辫,显得灵动可爱。小姑娘听见林晓娟的叫声,打了一个激灵,她倒退两步,欠着头朝门缝里瞧了瞧,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地跑下楼。几分钟后,她端着早点,轻轻推开林晓娟的房门,甜甜地笑道:“姑姑,今天奶奶煎的鸡蛋特别嫩,您尝尝。”
林晓娟指着一地的狼藉,忍着喷出一口老血的冲动,问道:“岚岚,你有没有算过,这是你这个暑假里的第几件杰作?”
林岚歪着头,当真掰着指头算起来:“电子手表、电视机、收音机、录音机、画架,再加上今天的三件,一共是八件。”
“你这拆啥毁啥的毛病啥时候能好,你倒是给我还原啊。”林晓娟看着淡定自若的始作俑者,有些抓狂。
林岚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水晶葡萄一样亮晶晶的,讨好地望着林晓娟,口里连声应着:“一定修好,一定修好。”
林晓娟举起只剩下脑袋的猫头鹰闹钟,开始审问眼前的肇事者:“你倒是说说看,你拆它干什么?”
“它报时的声音不够动听,我想看看它里面管发声的是哪个零件,给它改个好听的。”
林晓娟几乎晕倒,她又指了指轮椅问:“那你为什么要对我的轮椅下毒手?”
林岚面色忽然有些得意,邀功道:“姑姑,我告诉你,我准备把你的轮椅改造成自动的,到时候用起来就方便了。”
林晓娟心想:“等到那个时候没被摔死就谢天谢地了。”她将目光瞟向了一片狼藉的书架,还没有等她开口,林岚立马坦白道:“我看您每次拿书都挺费劲儿的,我准备把它改造成可以调节升降的书架。”
林晓娟无奈地扶额。
审问看来是没法进行下去了,林岚每次闯祸被抓,都是认罪态度巨好,问起理由来,都是出于好心。只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每次的尝试背后都是一地鸡毛。对于这样的热血少女,林晓娟也不想挫伤她的积极性,可也不能任由她把自己这儿当作试验田胡作非为。
想到这里,林晓娟故意板起脸,假意恫吓道:“我今天还有事儿,不跟你在这儿磨叽了,回头告诉你妈,让她收拾你。”
林岚顿时蔫了,指甲一个劲儿抠着旁边的墙壁,无辜的墙皮顿时掉了一地。
林晓娟眼看着好端端的一面白墙上留下了坑坑洼洼,心疼不已,朝林岚龇了龇牙道:“行啊,你就使劲儿作,待会儿叫你爸来刷墙。”
林岚赶紧收回正在蹂躏墙壁的魔爪,支支吾吾道:“姑姑,您别……别告状,我爸妈今天好不容易有个能在家休息的周末。”
林晓娟忍住笑道:“不告诉他们也行,限你在我回家前把这儿收拾干净,还有,把这些弄坏的东西都修好。”
林岚一脸难色道:“收拾干净没问题,全部修好可能……那个……”
林晓娟揶揄道:“小坏蛋,修不好你拆什么?”
奶奶何春芝的声音在楼下响起:“岚岚,你坤爷爷刚刚打电话,说他已经到中央公园了,催你快过去。”
林岚如蒙大赦,赶忙答应着,觍着脸对林晓娟道:“姑姑,奶奶找我呢,我得走了。一会儿我‘坤爷爷’要教我一套新拳法,不能迟到,我回来保证给你修好。”说完,一溜烟儿下楼去了。
“我信你才有鬼。”看着落荒而逃的林岚,林晓娟哭笑不得。
林岚口中的“坤爷爷”是她爷爷林磊的师弟。早年间,林晓娟因为车祸落下了残疾,这么多年一直单着,所以,何春芝膝下就只有林岚这么一个孙子辈儿的血亲,宝贝得如同自己的眼珠子。何春芝嘱咐林骁勇教林岚一些擒拿、格斗的基本功,一是强身健体,二是考虑她父母一个在反贪局办案,一个在刑警队办案,难免得罪人,让她学些招数,万一遇上点什么事儿,可以防身。
林岚淘气得很,林骁勇管得严了,何春芝就不依,弄得林骁勇没办法放手去教。他后来想了个办法,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贺坤。林磊当年和贺坤一起去抓捕杀人犯,结果林磊牺牲了,贺坤侥幸活着回来,对于林家本来就照顾得很,何春芝也一直敬他重情重义。贺坤和林磊都是何远峰的徒弟,也算得上师出同门,这几层关系,再加上他的年龄辈分摆在那儿,他管得严也好,松也罢,何春芝都不好去干涉。
贺坤虽然70多岁了,身体却硬朗得很,他性格爽朗、健谈,极对林岚的脾气。林岚特别喜欢听他讲当年和自家爷爷一起穿街走巷、千里骑行抓坏人的那些故事。这一老一少,一个乐意吹,一个乐意捧,隔着辈儿居然成了忘年交,相当投契。
贺坤除了闲时教林岚几套拳脚,只要得空,就带她爬树凫水,捉鸟捕鱼,饶是林岚精力旺盛,每次也都累得筋疲力尽,回家倒头就睡,倒让林家消停不少。
一开始尹秀萍担心林岚成天疯玩,野了性子,向林骁勇提出,别让她整天练拳脚,也好好跟着林晓娟学习油画,养养性子。可林岚根本坐不住,瞅空儿就溜出去找贺坤。贺坤是长辈,教林岚又格外上心,再加上这事儿一开始就是自家老娘的主意,所以林骁勇实在开不了口。林家母子都不吭气,尹秀萍也不好硬管,再加上反贪局的工作忙得很,她终日加班,也顾不上林岚,只得由她去了。
人类的血脉是个神奇的代码,英雄后代的骨血,也往往继承了先辈的勇敢和无畏。林岚从小就喜欢打抱不平,见不得别人欺负弱小,一副侠义心肠。何春芝挺担心她这爱管闲事的脾气,没少唠叨,所以,为了不让奶奶担心,林岚对外面发生的事儿,能瞒就瞒。
光阴飞逝,转眼之间,这个让林家上下头疼的小魔星也长大了,加入了浩浩荡荡的高考大军。
高考当天,林岚拒绝了家里送考,坚持自己骑自行车考试。考英语那天,在路过一个巷口时,忽然听到有人高喊抓贼,她回头一看,一个头发染得黄黄的瘦小伙子,手上紧紧攥着一个女式的黑色漆皮包,撒开腿在路上飞跑。不远处有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孩子,满脸的惊慌失措,吃力地追赶。黄毛小贼被路上的砖头绊了一下,把鞋给绊掉了,耽误了一会儿工夫,女孩子喘着气追上了。她拽住了皮包的带子往回扯,那贼飞起一脚踢在了她的手上,女孩子吃痛,放开了手。
那贼看这女孩孤身一人,路边虽有行人,却没人敢上前,于是停下步伐,指着女孩子的鼻子大吼:“你再追,信不信老子打死你!”
小姑娘本来就跑不动了,又碍于小偷凶狠,不敢再追,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林岚看得心头火起,暗骂道:“你个蟊贼偷女生东西也就罢了,还动起手来了,我今天非收拾你不可。”她猛蹬脚踏板,朝着黄毛的脚脖子碾了过去,黄毛惨叫一声,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上,皮包顿时脱了手。
黄毛一看,手肘和掌心都擦破了皮,爬起来恶狠狠地瞪了林岚一眼,握拳就冲她的面庞招呼过去。林岚抬起胳膊,挡住了黄毛的拳头,大喝一声:“好你个小贼,还敢撒野!”黄毛一击不中,一脚把自行车踹翻,紧接着一脚踢向林岚的腹部。林岚一个侧身,虎口卡住黄毛的后腿窝,向后一掀,黄毛重心顿时不稳,再次摔了个结结实实。
黄毛抓起地上的包就要跑,林岚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包带,把包给夺了回来。黄毛气得骂骂咧咧,状如疯虎朝林岚扑去,林岚微一侧身,双手顺着黄毛的攻势一推,黄毛收不住脚步,一下摔了个狗啃泥,半天动弹不得。
贼逮住了,看热闹的人渐渐围了过来,不少人嚷嚷着:“送他去派出所。”
黄毛一听,顾不得疼痛,瞅了个空当,一瘸一拐地跑了。
林岚一看手表,时间实在是不早了,实在顾不上追赶,她把地上的包捡起来递给吓呆了的女孩。女孩子颤抖着声音道谢。
林岚安慰道:“小姐姐,别怕,前面不远就是派出所,你先去那儿报案,我还有事儿,就不陪你了。”她转身扶起自行车,不由得哎呦一声。这倒霉的车不但链条脱了,脚踏板也摔坏了。
林岚只得把车推到那女孩子跟前,焦急地说:“小姐姐,我考试要迟到了,你去派出所时顺便帮我把车捎过去,就说这车是陇江区分局林骁勇的,在他们那儿寄存一下。我考完试一准去取。”
那女孩儿点头道:“你放心,我记住了。”
林岚道了声谢,撒腿就往考场跑去。
林岚气喘吁吁地赶到考场,压着铃声进了教室,一开始就是听力题。
林岚郁闷地发现笔盒瘪了,铅笔的笔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赶紧去削笔,赶着填答题卡,弄了个手忙脚乱。考试开始的时候,她的心还在怦怦跳,前面听力部分好几题都没有听清楚。
那女孩到派出所报案后,讲述了事情经过。派出所的钱所长和林骁勇以前在一个专案组待过,两人挺熟的,他一听女孩儿说车是林骁勇家的,又听她描述了抓小偷的小姑娘的外貌特征,就猜到行侠仗义的一准儿是林骁勇家那个淘气得出了名儿的闺女。
钱所长给林骁勇打了电话,让他来取车。林骁勇刚进门,钱所长就赞不绝口:“林队,我说你这闺女不简单啊,拳脚干净利落,三招两式就把个小贼撂倒了,真是将门虎女,巾帼不让须眉。”
林骁勇忙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今天,一大早。”
林骁勇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今天高考,还给我整这么一出大戏,我这哪是养闺女,是供祖宗!回去得烧炷高香拜她!”
晚饭的时候,林岚还是蔫了吧唧的,最爱吃的糖醋排骨也没怎么动,扒拉了两口米饭就闷闷地回了房间。
林骁勇默念了两声“亲生的,亲生的”,压着火儿跟了进去。
“考砸了?”
林岚没精打采道:“凑合。”
“还嘴硬呢,我可是听说,某个人一大早出师未捷,把自个儿的战马都给折了。”
林岚一脸的郁卒。
“不单链条掉了,脚踏板也得重新配,战斗看来挺惨烈啊。”
林岚一把捂住林骁勇的嘴,心虚地朝门外望了望,嘘声道:“老爸,你小点儿声,让奶奶听到了,我这耳朵会被念出一层茧子来。”
林骁勇一把拍开她的爪子,恨铁不成钢道:“哟,你还知道怕啊。一个姑娘家家的,高考都能和人打上一架,你这心够大的,咱涵江市这么多考生里头,你排第二,没人敢和你争第一!”
林岚分辩道:“我那可不是打架,我那叫见义勇为。”
“得了吧你,还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呢,你那叫鲁莽。遇事考虑不周全,处理突发情况经验不足。”
“怎么就不周全了?我连战马都让人送派出所去了,完全保存了战斗实力。”
林骁勇正色道:“出警讲究统筹布局,安排得当。从事发地点骑自行车到考场是9分钟,按你的速度,跑步过去是20分钟,最近的派出所跑步路程是3分钟。你完全可以先跑到派出所,亮出准考证,找所里面借一辆自行车,或者让民警开车带你去考场,不但时间上宽裕了,也不用跑步消耗体力,考试受到的影响就会小得多。这才叫保存战斗实力。”
林岚一拍脑门道:“我怎么没想到呢?老爸,您骂得对,我服气,你罚我吧。”
林骁勇长叹一口气道:“算了,不罚了。”
“这么说,您也觉得我做得对?”
“你考砸了,我肯定不乐意。可是,你能为了伸张正义而不计较个人得失,我得给你点个赞,毕竟,人品比分数更重要。”
林岚定定地看着父亲,心中感到异常温暖。
林岚的志愿填报在林家掀起了一场风波。
一切都和何春芝的期盼背道而驰。
师范大学一个没选,C大的刑事科学技术专业是唯一的选择。
老人浑身颤抖,指着林岚道:“从小到大,我哪样没有依着你,可就这么一件事情,你都不依着我。”
“奶奶,我不喜欢读师范。”林岚第一次看到何春芝发这么大的脾气,嘴巴虽硬,心里也有些发怵。
何春芝更难过了。
“不喜欢读师范,你可以和家里商量换个专业,干吗一定要去读什么刑事技术?我就你一个孙女,将来为你天天提心吊胆,这日子还怎么过?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奶奶,刑事技术专业就是看看现场,写写鉴定报告,有啥可担心的?”林岚有些不以为然。
林骁勇和尹秀萍忙给林岚使眼色,让她不要再说了。
何春芝语气不容转圜:“我不管,只要是和案件打交道,就不行。”
“和案件打交道怎么了?咱们一家人除了您,哪个不是和案件打交道,我姑姑以前是公诉人,我爷爷和我爸爸还是刑警呢,您不也没意见,怎么轮到我就不行。”
老人浑身发抖,面色也有些发白,显然是气得狠了。林骁勇赶忙喝止林岚。
林岚气鼓鼓的,还要申辩,却惊讶地发现泪水从何春芝的眼里涌了出来,沿着脸上纵横的沟壑向下蜿蜒,而且势头越来越汹涌澎湃。
林岚顿时手足无措,慌慌张张道:“奶奶,您怎么哭了?我错了,我认打认罚,您别哭了。”
林骁勇赶紧上前去哄自己的老娘,尹秀萍狠狠瞪了林岚一眼,安慰何春芝道:“妈,您千万别和她一般见识,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这孩子打小就混,说话也没个轻重,回头我好好收拾她。”
何春芝谁也不理,抹了把眼泪,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晚饭也不吃,任谁敲门也不出来。
家里的气氛十分紧张。
林岚觉得奶奶这通火发得有些莫名其妙,她不理解何春芝在这件事情上为什么这么固执,心里有些懊悔也有些烦躁。她敲了几遍门,何春芝也没有搭理她,林骁勇和尹秀萍的脸色也都和锅底一样黑,她也不想上赶着找骂。思前想后,她决定去找贺坤吐苦水。
贺坤见林岚这个点跑来找自己,有些意外,听了林岚的抱怨后,他一反常态地沉默了起来。
“坤爷,您也觉得是我错了?”
贺坤的语气有些沉重。
“填志愿这事儿不赖你,你有选择的自由。可是,你得理解你奶奶,她这些年不容易啊,亲人接二连三地出事儿,换了谁都受不了。”
贺坤戒了好久的烟,这会儿特别想抽一根,他在抽屉里翻了翻,找到了之前抽剩下的半包,取出一支点燃了。
氤氲的烟雾里,曾经的兄弟,音容宛在。
1981年秋,晚。
贺坤轮值夜班,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他的搭档兼老大哥林磊来了,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哟,磊哥,这么晚了你咋来了?有任务安排?”
“什么呀,你嫂子晚上包了饺子,我惦记你这个光棍晚上没人心疼,特地给你送饺子来了。乘着热乎,快吃。”
“哎呀,还是我哥和嫂子心疼我。”贺坤打开保温桶,热腾腾的饺子白雪娃娃一样泡在热汤里,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面钻。”
“你呀,赶紧讨个媳妇儿,我就不用管你这臭小子了。”
“有哥哥嫂子疼我,还讨啥媳妇儿啊,哈哈。”
饺子馅鲜香可口,饺子皮透着劲道,贺坤狼吞虎咽,一桶饺子很快就见了底,他意犹未尽地抱着保温桶,喝着热汤。
就在这时候,值班室的电话机发出震耳的响声。
林磊见他吃得香甜,说了声“我去”,就走过去接起电话。
一个男人慌乱的声音传了过来,夹杂着重重的喘息声:“江北区公安局吗?我是1024列车上的乘警,我们刚才在车厢检查的时候,发现有两名歹徒衣兜里面藏着‘五四’手枪,他们击伤了一名旅客和一名乘警,跳窗逃跑了。”
林磊一听也着急了,大声问道:“你有没有看清这两个歹徒朝哪个方向跑了?”
对方答道:“根据目击群众反映,他们逃跑的方向就是你们江北区。”
大晚上的,好多人家都准备入睡了,两名刚作案的持枪歹徒如果潜入了市区,后果不堪设想。
贺坤在一旁也着急地问道:“哥,怎么了?”
“两个歹徒持枪跑到咱们地界了!快,给上面报告,请求支援!”
放下电话后,林磊强迫自己马上冷静下来,他拿出一张牛皮纸,用软毛笔在上面画了一张草图。
江北区的出口和入口,大街小巷的分布,周边的林场、田地、湖泊很快就跃然纸上。
贺坤在一旁赞道:“磊哥,不愧是干过户籍警的,咱江北区的一草一木都搁你肚子里了。”
林磊圈出其中两个入口,一个挨着林场,一个挨着护城河,然后看了贺坤一眼。
两人都是一个师父带出来的,一起搭档办案五年了,早就有了默契。
贺坤道:“我们现在就分头去找。”
林磊摇了摇头:“咱们就两个人,这里还得留个人和支援的同志们接头,不能都走了。”
“那怎么办?时间不等人啊,早一分钟去路口守着,就多一分发现他们的希望。”
“你留下,我先去林场那个入口。”林磊的语气不容置疑。
“剩下的那个入口怎么办?”
“护城河那边晚上有两三家守摊的,人来人往的,灯也亮,他们不一定敢从那儿进。”
“那行,那我去,你留下。我光棍一个,无牵无挂的,我去。”
“你有我路熟?再说了,大部队一会儿就到,你拿上图,带着他们赶来支援我就是。他们有枪,我不会和他们面对面硬扛,无非是跟着他们,沿路用粉笔给你们留下记号。”
贺坤没话说了。他是外地人,林磊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还当过户籍警,要论对道路的熟悉程度,自己的确不如他。
“那你当心点儿,我没来之前,你千万别让他们发现你。”
“放心吧,我肯定等着你。”
一切如林磊所料,歹徒的确是从林场那边的路口进来的,增援的部队也很快来了,林磊沿路留下的记号也让贺坤他们很快找到了歹徒的行踪。可谁都没有料到的是,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刚刚说要等着自己前去支援的兄弟,已经变成了躺在血泊中的一具冰冷的尸体。
歹徒进城后,盯上了一名刚下夜班的女工。他们想抢劫女工的自行车作为逃跑的工具,遭到反抗后就准备掏枪杀害女工,一直躲在暗处的林磊上前夺枪救人,被两名歹徒袭击,子弹击穿了他的额头。临死前,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用手指蘸着自己的鲜血,标记了歹徒逃跑的方向。
贺坤抱着林磊冰冷的尸体,哭了个稀里哗啦。“哥,你说等我的,是我来晚了。要不是给我送饭,你也不会搭上一条命啊,都怨我。”
由于追捕方向准确,民警很快就追上了歹徒,一场枪战后,歹徒被当场击毙,可是林磊却无缘看到这一切了。
追悼会上,何春芝哭得晕了过去,一双儿女哭得惶恐,就连他的师父,出了名的铁汉何远峰也都泣不成声。贺坤双拳紧握,指甲都陷进了肉里,眼泪无声地淌着。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躺在棺材里面身盖党旗的那个男人,曾是别人最得意的徒弟,最敬重的兄长,最依赖的丈夫,最崇拜的父亲。现在却如风而逝,无论多少眼泪,也唤不醒他了。
对于何春芝来说,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真的是天都塌了。
往事不堪回首,贺坤重重叹了一口气,语调沉痛地道:“你奶奶是个老师,文文静静的,身体也弱,她为了你爷爷,远嫁到涵江市,这里也没个兄弟姐妹搭把手。你爷爷走后,家里头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她自己扛。她怕你爸你姑受委屈,始终没有再嫁。硬是靠她那点工资,省吃俭用的,把他们两个拉扯大,不容易啊。后来你姑因为办案得罪了人,被人报复,出了车祸,落下残疾,你奶奶心如刀割,她担心你姑过不了这个坎,只能打落牙和血吞,反过来开导你姑,陪着你姑挺了过来。所以,即便现在她对你报志愿的事情固执了些,你也要多体谅些你奶奶,别耍性子,有话好好说。你奶奶是个知书达理、深明大义的人,她能理解你的。”
林岚眼眶里浮起了一层雾气,自责、感动、自豪、心痛,好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在胸口翻涌着。
客厅里供着爷爷的照片,奶奶怕爷爷寂寞,每天都去上香,节假日饭桌上总有一副给爷爷摆上的碗筷,奶奶从未忘记过他。
这种亲人逝去的余悲,并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失,只不过被记挂他的人小心翼翼藏在了心底深处。
涵江市人民检察院地处城市中心地段的玉泉街,是整条街上最醒目的建筑。三座大楼紧密相连,两幢副楼在主楼的两侧依次排开,如雄鹰展翅欲飞。灰色的石质外墙,宽敞的大院,直通大厅的气派台阶搭配在一起,越发显得建筑的整体基调气势磅礴、庄严肃穆。
正中央的主楼上,高高悬挂着的检徽,鲜红与亮金两种对比强烈的色彩交相辉映,显得格外醒目。院内的八列车道有序地排列着几十台警车,默默昭示着这座建筑的特殊身份。
寒来暑往,林岚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
今天是技术处遴选的日子,林岚站在检察院开阔的大门口,望着大楼上庄严的检徽,耳边响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若有所思。
十楼的会议室里,面试工作正在紧张地进行着。候考室里虽然坐着不少人,但大家却不约而同地保持着缄默,有的嘴唇轻轻蠕动,眼睛牢牢盯着某处,似乎默诵着要点;有的假装不经意地打量着一起候考的竞争对手,试图从别人的表情中捕捉到对自己有利的信息。
公务员考试成绩再好,也只是进了市院技术处的入选大名单,过不了技术中心的专业考核,要想留在市级院的技术处一样没门,只能分流到区院去。
林岚坐在候考室靠门口的位置,嘟着小嘴扯着衣服的下摆,好让它更服帖一些,却未能如愿。她不断调整着坐姿,打量着玻璃门中的自己,一身OfficeLady的行头不但没有给她添半分职场女性的成熟范儿,反倒让她像个偷穿妈妈衣服的高中女孩,满满的不协调感。
“老妈的审美,永远和我擦肩而过。”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合眼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一张标致的瓜子脸,闭上眼睛的时候,纤眉秀目,颇有点烟雨江南的灵秀温婉,可一睁眼,就风格迥异了。白皙的脸颊映衬得那眼眶里的瞳仁格外黑、格外大,眼白部分又出奇地晶莹水润,眼珠子转动起来分外灵活,一股子灵气似乎要从这对美眸里满溢出来。一头极短的小碎发,配上卷卷的刘海儿,说不出地古灵精怪。
旁边的男孩儿好奇地问林岚:“你紧张吗?”
林岚故意拖长声音道:“不紧张……才怪。”
看着男孩儿愕然的表情,林岚咯咯笑了起来。
男孩脸红了,小声道:“我看你一点都不紧张。”
林岚正儿八经道:“其实是紧张的,只不过旁人看不出来罢了。”
俩人正交谈着,里面有人叫名字,男孩儿赶紧进去了。
叫到林岚的时候,候考室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林岚知道这种偏后的位置是最不讨好的。从心理学上的顺序效应来讲,考官们通常在这个时候已经感到疲乏了,扣分时往往下手重些。为了放松,林岚做了两下深呼吸,这才推门进去。之前一块儿交谈的那个男孩儿正好出来,一张脸上是大写的沮丧。
林岚进门后,瞄了一眼考官席,被一张帅破天际的神颜狠狠震了一下。
肤白如玉,五官实在是过分俊美。浓黑的眉毛如写意派的笔触般飞扬跌宕,欧式的双眼皮下是可媲美星辰的眸子,挺拔的鼻梁,山根微微隆起,下巴扬起的弧度流畅,有种贵族的优雅。这张脸,让林岚联想到了扮演精灵王子的奥兰多?布鲁姆,不对,是奥兰多?布鲁姆的加强版。
她看了看帅哥面前的台位签,上面写着痕迹组组长林远昊。
“这就是未来可能成为我顶头上司的人?可真是帅得没天理。”林岚暗自赞叹。
人事处的苏明主任抬了抬头,透过老花眼镜着意端详了林岚一下,道:“笔试面试都第一,相当厉害啊,技术口这几年拿到这么高分数你可是独一份。”
林岚从美色中苏醒过来,朝着苏主任甜甜一笑,道:“谢谢您的肯定,还请各位老师多指教。”
她忍不住又朝旁边的帅哥考官瞟了一眼,对方眼皮微抬,林岚觉得那目光仿佛自带了液态氮,他被扫了个透心凉,笑容顿时冻僵在脸上。
林岚定了定神,拿起写着考题的纸条:
“张三杀妻后,进入中心现场时,正确的勘查流程是什么?”
林岚觉得题目不难,心里一松,立马就要作答。
技术中心的主任晏清云干咳了一声道:“选手准备的时间是三分钟,尽量用满准备时间,答题的点要全面。”
不同于很多男人的悲剧式发际线,这位老同志头发花白却浓密。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炯炯有神。他穿着一件灰蓝色中山装,几根长寿眉略略垂下来,给整个面庞平添了几分慈祥。
林岚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这慈眉善目的老同志是在给自己放水。她脑子转得飞快,拿着笔在纸上列了几个关键词,这才作答:“我认为这种现场正确的程序是一观、二拍、三析、四提。观就是现场观察、尸体观察;拍就是利用拍照方法固定现场和尸体的特征;析就是分析罪犯作案的先后顺序、接触范围和活动轨迹,重现犯罪过程;提就是提取现场和尸体上有价值的痕迹、物证。”
林远昊冷哼了一声:“又是个只会背书的。”
林岚有些不爽,可是选拔权在人家手上攥着,也不敢放肆。
晏清云知道自己这位手下爱将在业务上一向标准极高,没人能轻易入了他的法眼,于是好意提醒道:“还能说得具体一些吗?”
林岚一点就透,暗骂自己辜负了这位老同志的一番苦心,别人明明提醒自己要说得具体些,自己却只顾着看帅哥,白白交了智商税。她忙补充道:“现场主要通过血迹、凶器的分布特征判断作案的活动轨迹;尸体周遭的痕迹、物证要仔细分析,从角度、分布与朝向等综合判断尸体是否发生过位移,确定尸体发现地是否为第一现场;有没有打斗、反抗的痕迹;尸体主要观察衣着特点,位置及姿势需要拍照固定,便于今后和作案人的口供进行对照分析,有伤口的,还要观察创缘的特征。”
林岚答得专业且全面。几名考官的脸上都有赞许之意。
林远昊突然问道:“题目中问的是张三杀妻,可你回答的是一般杀人现场的勘查,难道对你而言,所有的杀人现场都是一样的?”
林岚被他问得一愣,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补充道:“观察门窗是否完整,是否存在第三人入侵作案的可能,防止出现冤假错案。”
“夫妻都是长期生活在一起的,和一般的杀人案不同,现场遗留的指纹、血痕、毛发,如何能够区分出是平时共同生活所留还是作案所留?”
“这……”
林岚有些蒙,如何区分?就是导师也不一定能够回答出来的问题,她又如何作答?
在一段难堪的静默中,她努力搜索着自己脑海中每一处的知识储备,硬着头皮勉强答道:“凶手在生活中的痕迹会与作案痕迹部分重合,却不会完全重合,对痕迹做细节分析,还是能勘查出细微差别的。另外,指纹、血液的新鲜程度也是一个判断依据。”
林远昊并没有给林岚喘息的机会,紧接着道:“我再问你,洗手台、淋浴房是否需要重点勘查?”
林岚有些结舌,下意识地重复了林远昊的问题:“洗手台?淋浴房?”
“如果凶手是个入侵者,他作案的现场对他而言是个全然陌生的空间,从心理学的角度,他作案后第一反应是尽快离开;夫妻间作案不一样,在熟悉的空间里,凶手有安全感,所以他在这个时候第一反应是洗干净自己身上的血迹。所以,洗手台、浴室、毛巾、洗涤后的衣物,可能都隐藏着真相。”
林远昊说到这里,冷然道:“你的答题时间结束了,下一位。”
华灯初上,政治部的会议室里依旧灯火通明,办公桌上各种档案和资料摞得高高的。
人事部门的负责人苏明主任翻看这一期市院录取人员的面试成绩时,看到林远昊给那个叫林岚的考生打出了这几年来最高的一个分数。他将林岚的档案拿过来认真看了看,在父母一栏看到了尹秀萍的名字,他咦了一声,又看了看后面的父母职业栏。
他拿着档案,向郑明德检察长的办公室走去。
郑明德看了苏明汇报给他的基本情况,有些意外道:“尹秀萍的女儿?那她不就是林磊的孙女和林晓娟的侄女?想当年,林晓娟的案子,还是我亲自公诉的。”
苏明道:“您看,有没有必要去给技术处的晏主任说一声?体现组织的关怀?”
郑明德思索片刻,道:“我亲自给晏清云打电话。”
郑明德在电话里和晏清云简单聊了几句林岚的情况,晏清云的脑海里马上回忆起那个面对林远昊的追问,还能斡旋上几个回合的小姑娘。
当郑明德让晏清云找个厉害的师父给带一带时,晏清云无奈道:“您说的那个丫头我有印象,专业里面最牛的师父毫无疑问就是林远昊了,可就他那脾气,您让他带新人,这真不知道是组织的关怀呢还是组织的考验。”
郑明德哭笑不得,小声骂道:“你个老狐狸,你也好意思在我面前提下属的脾气。平时让你管人,你非说技术人才要有个性,成天护犊子,谁说他们两句你就对谁龇牙。现在就你那儿的几路神仙,有一个好相处的吗?谁惯出来的毛病谁心里清楚。现在给我在这儿撂挑子,没门儿。”
晏清云不服气道:“我只是就事论事,也没说不让他带,我只是打好预防针,免得到时候您埋怨我。”
郑明德撂下一句“自己看着办”,就放下电话。
苏明在一旁纳闷道:“他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郑明德笑得莫测高深:“放心吧,老晏的个性你还不知道,进了他技术处的门儿,就算我不打招呼,他都会护犊子护到底。”
“可那林远昊,的确眼高于顶。”
郑明德摆了摆手,把花名册放回到苏主任手中:“咱市院技术处得有三年没招新人了吧,林远昊亲自面试,这丫头还能杀出重围,你呀,把心放肚子里,该干嘛干嘛去。”
苏明恍然大悟。
郑明德将目光投向了远处。
窗外,一棵古槐参天,枝繁叶茂,肃穆庄严中透出一股强大的生命力,几百年来,它始终屹立于此,见证着这一方土地上发生过的善恶美丑、恩怨情仇。
2011年秋季,涵江市人民检察院门口的古槐换上了金色的华服。这一天是市院新晋公务员报到的日子,一水儿的大姑娘、小伙子在政治部门口排着队,眼神中满是好奇。
负责办手续的老同志抬头看了看手中的花名册道:“林岚,等会儿小李带你到技术处去报到。”
小李一看就在政治部工作有段时间了,言行严肃且谨慎。一路上除了那句“你跟我来”,就不再跟林岚搭话。
林岚跟在小李后头,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得规规矩矩的背影,小声嘀咕道:“技术处那帮未来的同事,不会都是这种严肃款的吧?那将来我的日子可就无聊咯。”
林岚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小李说道:“到了,这一整层楼都是技术处的。”
一面巨大的玻璃门关得紧紧的,房门内外都有密码锁,警示灯一跳一跳,闪着蓝色的幽光。
“他们的房间需要特制的门禁卡才能进入,你等一会儿。”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褐色夹克的小伙子刷卡出来了,这个小伙子矮墩墩,白胖胖的,脑袋和脸盘儿都挺大的。因为轮廓不分明,整个脸庞就像个糯米糍似的,再加上细眉细眼,看上去一团喜气。
小李向他介绍道:“大刘,这位是你们的新同事。”
林岚赶紧主动伸出手,开始自我介绍:“我叫林岚,今年22岁,西政大刑事科学技术专业应届毕业生,请多关照。”
大刘见到这么热情的美女,马上堆出了一脸笑,这下更显得喜气了,他伸出胖胖短短的手,和林岚握了握。
“欢迎你的加入,我叫刘锋,痕检组的,比你早来三年。”
小李见他们互相认识了,就不打算接着耗时间了,礼貌地笑了笑,道:“林岚,我手头还有事,就先不陪你了。大刘,我这就算正式交接了啊,带新同事熟悉环境的事儿就拜托你了。”
刘锋笑眯眯道:“你去忙,你去忙。”
刘锋将林岚带到了主任办公室,他敲了敲门,里面却没人答应。他挠了挠头道:“瞧我这记性,今天有个全市的刑事科学技术研讨会,晏主任他们几个都不在处里。要不,我先带你转转。”
这时刘锋的手机响了起来,磁性的男声清晰可闻:“大刘,你马上把上个月核心期刊的《造痕体与承痕体微量物证同一认定》论文,还有收集的资料压缩一下发给我。这边没有外网,你用单倒盒导入内网,用内网邮箱给我发过来。”
大刘忙应着:“林组长,我马上就去发。”
刘锋不好意思地对林岚说:“我有点儿急事儿,你先到我办公室等等,或者先自己四处随便看看,我忙完再来找你。”
林岚是见识过那位冰山美男林组长的,估计眼前这小胖哥挺怕他的,所以非常善解人意地说:“你去忙,不用担心我,我自己先参观一下。”
大刘风风火火地走了。
林岚不慌不忙地四处转悠着,司法会计室、视频采集分析室、法医室、文检室、标本室,一应俱全,可惜房门大多锁着,她也进不去。如果看不到里面是什么,那这些不过是挂着门牌的房间罢了,没什么看头。
林岚觉得百无聊赖,正准备去痕迹室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够帮上大刘的,忽然听到身后有一个年轻的男声不悦地问道:“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林岚一回头,是位样貌清隽的小哥哥,只是面色苍白,身体瘦弱,带着点女气,脑子里不由自主蹦出了“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的比喻来。
可惜这位弱柳正瞪着林岚,目光极其不友善。
林岚猜想这位可能是未来的同事,立刻堆出一脸老乡见老乡的亲切笑容,自我介绍道:“这位美……帅哥,我叫林岚,是今天刚分到技术处的新人,以后请多关照。”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林岚,嘲讽道:“新来的菜鸟,在这儿瞎套什么近乎。”说完,径直地越过林岚,打开实验室的门进去了。
林岚无缘无故被怼,朝着前面那人的背影吐舌挥拳,不料那人突然回头,林岚一向反应灵敏,马上将手改为整理自己的头发,一脸无辜地看着对方。
对方冷笑一声,手若兰花,指了指身后的柜子,鄙夷道:“我全都看见了,连这种不入流的小把戏也耍,咱们这儿招人的门槛真是越来越低了。”
林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排亮闪闪的玻璃柜门,顿时尴尬得不行,只能讨好地朝对方笑着。
“我是负责视频和电子数据的,你叫我‘逯超人’就好了。”
“超人?哪个超哪个人?”林岚有些蒙。
“Superman的那个。”
林岚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忍不住吐槽道:“我见过自恋的,可还真没见过像你这么赤裸裸自恋的。”
“逯超人”冷哼道:“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什么世面。”还没等林岚发飙,他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新来的,今天打扫标本室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凭什么?”
“逯超人”无视林岚的抗议,自顾自地走到洗手台旁边,拿起拖把和抹布,一股脑儿地塞到林岚手中,傲娇地嘱咐道:“每一个角落都要打扫干净,每一个器皿都要擦拭干净,下班之前晏主任会亲自来检查的,你是新人,不要第一天就给主任留个坏印象。”说完,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林岚的肩膀,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留下林岚一个人在原地,呆若木鸡。
“什么情况?一来就给我派活,有没有搞错?”
林岚反应过来,几乎要暴走,可是想到“逯超人”临走时的警告,只得认命地干活。
房间里面瓶瓶罐罐不少,林岚走近一看,吓了一跳。各式各样的玻璃器皿里面,盛放着心、肝、肺、脾脏,还有人的脑子。林岚顿时觉得恶心得不行,一面在心里暗骂“逯超人”不是个东西,给自己挖坑,一面壮着胆子去一一擦拭。
她把脸尽量别在一旁,不去看那些令人生畏的脏器,却不知道自己碰到了哪里,只听到滋滋的电流声响起,接下来,房间里面漆黑一片。
林岚摸索着去开门,却不小心踢到了一个硬物,什么东西应声落地,液体流了一地。
很快,一股福尔马林的味道充斥了整个房间。
林岚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左手压住了一个湿哒哒、滑腻腻的物体,她还没来得及去看,就听到一个尖细的女声在耳畔响起:
“哎呦喂,你压住我的肝啦!”
那声音无比凄楚,此时听来,真是令人心惊肉跳。
林岚这一下惊得非同小可,嗖地从地上蹦起来老高。这时旁边一道绿光闪起,一只纤纤玉手从身后伸了过来,软软地搭在了林岚肩上,吓得她差点叫出声来。
林岚迎着光侧脸一看,葱段似的五根粉嫩手指上,嵌着五枚精巧莹润的鲜红指甲,此时被绿光映着,显得格外诡异。一抬头,一张脸被乌黑的长发遮去了大半,仅仅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正冲她龇牙怪笑。
紧挨着这张脸的,是一个白骨森森的骷髅。
“何方妖怪!胆敢在岚女侠面前装神弄鬼!”
林岚一把抓过跟前那不知是人是鬼的怪物,眼看就要完成一个漂亮的过肩摔。不料,女妖尚未被撂倒,骷髅先行落地,摔了个稀里哗啦。
“停、停、停!我是法医组的江旎。”
肩上的女妖连声叫停。
就在此时,门被推开,“哒”的一声后,房间重新恢复了明亮。
“逯超人”站在门口,嘴巴大张,仿佛看到了什么最恐怖的事情。
屋内的画面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江旎头朝下,臀朝上,四肢如同八爪鱼似的紧紧缠在林岚身上。
她抬起头来,咬牙恨声道:“逯超群,不就是做个卫生吗?你不乐意也就算了,上哪儿找来的美女杀手?砸了我的场子不算,还要摔死我!”
逯超群此时才回过神来,疾步上前把江旎从林岚身上解救下来,嘴里数落着:“你个野丫头,怎么这么虎,我的女神你也下得去手摔?”
那表情无比奴颜婢膝,让林岚瞬间联想到了慈禧老佛爷跟前的李莲英,哪还有之前半点傲娇孔雀的影子。
这人怕不是精神分裂吧!
江旎气喘吁吁地站稳,用五指拢了拢额前披散的秀发,露出一张精致白皙的鹅蛋脸,柳眉杏眼,挺括的鼻梁,涂了浅粉色唇彩的小嘴微微嘟着,真的是艳色逼人,风情万种。
林岚看得发怔,不由得感叹:“那林远昊的颜值已是极品了,再加上这美人,啧啧啧,技术处简直就是个美人窝啊。”
逯超群气势汹汹地质问林岚:“你干吗捣乱,把这儿弄得乱七八糟的,还要伤人?”
林岚暗道不妙,可她打小就是一路闯祸闯过来的,遇事脸皮够厚,心态够强,当下毫不示弱地反咬一口:“谁让你们串通一气装神弄鬼!”
江旎拦住要炸毛的逯超群,俯身将掉在地上的一坨物什拾了起来,托在掌上抛了抛,又掂了掂,慢慢伸到林岚面前,娇滴滴道:“小美人,这你可就冤枉我了,我可没有装神弄鬼,更不会和这小子串通一气,你好好瞧瞧,你刚刚可不就是压着我的肝了。”
林岚看了一眼,生生倒吸了三口凉气。
这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手中托着的,真的是一副人类的肝脏,还在往下滴水。这肝脏应该是在福尔马林中泡得久了,颜色有些褐中泛白。
林岚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手底下压着的是什么,那湿哒哒、黏糊糊的触感此时格外清晰起来,令她汗毛倒竖。
江旎抿嘴一笑,眼睛弯成一道好看的弧线。
“我听到响声,又闻到了福尔马林的味道,就到标本室来看看。谁知道黑灯瞎火的,我刚打开手机,就看到你压在我的宝贝标本上,还差点碰倒了我的骨骼标本。我好意提醒你,谁知你不光摔坏了我的这些宝贝,还要摔坏我。”
说到这里,傻子都知道整件事儿就是个乌龙,林岚脸皮再厚,也没法儿继续装傻。娇滴滴的大美女险些被自己摔成印度飞饼,林岚心中也愧疚得很,赶忙道歉:“美女姐姐,是我莽撞了,我被这位超人小哥派来做卫生,初到宝地,和你的宝贝们还有些认生。中途断电,我一时慌张,错把仙女看成了妖怪,是我眼拙。”说着,她把脸往江旎跟前一凑,撒娇道,“要不,你就重重拧我几下,出出气。”
江旎扑哧一声笑了,摸了摸林岚滑溜溜的脸蛋,拉长尾音道:“这么有趣的丫头,我哪里舍得打。不过,我的这些宝贝们,个个有灵气得很,就喜欢美女陪它们说话解闷,你往后多陪陪它们,一来二去,就不认生了。”
林岚傻眼了,也不知道这话怎么往下接。
逯超群斜着眼睛看了林岚一眼,说道:“这个月标本室的卫生,你,承包了。”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刘锋过来看个究竟,一进门就看到标本室一片狼藉,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这……这些都是你干的?”
林岚苦着脸冲他做了个“丧”的表情。
刘锋吓了一跳,捂着自己的心口道:“我才离开多大一会儿,你就整出这么大个烂摊子。这些标本可都是江旎的心肝宝贝,你弄成这样,后果不堪设想。”
林岚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想:“一个月都要和这些恶心兮兮的内脏打交道,不但后果不堪设想,这个月的伙食费都节约下来了。”
“哟,怎么都杵在这儿呢?”晏清云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
林岚心虚,赶紧冲着晏主任甜甜一笑,问了一声好,然后快速地拉着刘峰迎了上去,把晏主任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晏清云笑呵呵地伸出手,亲切地和林岚握了握。
“小林啊,咱们又见面了,我代表技术处欢迎你,你可是我们队伍的新鲜血液啊。”
站在晏清云身后的,正是那个帅得没天理的林远昊。
晏清云笑眯眯地向他指了指林岚,介绍道:“这小姑娘就是上次你亲自考核过的那个,西政大科班出身,毕业论文优秀,是个好苗子,你亲自带一带。”
林岚那天回去后,就在网上搜索了一下,这林远昊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涵江市痕迹专业的顶尖技术人才。他在鉴定造痕、承痕、人体痕迹、物体痕迹等方面的造诣均达到了相当的高度。不仅在SCI上发表了十几篇论文,还担任着涵江市痕迹检验专家委员会委员,CNAS国际质量认证见习评审员。真的是金光闪闪的人生。
跟着这样的师父,不但每天秀色可餐,职业生涯更是开挂。
“我不带新人!”
语气坚决、果断、毋庸置疑。
林岚朝声音的源头望去,那张帅脸不但轮廓像雕塑一样,表情也像雕塑一样,半丝涟漪都没有泛起。
“我不新了,我已经在这里蹉跎了一个上午,现在是旧人,旧人。”
晏清云一听乐了,冲林远昊说:“这小姑娘活泼外向,和你这块冰疙瘩正好互补,你带她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不许抗议。这姑娘年龄更小,她才是真正的小林。林组长啊,我以后就不叫你小林了,改叫你大林,原来有一部动画片,不就是《大林和小林》么。”
晏清云自说自话,旁边几个人拼命忍着笑。
林岚偷偷瞟了瞟林远昊的表情,见他嘴角抽了抽,又抽了抽,于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晏清云指了指林岚身后,道:“江妮子,你上个月才打申请买的骨架标本,这么快就散了架,远远没有达到折旧处理的年限,看来,你得自费补上了。”
说完,他乐呵呵地走了。
江旎的脸顿时耷拉了下来,嘟囔了一句:“老狐狸,眼可真尖。”
林岚正猜测着一个骨架标本得花费多少银子,忽然听到林远昊冷冰冰的声音。
“大刘,带她熟悉基本流程。”
被点到名的刘锋忙不迭地答应着。
林岚正要自觉地跟着大刘走,却被逯超群一把拽住衣袖,他指了指一片狼藉的标本室,冷笑道:“干吗?选择性失忆啊?”
林岚急于脱身,朝他做了个鬼脸,道:“这是你在女神面前表现的机会,我怎好越俎代庖?”
逯超群嘿嘿冷笑道:“自己要上赶着撞枪口,也行,去吧,早死早超生。不过,你放心,这块儿我也给你留着,你要是不拾掇干净了,小爷我就天天阴魂不散地缠着你。”
林岚看了看林远昊远去的背影,自嘲道:“才出狼窝,又入虎口,我怎么这么难啊。”
林岚跟着刘锋到了办公室,刘锋抱来一大摞章程和细则交给林岚,道:“这些是办公守则、保密守则、勘查细则、痕检细则。你赶紧记住了,跟着咱林组长,随时现学现用,出了问题,保管你……”他停了停,朝里间望了望,回头朝林岚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林岚翻了翻这堆成小丘似的材料,一时间有些怔忪。
刘锋估计是和林远昊待久了,被拘束狠了,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在那儿滔滔不绝道:“女孩子学痕迹专业的可不多,我的研究方向是痕迹比对,研究生毕业就来这儿工作了。你别看咱们的林老大冷冰冰的,对人挺严厉,其实为人还不错,专业上也是大神级别。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工作太认真了,在他手底下混不了日子。不过,人家有副好皮相,即便是块千年不化的寒冰,依旧桃花不断,你这一来就能跟着他,多少姑娘的芳心要碎成渣渣呐。”
林岚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道:“就这千年不化的冰块脸,桃花还不得冻死一大片?”
两人正说着,江旎进来了,用手指着刘锋道:“好啊,大刘,你们林老大的绯闻你也敢传,不想在痕检组混了吧?”
刘锋朝她连连作揖:“姑奶奶,你小点声,那位在里面呢。”
江旎不再理他,笑眯眯地对林岚说:“小林子,你别听大刘八卦,那都是别人一厢情愿犯花痴呢。你们林老大可是禁欲系的,走的是高冷路线,心中只有工作,其他的全是浮云。”
刘锋愕然道:“小林子?《笑傲江湖》里面的小林子不是练了葵花宝典不男不女吗?人家漂漂亮亮的一个大姑娘家,你怎么能叫她小林子呢?”
江旎理直气壮道:“叫小林多生分,多严肃啊,小林子多亲切,多有辨识度啊。再说了,同名不同人。”
林岚素来心大,根本不会为个称呼着恼,她只想和眼前这美女套套近乎,免得刷一个月的内脏瓶子。所以她一躬身,扮出一副伏低做小的模样,逗趣地朝江旎拱了拱手,道:“多谢美女赐号,可是小的在读书时就已经有诨名儿了,江湖人称岚女侠,美女若不嫌弃,就用这个诨名吧。”
江旎被她顽皮的样子逗得咯咯直笑,好不容易才止住,便也学着林岚的样子拱了拱手。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岚女侠,失敬,失敬啊。”
林岚忙见缝插针道:“那和美女家宝贝亲近的事情,能不能容我缓缓?”
江旎把她作揖的手托了起来,笑道:“好说、好说。”
刘锋见她们说得有趣,在旁边呵呵傻笑。
江旎眨着好看的杏眼对刘锋说:“大刘,这下你们组可热闹了,得了这么个宝贝,以后可有的瞧了。”
大家正热闹作一团儿,林远昊从里间出来了,他什么也没说,眼风凉凉地朝人声鼎沸处一扫,气温顿时降到冰点,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刘锋和林岚连忙各就各位,埋头作苦读状,江旎从容不迫地整了整裙摆,袅袅婷婷地走了出去。
林远昊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转身又进了里间。
看他离开了,林岚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小声问刘锋:“他在里面干吗?”
“做实验呢。”
“哦。”
“你不进去帮忙?”
“我可不想早夭,林组长做实验,要求绝对安静,最讨厌有人打扰,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林岚吐了吐舌头,道:“这人年纪不大,排场不小。”她突然想起了之前的遭遇,又问道,“那个逯超群,号称自己是超人的,到底是个什么人?”
刘锋道:“这位是比黑客还要黑客的IT专家,业内人送外号‘逯超人’。不是盯在屏幕前,就是在倒腾各种电子设备和仪器。除了咱们林组长,咱院里就属他长得帅了。”
林岚不以为然道:“这人闭嘴的时候倒还算顺眼,可一张嘴,啧啧啧,整个儿一‘暴雨梨花针。’”
刘锋笑道:“‘暴雨梨花针’?这比喻倒新鲜,看来,你刚才吃过苦头了。”
林岚道:“没事儿,被我一记乾坤大挪移,悉数反弹了回去。我再问你,刚才那个娇滴滴的大美女真的是法医?”
刘锋道:“你别被她的外表给迷惑了,她叫江旎,春江花月夜的江,旖旎的旎。名字和人一样风情万种,可是解剖起尸体来,那是手起刀落,刀刀到位,飞针走线,针针入肉。无论面对的是什么尸体,她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林岚扑哧笑道:“大刘,你这口才,不去德云社屈才了。”
刘锋急忙辩解道:“我真没骗你。这江旎模样生得标致,行事做派又是大小姐的范儿,他们那一行好多人都质疑过她的专业水平,可那些怀疑她的人,最后都充分体会了什么叫作以貌取人、愚不可及。”
“此话怎讲?”林岚问道。
“江旎在开颅这项技术上,是出了名的好手。要知道,开颅可是个技术加体力的活儿,连一些男法医都发怵,她却深谙其中三味,游刃有余。所以他们这一行的人送了她一个外号,叫‘江一刀’。”
林岚表情有些神往。
刘锋嘱咐道:“不过,你以后少招惹她?”
“为什么?”林岚不解地问。
“这位姑奶奶,整死人不偿命,特别喜欢恶作剧,让人哭笑不得。所以……”
说到这里,刘锋突然像被踩住了脖子。
林远昊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聊天。
林岚和刘锋两人面面相觑,心虚地低下了头。
林远昊指了指林岚,抛下了一句,明天上午抽考这些规章和细则,答错1题,抄10遍”,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岚嘴巴张得老大,不可置信地指着那座小山丘,问刘锋:“他不会来真的吧?”
刘锋缩了缩脖子,咽了口唾沫道:“你可以试试看。”
林岚想起坊间流传的关于这位冰山美男的传闻,不敢不信。
第二天林岚的考试毫无悬念地仆街了。
林岚真心觉得不怪自己,林远昊的考核标准太变态了,各种类型案件的勘查、取证流程,漏一个环节就算自己不合格,这样一来,自己十道题统共只对了两道。
“我手底下不留废物。”
林岚好动,也喜欢说话,可是林远昊是个闷葫芦,不苟言笑,林岚不敢招惹他。刘锋每天忙进忙出的,也没多少时间陪林岚逗闷子。
技术处只有林岚和江旎两个女生,于是走得格外近些。
尽管刘锋对江旎的各种轶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可是林岚心里始终半信半疑。不过,接下来的一件事情,让她清楚、明白而且肯定地知道了,江旎绝对是自带恶魔体质。
一天中午,林岚吃完饭,和江旎凑一块儿聊天,四下无人,两个人尽显长舌本色。
“听说林远昊那厮去现场只带大刘不带你?我就纳闷了,你一个学痕检的,天天宅在办公室有个啥劲儿?”
林岚觉得这话一下子说到了心坎里,吐槽道:“就是,就是,我都快被那厮关傻了,老是嫌我基本功差,以我目前的水平还不到出现场的时候。”
江旎道:“没有实战经验怎么行,基本功差怎么了,不经常实践岂不是更差?”
林岚点头如捣蒜。
江旎又道:“明天我要去解剖现场做个技术支援,要不,我带你去练个胆儿,见见世面?”
林岚大学里面学的是痕检,对于尸检这件事儿的了解,基本都是源于校友那里的道听途说,并未亲自上阵。所以,江旎一开口,林岚心痒难耐,立马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林岚找林远昊请假,说要陪江旎去解剖现场。
林远昊没说什么,只是用探究的眼神看了林岚一眼,然后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林岚心花怒放,哪里还有心思去琢磨林远昊的眼神里面到底有几个意思,屁颠屁颠地就跟着江旎去了。
等到了现场,林岚才彻底傻了眼,明白了什么叫作“自投罗网”。
解剖床上躺着一具高度腐败的女尸,整个解剖室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臭味。
江旎津津有味地介绍:“这女人是个按摩店的女技师,被一个男顾客长期包养,后来那男的不想要她了,她就开口要一大笔分手费。男的不依,女的就威胁要去告他强奸。这男的也够狠的,晚上一棍子就把这女的给打死了,把尸体塞在大衣柜里面,自己跑了。等被发现的时候,这尸体已经臭了。小林子,你忍着点儿味儿。”
江旎不说还好,她这么细细一说,林岚更觉得难受。
“旎姐,你怎么也不戴副口罩?这味儿,忒冲了。”
“你知道有多少有价值的信息都在这气味里吗?你先戴上,我要先分辨分辨。”她掏出口罩递给林岚,自己则闭上眼睛,静静地站在那里。
林岚戴上口罩,依然挡不住那味儿往鼻孔里钻。
“你今天运气好,赶上我秀一把绝活。”江旎睁开眼,戴上口罩,她将十指用力相抵,然后松开,姿态优美地给手指做了个舒展,之前好看的指甲油已经除得干干净净,指甲修整得短且圆润。她从容不迫地把一双玉手放进手套里。
女尸的眼睑腐败后有些合不拢,江旎轻轻拉下女尸的眼皮,用哄小孩的语气柔声道:“看不到、看不到,不怕、不怕,一会儿就好。”
那女尸的眼皮失去了弹性,总是遮不住眼球,江旎倒是耐烦得很,反反复复弄了好久才给她完全合上。
手中是一把特制的剃刀,刀片薄而锋利,铜制的手柄已经有了包浆,泛着柔和的光泽。
使刀的手小心翼翼,生怕刮破了皮肉。
对尸体的尊重,何尝不是对逝去的人最大的善意。
女尸的头发剃干净后,露出一枚实在不怎么养眼的光头,头皮上一处凹陷的紫瘢显露了出来。
“帮忙记一下,头皮有外伤,符合钝器击打伤特征。”
江旎朝一旁的笔记本努了努嘴,林岚认命地拿过本子记录起来,忍着胃里长毛的感觉去看江旎手下那颗惨不忍睹的头颅。
江旎用笔在头上画好定位线,拿出开颅锯,沿着定位线用力下压,然后一推,颅骨打开了。林岚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
“死者硬膜下出血,出血量大,蛛网膜下腔有血肿,符合外力钝器击打的特征。”
林岚硬着头皮,忍着胃里面一波强似一波的翻江倒海。
开颅后,江旎用解剖刀划开尸体,检查食道和胸腹部。
“消化道和胃部有出血,这胃的内容物都变色儿了。”
江旎用钳子将一坨黑乎乎胃内容取了出来,放入装检材的容器里,突然就递到了林岚的面前,嘱咐道:“拿去编个号,我回头做个毒物检测。”
林岚猝不及防,从视觉到嗅觉接连中招,顿时觉得自己被折腾得异常脆弱的小心脏受到了十级惊吓。看着那黏糊糊的一坨,她再也忍不住了,当场就冲到洗手间里吐了个天翻地覆。
接下来几天,林岚见了江旎就绕道走,生怕她又想出什么新花样折腾自己。
几次挨整后,林岚通过深入的研究、细致的观察,得出如下结论:江旎虽眉目如画,顾盼生辉,令人见之忘俗,可是酷爱捉弄他人,并以整人为人生第一要务。
“技术宅”们大多心思单纯,醉心专业,让林岚免去了职场版宫心计的锉磨,全身心投入到知识的海洋中。林岚耳濡目染,渐渐也能够咂摸出技术派幽默的味儿来,后知后觉地开怀一笑。
林远昊办公室的陈设极简,无线的鼠标,无线的键盘,无框的镜架,真的是没有一样多余的存在。反观自己的桌面,杂乱无章,花里胡哨。
“思维发达的人会对简洁有着特殊的心理需求,越是头脑简单的人,越是喜欢对自己的空间进行无谓的装饰和填充。”这句话是逯超群上次来痕检组后,临走时抛给林岚的。
林远昊站起身,道:“下午去车祸现场,准备一下。”
林岚四顾无人,于是迟疑地问道:“您是叫……我?”
“除了你我,这屋里还有其他人吗?”
林岚雀跃不已,激动道:“马上到位。”
坐了半年的冷板凳,除了罚抄就是下载各种资料,修改各种文书,终于能够正正规规出趟现场,能不激动吗?
小轿车被撞得后盖翻起,四周都是散落的零件,反光镜碎得不成样子,上面还沾染了鲜红的血迹。
这是公诉处提前介入的一起绑架案。
凶手驾车撞了被害人的车,将人质劫持后逃离现场,技术处的任务是给公诉处的承办人提供专业意见和技术支援。
林岚急于在林远昊面前表现,忙前忙后地拍照,认真地将林远昊口述的重点和一些数据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还见缝插针地画了一张现场勘查的平面草图。
在勘查现场的林远昊是冷静而细致的,他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每一个细小的痕迹,连轮胎缝隙和车底盘都没有放过。
“你说说,从现场发现了什么?”看着忙忙碌碌的林岚,林远昊突然发问。
“地面残存的剥落物,从材质、外观、形状特征可初步判断为车辆的挡板、反光镜碎片。从花纹等痕迹的细节来看,应该是固特异牌子的轮胎。”
“这里呢?”林远昊指了指发动机。
林岚莫名其妙,心想:“关发动机啥事儿?”
“发动机舱内零部件发生了明显位移,转向器在出入轴套时发生了异常运动,说明车辆遭受了强大外力。”
林岚腹诽:“这不是废话吗?碎渣子掉了一地,瞎子也能看出来撞车了,还用得着从发动机这儿捋线索?”
林远昊冷冷看了一眼林岚,道:“你认为观察发动机没用?”
林岚被他看得心里发寒,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出了马脚,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心想:“难道是我的表情出卖了我?”嘴里违心应和道:“有用,有用。”
“口是心非,连说真话都不敢,将来还能坚持真理?”林远昊的语气充满了不屑。
泥人也有几分土性,更何况林岚在林远昊面前夹着尾巴久了,本就有些心病,这下被他一激,语气也冲了起来:“您觉得有用,那您自己说说有啥用呗。”
话一出口,她懊丧不已,“得罪了这尊神,岂不是又得坐半年冷板凳。”
谁知林远昊并不着恼,从容道:“仅靠剥落物和车尾部的凹痕符合车辆受撞击后变形的特征就得出事故结论,过于轻率。为了干扰侦查,高明的作案人会伪造事故现场,用外力在车上形成撞击痕迹的方法有很多种,发动机的内在结构变化则难以伪造,只有做由外及内的全面勘查,通过多种痕迹证据印证,才能防止被假象蒙蔽。”
“高手哇。”
林岚一边佩服一边暗骂自己,明明是青铜不懂王者,还在这儿轻狂,真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出个现场这么毛糙,你这半年的冷板凳坐得也不冤。”
林岚被他戳穿心事,又慑于他的本事,哪里还敢多嘴,当即凝神静气,老老实实跟在林远昊身后。
林远昊走到几处轮胎痕迹的旁边,拿过相机从不同的角度拍摄,然后在相机显示屏上放大。
“这几处轮胎痕迹里的花纹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林岚连忙凑近了仔细看。
“从放大后的痕迹细节来看,右前方的轮胎留下的花纹痕迹要比其他三处清晰许多。从这个花纹的完整性和边缘的清晰度分析,应该是新换上去不久的轮胎。”
林远昊对这个回答显然不太满意。
“你只发现了痕迹间细小的区别,却没有对其中的价值做最大化的挖掘。”他指了指屏幕中几处磨损痕迹明显的花纹,道,“这三个轮胎花纹边缘模糊,花纹70%立体感消失,这种磨损程度至少是行驶4万公里以上了。车胎外侧靠上有磨损,但磨损痕迹与行驶痕迹相逆,应该是轮胎之前没有定时做四轮定位,导致内侧磨损,车主在做了四轮定位后发现了问题,进行了轮胎位置调换。这些痕迹很新鲜,形成时间不超过一周,那么做四轮定位和轮胎调换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一周。另外,从现场碾压痕迹的深度来看,车身自重应该超过2.5吨,结合前后轮胎痕迹之间的长度、宽度综合分析,凶手驾驶的应该是越野车。”
“所以说,调取各修理厂这一周越野车做四轮定位的记录就能追根溯源找到凶手咯。”
“别忘了,轮胎还得是固特异的,右前胎刚刚换过,车辆公里数最少4万公里以上的。”
说话的是一男一女,林岚他们聚精会神地勘查,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女的穿着检察制服,30多岁,面色白皙,梳着高高的马尾辫,看上去干练得很。男的50岁开外,腰身挺拔,眼神格外犀利,警服上的警衔显示着他的级别是二级警督,也就是正处级。
“赵处、涂队,你们来了。”林远昊主动打招呼。
被称作赵处的女检察官主动和他们握了握手,打量了林岚一番,问道:“这么水灵的妹子,是林组长麾下的?之前怎么没有见过?”
林岚心想:“我天天猫在办公室里打杂,见过才怪。”脸上却是一脸乖巧,甜甜笑道:“赵处好、涂队好。”
赵云蕾对林远昊笑道:“这丫头不光人长得漂亮,嘴也甜。林组长,咱们院里的帅哥美女都到你们技术处去了,真让人眼馋。”她又对林岚道,“我先自我介绍,我是公诉处的赵云蕾,这位资深帅哥是市局刑侦支队的涂敏,涂大队长。小丫头,你叫什么?”
“我叫林岚,双木林,山风岚。”
“林岚,好名字,听着就大气,我记住了。”
林远昊道:“涂队,附近的监控调取了没有?”
“恰好是个死角。”涂敏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不过,你刚才的分析非常有价值,我马上安排他们去排查。”
涂敏走到一旁打电话安排工作去了。
林岚心想,真是个雷厉风行的主儿。
市局那边的技术人员也过来了,和林远昊一起交换勘查后的意见,林岚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着,把重点都记了下来,准备回去好好整理一下。
林远昊扫了一眼低头奋笔疾书的林岚,刻意放慢了语速。
陪着公安的技术人员收集完所有的物证、编上号,已经误了饭点了,林岚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她从包里掏出一瓶水喝了两口,安抚了下可怜的胃。
“接着。”
林远昊朝她一扬手,一个圆滚滚的物体抛了过来,她身手敏捷地一把抓住,原来是一只蜜橘。
林岚看到吃的眼睛都亮了,正要道谢,林远昊已经转过身和涂敏他们讨论去了,只留给林岚一个黑漆漆的后脑勺。
林岚朝后脑勺做了个鬼脸,低头欢快地剥开橘子,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果汁充盈着口腔,格外美味。她三口两口吃完,胃里不再空虚得难受。
“其实林远昊这厮也不错嘛,都到这个点了,他自己也没吃饭,唯一的橘子还给了我。看来以后要对他好点。”
林岚没找到纸巾,正准备把沾满汁水的手在裤子上擦,却被转身过来的林远昊逮了个正着,她双手僵在原处,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林远昊一脸的嫌弃,从包里拿出一包湿纸巾扔给了林岚,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脏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案件一件件送来。
这天赵云蕾又来找林远昊和林岚,和她一起过来的是公诉处的付朝阳检察官。赵云蕾的神情有些凝重,黑眼圈也显得她格外憔悴。
“赵处,您这气色可不大好,累着了?”林岚关心地问。
林岚最近听案管的小伙伴们说,公诉处这几个月案件量骤增,还都是些不好处理的硬骨头,每次加班的时候,她都看到公诉那层楼灯火通明,可见他们最近任务吃紧。
“付朝阳手头有件批捕案件,疑点挺多,今天特来请教。”
林远昊道:“赵处长,您是我们市知名的检察业务专家,谈不上请教,咱们共同探讨。”
赵云蕾道了声过奖,将案情娓娓道来。
涵江市的近郊,因为这几年的小龙虾养殖业发展得如火如荼,很多家菜农都承包了鱼塘,养殖小龙虾。刘福贵赶上了这趟发财致富的快车,提早完成了小康的目标。刘福贵是五代单传的独苗,手头挣了钱,于是将旧房变新房,将三轮变四轮。可他心里还是有个遗憾,膝下无子,老刘家的香火眼看就要无以为继。
王麻子是刘福贵同湾子的老乡,素来好赌,因为和刘福贵打小是同学,又是邻居,见他有钱了,隔三岔五就找他借钱。因为借多还少,刘福贵渐渐不再理他。
王麻子前几天又找刘福贵借钱,刘福贵在虾塘忙碌着,没好气道:“我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有手有脚的,成天游手好闲,就不能干点正事?你摸摸良心,问我借了多少钱?你今天要借也行,把我之前借你的还我。”
王麻子恼羞成怒,朝虾塘吐了口浓痰,说了句阴损的话:“你死捏着那些钱有个屁用,养个婆娘不下蛋,将来就是个死绝户,再多的钱以后还是别人的!”
刘福贵气得够呛,拿起脚边的鱼叉去打王麻子,王麻子用手去夺鱼叉,却被刘福贵在手上和腿上狠狠打了几记。他长期好吃懒做,本来就不是壮实的刘福贵的对手,对方手里又有鱼叉,王麻子搞不过,只得骂骂咧咧地走了。
这恶毒的话像毒蛇一样钻进了刘福贵的心里,折磨得他几天都睡不好觉。刘福贵的媳妇何翠芬倒是善解人意,她打听到自家男人最近恼火的原因,偷偷去了一趟涵江市阳光天使妇产科医院咨询。十几趟检查做下来,医生建议她做试管婴儿。何翠芬回来和刘福贵交了底,刘福贵也同意尝试,两个人请了两个老乡,许给他们工钱,让他们代管一段时间虾塘,然后收拾铺盖卷,在涵江市阳光天使医院附近租了一套一室一厅,正式驻扎了下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大半年以后,胚胎培养成功,何翠芬成功怀上了,后来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中年得子,刘福贵夫妇守得云开见月明。孩子满月那天,夫妻俩请来了厨艺拿手的师傅,在村里摆了几十桌酒席。
酒席刚结束,婴儿居然不见了。
刚满月的婴儿,当然不会是自己走丢的。
可问题是,谁抱走了婴儿?
夫妻俩急疯了,一面报警,一面发动亲朋好友、街坊四邻到处找。可这婴儿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半点踪迹全无。
倾盆大雨在夜间肆虐着,雷声滚滚,闪电将夜幕无情地撕裂。
有人在村东头发现了一个被溺死的婴儿,正是刘福贵千辛万苦才求来的宝贝疙瘩。
何翠芬看到那小小的尸体时,一口气没有上来,昏了过去。好不容易救醒过来,人却变得疯疯癫癫了。
案件性质恶劣,造成群众恐慌,影响极坏。
涂敏亲自来到现场,他的眉头紧锁,心情格外糟糕,站在一旁的是他的搭档冯伟斌。
婴儿的口鼻中全是淤泥,面色青紫。
“真他娘的下得去手,人渣!”冯伟斌忍不住爆了粗口。
“现场勘查尽可能仔细些,一处都别放过。”雨水太大,有些顺着雨衣的帽檐流入了眼睛,涂敏抹了把脸,继续在现场指挥着。
负责勘查的技术人员汇报道:“雨太大了,现场没有提取到足印。”
涂敏去问法医:“有什么发现?”
“应该是被摁在淤泥里面闷死的。闷死婴儿的地方水位应该比较浅。”
涂敏沉吟了半晌,用不容争辩的语气命令道:“马上找几台抽水泵,把这塘里面的水都抽干。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证据找出来!”
案发现场的调度如同行军打仗,既要有清晰的头脑,也要有过人的胆识。
一番联系后,抽水泵被抬过来了,两台抽水泵同时运行。时间在机器的轰鸣声中过去了,熬了一宿,涂敏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冯伟斌从兜里掏出一包槟榔递了过去,涂敏往嘴里扔了一颗。
冯伟斌自己也含了一颗,用力嚼了几口,嘴里含含糊糊道:“这牌子,够劲儿。”他又冲着涂敏笑道,“解乏吧?”
涂敏用力捶了捶他的肩膀,表示谢意。
随着水位慢慢降低,靠近岸边的淤泥处露出了一枚残缺的足印,不远处有一个凹陷的浅坑,形状和大小都和婴儿的尸体相仿。冯伟斌大喜,冲着涂敏兴奋地喊道:“涂队,有了!”
涂敏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什么情况?只有半枚!”冯伟斌有些傻眼。
“还是穿着袜子踩上去的,这鉴定条件有些够呛。”涂敏摇了摇头。
“这下怎么办?”
涂敏没有直接回答他,对着后面喊道:“技术队,快来拍照,其他人,继续抽水。”
天色将明,村民们陆陆续续出门了,好奇地围在一旁想看个究竟。
终于,水被抽干了。
“那儿是不是一只鞋?”
技术人员用长杆把鞋子挑上岸,鞋里面灌满了泥,在岸边磕掉泥浆后,是一只前端有补丁的男式解放鞋。
“这鞋挺像咱村王麻子平日里穿的。”
人群里有人小声嘀咕。
涂敏循着声音望去,是个小个子的男人。
“王麻子是谁?家住哪儿?”冯伟斌瞪着眼问,小个子有些瑟缩。
“老冯,别咋呼,好好问。”涂敏提醒道。
冯伟斌压低声音,尽量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你刚才说的王麻子是谁?你能肯定这鞋是他的吗?”
“像,像,王麻子是刘福贵的同学,也是他的邻居。”
“你怎么知道是他的鞋?”
“我也没说一定是的,只是觉着像,我和王麻子也是邻居,有时他把鞋晾在门口,我见过。”
“你叫什么名字?”
“马胜。”
“马胜,既然你和王麻子是邻居,那你带路。”
一行人在马胜的带领下去了王麻子家,他还在屋里鼾声雷动。院子赫然放着另一只解放鞋,散落在地上的还有一套衣裤,都沾满了泥浆。
听到这里,林岚义愤填膺,怒道:“怎么有这种禽兽不如的人,对刚满月的婴儿也下得去手?”她平复了一下情绪,忍不住问,“赵处长,这人也抓了,物证也找到了,动机也证实了,您现在还要咨询啥?”
林远昊眼风扫了林岚一下,林岚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尴尬地说:“是我多嘴了,您继续、继续。”
赵云蕾嗔怪地对林远昊说:“林组长,您别这么严厉,林岚还是个小姑娘呢,有些好奇心也是正常的。”她接着说道,“证明王麻子有罪的证据是有一些,动机也有,不过,不利于指控他犯罪的证据也不少。”
说完,她把卷宗递给了林远昊,林远昊翻了一遍,又递给了林岚。
“你也看一看,然后你先发表一下意见。”
“我先?”
“怎么了?不让你说话的时候就你话最多,让你说话又不乐意说了?”
林岚闭了嘴,双手接过卷宗,从头到尾细细看了看。她以前也不是没有就案件证据发表过意见,不过一般都是林远昊先说,她再跟在后面谈一下自己的看法,正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嘛。可这次林远昊让她先说,她微微有些紧张,生怕说错了,丢了林远昊的脸。
赵云蕾看出了她的顾虑,鼓励道:“傻丫头,你们组长这是想让你好好表现一下呢,你别被他冰冷的假象给迷惑了。”
林岚一瞥林远昊,只见他表情有些不自在,知道赵云蕾没有说错,咧嘴笑了。
“池塘里有婴儿被摁进淤泥的痕迹,婴儿的面色青紫,口鼻周围和颈部都有勒痕,呼吸道和肺部有淤泥,说明婴儿在被溺死前,被人实施了捂鼻、勒颈的行为。如果凶手一开始只是想将婴儿溺死,就没必要多此一举去捂鼻、勒颈。所以,我推断凶手是想把婴儿掐死了,再带去水塘弃尸,不料婴儿之前只是昏迷,途中苏醒过来,所以他在水塘中继续行凶,将其摁进淤泥里,造成婴儿溺亡。”
“和警方的推测一致,涂队他们也是这个意见。”赵云蕾道。
“案发现场附近查获的两枚烟头,提取的DNA与王麻子的DNA分型不一致。不过,这一块属于开放性空间,其他人路过留下烟头也正常。所以,这虽然是一个疑点,却也不能因此排除王麻子是凶手。”
赵云蕾点了点头道:“的确如此,烟头不能作为排除王麻子嫌疑的依据,可是,王麻子到案后不断喊冤,始终否认杀了婴儿。他妻子也证明,当天下午两个人一直在村西头割猪草,后来就回家一起吃晚饭了,没有作案时间。”
“没有作案时间,这点倒是挺麻烦。”
“不过,有的人认为,王麻子的妻子有可能为了包庇自己的丈夫撒了谎。”
“这也是人之常情,的确有这种可能。不过,还有其他的疑点。”
“哦?说说看。”
“鉴定、物证照片、嫌疑人身体检查照片等资料显示,从王麻子家提取到的衣物和鞋子上面的泥浆和水塘泥浆中的微量元素、植物残留物的成分一致,但是王麻子的手、脚指甲却非常干净,里面却没有提取到同类物质。按理说,如果王麻子是凶手,那么他在水塘里作案后,手指甲和脚趾甲的缝隙里面总会留下些残留物。”
“现场的足印是一枚穿着袜子的足印,既然穿着袜子,脚趾甲里面没有提取到水塘里的残留物,这应该比较正常吧?”
林岚摇头道:“夏天穿的袜子不会太厚,足印的边缘虽然比赤足模糊,脚趾的形状却也隐约可见,更加说明凶手作案时穿的是一双薄袜。水塘里的泥浆会从袜子的孔洞渗透进去,而且,他把婴儿摁进淤泥,也会在指甲缝隙中留下痕迹。”
“会不会是这王麻子非常警觉,怕被发现,回去后认认真真地把手、脚的指甲缝刷洗干净了?”
“我觉得不可能,如果王麻子是一个这么有反侦查意识的人,为什么对作案时穿的衣裤和鞋子不做任何洗涤或者处理,就那么大咧咧地丢在自己的院子里?”
“是啊,我也觉得这案子破得太容易了些,似乎处处合理,又似乎处处反常。”
“动机、物证都有,可是,辩解、矛盾也客观存在,对吧。”
“就是这个道理。”
“其实,还有一个最大的疑点。”林岚难得表情有些凝重。
“什么疑点?”赵云蕾追问。
“既然现场提取的足印是袜印,那么凶手在作案时穿的那双袜子去哪儿了?现场和王麻子的家里都没有搜到这双袜子,这太奇怪了。”
“是啊,这正是我们和警方都非常疑惑的一个点,我们搜遍了现场和王麻子的家,都没有找到这双袜子。”
“这王麻子会不会是被人栽赃陷害?”
“我们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可如果凶手另有其人,为什么王麻子穿的一只鞋会在现场被发现,另一只也留有现场的淤泥?为什么他的衣裤上也沾有现场的淤泥?”
“他对这一点是怎么解释的?”林岚好奇地问。
“他说,衣服和鞋子是他晾在院子里的,案发那天根本没有穿过,至于上面的淤泥,他也不清楚是哪儿来的。”
从现场照片来看,院子里扫得挺干净的,除了散落一地的衣服和鞋子,堆放在四周的杂物,半个足印和指纹都没有。鉴定里面,也没有任何关于王麻子家院子里的痕迹证据表述。
林岚不解地问:“如果王麻子说的是真的,那这个嫁祸给他的人,去他家拿了衣服鞋子,出去作案后再放回王麻子家里,为什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难不成他会飞?”
“虽然没有证据证明凶手另有其人,可是,案件疑点重重,没有形成闭合的证据链,不能得出王麻子就是凶手的唯一性结论,我们不能草率处理。”
“人命关天,赵处,我同意您的看法。”
一直在一旁没吭声的付朝阳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这案子明天就要上会讨论,决定是否起诉了,公安那边刑拘了王麻子,区院那边也已经准备逮捕了,一旦我们以证据存疑不批准逮捕,所有的矛盾和压力都会集中到我们这里,被害人家属的情绪,网络的舆情也都会沸腾起来。”
林远昊道:“你的顾虑也没错,可是,从刚才讨论的情况看,案子的确没有达到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的起诉条件。”
赵云蕾道:“林组长,您的看法与我不谋而合。林岚对物证的分析和判断比我更专业,观察也更细致,她的判断更加坚定了我的看法。”
付朝阳欲言又止,颇有些纠结。
赵云蕾道:“你放心,既然是我坚持不批捕的,将来案件的责任就由我来承担,我们不能因为担心压力而制造冤假错案。不过,补充侦查的工作一刻也不能放松。一开始警方就在案发地点发现了王麻子的鞋,直接锁定他是嫌疑人,所以并没有充分排查其他与被害人有矛盾的人。但实际上,如果考虑到栽赃陷害的因素,应当重新调查一下其他人有没有报复刘福贵、陷害王麻子的作案动机和作案条件。另外,我现在更关心的是,从技术的角度,我们接下来还能在证据链的完善方面做些什么拓展工作。”
林岚翻出足印的照片和两份证言。
“我们要确定这个足印究竟是不是凶手留下来的。”
付朝阳道:“据村民反映,这是一个闲置的水塘,很少有人去,所以作案人才选择在此处溺死婴儿,这个足印离婴儿被溺的痕迹很近,应该是凶手留下来的。”
“从照片来看,足印周围的泥土移位痕迹很新鲜,足印边缘痕迹细节清晰连贯,说明足印形成的时间距离案发的时间很接近,我同意付朝阳的看法,足印是凶手遗留下来的可能性极大。不过我很奇怪,为什么这个重要的足印没有做鉴定?”
这下轮到赵云蕾叹气了。
“这个足印送检后,技术人员说不具备鉴定条件。理由是特征模糊,脚趾印几乎看不到,而且足印残缺,缺乏充分的检测特征和同一性比对的鉴定条件,无法做出准确的鉴定结论。”
林岚摇了摇头道:“也不一定,主要看是谁做,怎么做了。”
付朝阳和赵云蕾同时问道:“你是说鉴定能做?”
林岚肯定地点了点头,道:“据我所知有两种方法可以采用,一种是立体足迹分析检验系统,就是专门针对这种犯罪现场的立体足迹检验的;一种是模拟现场,采集立体足迹石膏模型,放入立体足迹箱配合软件系统进行测试分析。只不过我们省目前没有而已。”
赵云蕾一下子来了精神:“你赶快给我说说,只要能做,大不了我打申请送到外省做。”
林岚调皮地说:“两种方法,您想听哪一种?”
赵云蕾乐了:“哟,这还卖起关子来了,别皮了,两种一块儿说。”
林岚笑了笑,接着道:“具体方法我就不说了,太枯燥,也不是三两句能说清的,我把原理一说你们就明白了。”
赵云蕾和付朝阳都期待地看着林岚。
“同一认定是刑事技术鉴定专业用语,就是运用科学技术手段来确定受审查的嫌疑客体与待证客体是否同为一人或同为一物。具体到咱们这个案子里,就是通过对比王麻子的足部特征和现场的袜印是否一致,来判断现场足印是否为王麻子所留。之前说的两种鉴定方法,是采取数字建模或者石膏建模的方式,提取现场袜印的立体模型,与同条件形成的嫌疑人自身足迹进行对比,通过足迹中心线、足迹后跟等坐标点,采集脚长、脚宽、起脚角度、落脚角度、全坡陡度、半坡陡度、拇趾陡度等七项指标进行对比,在相应的指标阈值内,就可判定是否具有同一性。”
赵云蕾道:“确实太专业,不过我大致明白了,就是说做个袜印的数字或者实体的模型,然后和王麻子本人的足迹比对,确定是不是王麻子本人的,对吧?”
“对。”
赵云蕾问:“这个鉴定哪里可以做?”
林岚说:“有几处,不过最权威的是北京的专家程远峰,我建议您去找他。”
林远昊道:“不错,这一块,程教授的确是首屈一指的专家,你们去找他,一定会对案件起到决定性作用。”
在赵云蕾的坚持下,公诉方联系了外省专家对足印进行鉴定,结果出来后,这枚现场的足印果然不是王麻子所留。承办人付朝阳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对王麻子一案做出了存疑不起诉的决定,将王麻子释放了。
刘福贵自从儿子被人溺死,老婆何翠芬也得了癔症后,根本就无心管理虾塘。这天早上,他开车准备带何翠芬去复诊,半路上,何翠芬突然指着窗外的一个身影,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刘福贵吓得猛一刹车,他以为老婆犯病了,可是外面的那人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看的人和被看的人都脸色大变。
虽然昨天下午收到了检察院送达的不起诉决定书,可是纸上的文字和亲眼目睹对内心的冲击还是不可相提并论。
刘福贵还是不能接受有杀子之仇的王麻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和他行走在同一方天地。一时间震惊、愤懑、仇恨种种情绪翻涌上来,他打开车门就往外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把这个在心中诅咒过千千万万遍的恶人千刀万剐。
王麻子反应也快,刘福贵还没有下车,他撒腿就跑了。刘福贵追了一段没有追上,听到自己老婆在后面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哭,心里还是不放心,又折了回来。
杀人犯居然被放回来了,舆论顿时一片哗然。很快的,人们都知道是检察机关做出了不起诉决定,所以王麻子才被释放的。
林岚早上吃完早点去上班,还没有到单位门口,就见一大群人密密麻麻地围在检察院门口,一个中年女性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几个人在一旁劝她。还有几个人拉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鲜红的大字——“包庇凶手,天理难容”。
控申处的黎刚处长和老孙、小王正在给他们做思想工作。可是大家的情绪都非常激动,有几个人的手指都要戳到控申处同志的脸上去了。
有人高声叫道:“别以为我们是农民就好糊弄,我们可打听清楚了,就是你们公诉处一个姓赵的处长把凶手给放了。”
“是啊,就是那个姓赵的。她没养过儿女吗?怎么把这么坏的人给放了,这让福贵和他媳妇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啊?”
“就是,福贵媳妇好好的人,因为儿子的事都疯癫了,你们检察院怎么能向着坏人啊?”
林岚站在门口,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这门被堵住了,自己不知道该怎么进去。有几个和她一样被堵在外面的同事聚在一起,三三两两地聊着。
“哟,这又堵了,唉。这个月第三次了。”
“那两次不能和这次比,这次人太多了,得赶快安抚,不能把事态扩大了。”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有人喊道:“让那个姓赵的处长下来,我们要找她评评理。”
“对啊,对啊,让她下来。”
在一片吵嚷声中,赵云蕾和案件的承办人付朝阳出现了。刘福贵一见付朝阳和赵云蕾,马上冲了上去,但被前来维持秩序的法警给拦住了。
赵云蕾上前两步,对刘福贵说:“老乡,你先冷静一下,你对我们的工作有什么不满,有什么要求,可以和我们慢慢反映。”
刘福贵眼里全是血丝,他声音嘶哑地喊着:“那个杀了我儿子的凶手,你们说放就放了,你让我们怎么冷静?”
赵云蕾开解道:“如果证据充分,我们肯定不会放,可是现在的证据的确存在疑点,就不能不放了。您也希望抓到真凶吧?如果弄错了,岂不是白白便宜了真正的凶手?您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刘福贵现在哪里听得进去,他执拗地说:“王麻子就是溺死我儿的真凶,水塘里面的鞋就是他的,村里好多人都晓得他和我有过节,不是他还有哪个?再说了,抓他的时候,他房里搜出的衣服鞋子上面的泥都还没干呢,这些不全是证据?”
旁边的村民和亲友们也都纷纷帮着刘福贵。
“就是,这铁证如山,你们还把人给放了,还有没有天理!”
“把杀人犯放回去,再杀人怎么办?跑了怎么办?”
付朝阳在旁边也劝着:“大家还是散一下吧,有什么话,被害人家属可以到接待室慢慢说,这堵在门口,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控申处的黎刚处长也劝道:“大家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要解决问题,现在这七嘴八舌也说不清楚,这赵处长和承办案件的付检察官也都下来了,大家先散了,让家属去接待室,有什么问题当面问清楚,你们看行不行?”
赵云蕾对刘福贵说:“老乡,你看,咱们待会儿要谈的内容,毕竟也涉及案情,可能不方便在这里公然讲,不然打草惊蛇,将来凶手更不好抓了。”
刘福贵听了赵云蕾一行人的劝,也慢慢冷静了下来。他对乡亲们说:“我先去听听,如果不满意,咱再来。大家都为我们家的事耽误了一上午,我刘福贵在这里谢谢各位父老乡亲了。”说完,他嘱咐几个亲戚把何翠芬带回家,免得她继续待在这里受刺激,自己则准备去和检察官谈谈案子。
大家见苦主都这么说了,赵云蕾和办案的付朝阳也下来了,觉得此行的目的就算完成了,于是慢慢散开,把门给让出来了。几个女人搀起坐在地上哭闹的何翠芬,林岚他们赶紧朝门口走去。
正在这时,何翠芬突然挣脱了搀扶她的人,迅速朝赵云蕾扑去,一把抓向赵云蕾的脸。林岚刚好在旁边,她眼疾手快地去隔挡,何翠芬的手被挡开了,林岚的手背却被何翠芬的指甲挠出四条长长的血印子,血珠子快速渗了出来。
法警赶快把何翠芬拉到一边,何翠芬知道自己闯了祸,把头耷拉在一旁,不吭声了。刘福贵见何翠芬抓伤了人,那个被抓的女孩子手上鲜血淋漓,一时也蒙了。他嘴里不停地说:“这可怎么好?姑娘,我送你去医院吧,你别和她计较,她是个病人。”
林岚刚才在旁边听着,已经知道他就是那个水塘溺婴案的父亲,心里同情得很,根本没打算和他计较。现在见他白着脸,满眼的惶恐,反过来安慰道:“没事没事,你别紧张。”
赵云蕾见到林岚白净净的手又红又肿,鲜血直流,心疼得不得了,她赶紧让法警拦车把林岚送去医院。
林岚忙道:“不用,不用,只是皮外伤,看着吓人罢了。我让江旎姐给上点药就行了。”
付朝阳诧异地说:“江旎,她……她不是法医吗?法医不是解剖死人的吗?”
林岚斜着眼看了一眼付朝阳,心想:“你要是当着江旎姐的面这么说,可就死定了。”
林岚对赵云蕾说:“赵处,您去忙吧,您这边已经够头大了,我这点小事儿,自己处理,您就甭管了。”
赵云蕾看了看一脸不知所措的刘福贵,轻轻地叹了口气,对控申处的同志嘱咐道:“黎处长,我这一时走不开,您安排人把林岚送去,给江法医看看伤,要是江法医说严重,就赶紧送医院处理。”
黎刚满口答应了,老孙和小王簇拥着林岚朝技术处走去。
林远昊刚把实验室的操作台收拾干净,迎面就看见控申处的人带着林岚过来了。林远昊有些意外,再一看,林岚的手上全是伤,诧异地问:“这是怎么弄的?”
老孙简单地说了说过程。
林远昊说:“江旎今天早上有个会,不到院里来,我那儿有医药箱,把她交给我吧。你们先去忙,这会儿下面正需要人。”
老孙知道林远昊是个办事非常稳妥的人,于是拜托道:“那就辛苦你了,小林今天也是因公负伤,待会儿要是去医院,把收费单据什么的留好就行。”说完就和小王匆匆离开了。
林远昊把林岚带到办公室,找出医药箱,抬起她的手仔细瞧了瞧,血已经凝固了。林远昊用镊子夹了棉球蘸着纯净水冲洗了一遍,再用碘酒和酒精给伤口消毒。林岚痛得龇牙咧嘴的,不停地倒抽凉气,林远昊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
“现在知道疼了,刚才怎么那么莽撞,轮得上你逞能?”
“组长,你是不在现场,不知道情况当时那个紧急啊。那会儿法警都去疏散群众了,没人留意到那个何翠芬,她突然就冲赵处长扑过去了,要不是我这一挡,赵处的脸现在就成这个德行了。”
她连说带比画的,碰到了伤口,顿时又疼得脸上的五官缩成一团。
林远昊不悦道:“给我消停点。”
林岚见他不高兴了,一时大气也不敢出,也不敢喊疼,只能咬牙忍着。
林远昊低头专注地上药、包扎,手指修长、灵活。林岚心里暗赞:“这应该是一双艺术家的手啊。”再看他全神贯注的侧脸,好似一尊希腊神话中的男神雕塑,不觉有些看呆了。
处理完伤口,林远昊嘱咐道:“你这一周伤口不要沾水,每天到我这里换一次药。还有,忌点口,别整天乱七八糟地乱吃。”
林岚见他态度缓和了些,赶紧屁颠屁颠地凑上前去拍马屁。
“我说组长,你这包扎技术太赞了,简直媲美外科大夫啊,难道以前专门学过?”
林远昊半天没吭气,就在林岚以为他又无视自己,讪讪地准备离开时,林远昊突然说道:“我以前在大学是篮球社团的,给社员们包扎过。”
林岚不可思议地看着林远昊,想象不出自己这位冰山一样的组长,居然还加入过篮球社团这种雄性荷尔蒙爆棚的团体。她刚想继续深入八卦这个话题,林远昊却早已转身,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林岚下班回到家后,奶奶何春芝被她缠了一手的纱布给惊到了。林岚知道这次瞒不过,只得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何春芝用手戳着林岚的脑门,恼恨地怨道:“你忘了对我的保证了,危险的事情不碰。维稳自有维稳的部门,你瞎掺和啥?这手就是女孩子的第二张脸,如果留下疤,不就相当于毁容!”
林岚觉得何春芝有些担心过度,不在乎地反驳道:“奶奶,这才多大点事儿啊,您要不要这么夸张?”
何春芝见她完全不打心里去,更着急了,连珠炮似的一顿数落。
林骁勇忙在一旁当和事佬。
“妈,您别气,这孩子打小就是个不省心的,以前是祸害别人,现在换成祸害自个儿了。您看,她半天也不吭气,肯定是知道错了。这孩子大了,说多了也不好,伤自尊心不是?”
何春芝看见林岚耷拉着脑袋,心里有些不忍,扭过头去指责林骁勇管教无方,林骁勇只得强打精神接受他老妈转移的炮火。林岚冲林骁勇扮了个鬼脸,赶忙躲回自己房间里去了。林骁勇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心里暗骂自家闺女是个坑爹货,无可奈何地打起十二分精神,听着何春芝的数落。
刚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林岚就接到了赵云蕾的电话,她细细地问了林岚的伤势,嘱咐她好好休息。林岚关心下午的事儿,之前怕打扰她没敢问,这下正好打听打听。
“我后来和刘福贵谈了很久,虽然他坚持王麻子就是凶手,可是他的情绪也平复了许多。”
赵云蕾的嗓音略带点沙哑,林岚感觉她很疲惫,识趣儿地闭了嘴。
放下电话没一会儿,就收到一条来自江旎的微信。
“咱们涵江市检察院在网上被人骂惨了。”
紧跟着发过来一条链接。
林岚点开链接,是一条点击量过十万的帖子。
“水塘溺婴无人管,放虎归山不作为。”里面指名道姓指责赵云蕾。
她上网一搜,网络上铺天盖地都是“溺婴案”的帖子,标题一个比一个劲爆。诸如“放虎归山不作为”“涵江市检察院包庇凶手”等。更恶劣的是,还有人把赵云蕾的个人信息给扒了出来,说她至今单身,变态老姑婆一个,所以不能体会别人的丧子之痛,帖子后面还有不少恶毒攻击的评论。
林岚连忙去拨赵云蕾的电话,语音提示对方已关机。
回想起刚才电话里面赵云蕾疲惫的语气,看来她已经知道了网络舆情发酵,她怕自己担心,还是先打来电话安慰自己,这才关机。
林岚赶紧给江旎打电话。
“江旎姐,这消息的传播速度怎么这么快?”
江旎在电话那头嗤了一声:“你傻啊,今天早上那么大规模的围堵,旁边多的是人,这人多眼杂,众口悠悠的,到现在才蔓延开来,已经算慢的了。”
“可网上怎么瞎传啊?赵处长可不是放纵凶手,她是为了查找真凶,为了避免一桩冤假错案!”
“这年头的键盘侠不就这样么,他们不能功成名就,却能把功成名就的人骂得身败名裂,体无完肤。”
林岚焦急地问:“那,那现在怎么办呢?”
江旎在那头无奈道:“还能怎么办?只有尽快找到真凶了,不然咱们涵江市院这口锅还不知道得背到什么时候呢。那赵云蕾估计也得让这些唾沫星子给淹死。”
林岚气愤地说:“赵处长什么都没做错,他们凭什么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她?难道说,她把无辜的人抓起来,让真凶逍遥法外就对了?”
江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网民并不清楚真相,他们只看到人赃并获,检察机关却把人给放了。现在最吃亏的是,案件还在继续侦查阶段,所以不能在网上把证据都给披露出来,否则就会打草惊蛇,便宜了真凶,所以这口锅,咱检察院背定了。”
林岚撂下电话,情绪降到了冰点。她替赵云蕾感到委屈和不值。
网络的另一端是无数的键盘手,他们被不全面的事实所蛊惑,把碎片当作全部,把谬误当作真相,宣泄着自己的怀疑和不满。而此时此刻,林岚纵然想帮赵云蕾去解释,可她只有一张嘴,而且还得顾及案件保密的纪律。林岚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和迷茫。
晚饭的时候,林岚完全没有胃口,整个人恹恹的。林骁勇料到她一定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儿,晚饭后,主动拉她出去散步。
父女二人沿着小区一路走到中央花园,草地上几个小孩子兴高采烈地追逐嬉戏,发出一阵阵开心的笑声。林岚被他们的喜悦所感染,心情稍稍地平复了些。
“今天又遇到啥不开心的事啦?”
“没事。”
“你脸上可是写着大大的‘有事’。”
“有那么明显吗?”
“你说呢?”
林岚低头不语。
“你从小就性格开朗,不出事,你能蔫成这样?”
“咱们院里的赵处,就是我挺崇拜的那个,被人在网上发帖攻击,还人肉了!”
林骁勇愕然道:“人肉她?为什么?”
林岚忿忿道:“就因为她坚持对一起杀人案件做了存疑不诉,早上就来了一大群人围攻她,好不容易劝走了,晚上又被人在网上骂。”
林骁勇指了指林岚的手,道:“你这伤是早上帮她的时候弄的?”
林岚苦笑道:“可不是。不过,我只是受了点小伤,她可就惨了。可我就不明白了,她能有什么错?她不就是坚持要对案件严格把关,防止冤假错案么!”
林骁勇的神色突然变得很严肃,道:“有些人就是这样,什么都没弄清楚,也不去调查核实,就人云亦云,跟风造谣,完全不管他们这么做会给别人带来什么样的伤害。”
林岚低着头,用脚踢着路边的石子,石子一路跳跃着越滚越远,最后隐入了路边的草丛。
“赵处长是个女同志,这件事情对她的伤害和压力都是非常大的,你这时候一定要多关心她,让她感受到来自同事的支持和关心。”
林岚沮丧地说:“可我已经联系不上她了,她的手机关机了,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真正想帮助一个人,总是能找到办法的。”
林岚怔了怔,脸色渐渐开朗,恍然大悟道:“是啊,光在这里同情有个鬼用,我现在就去找林远昊,看看还能不能从现场的细节和物证分析上进行突破,找到新的线索。”
看着林岚匆匆而去的背影,林骁勇觉得自己的闺女的确怎么看都可爱。她永远都那么自信和乐观,即便明知前路布满荆棘,也会披荆斩棘,无畏前行。
门铃响起的时候,林远昊正在房间里健身,他以为是爸妈散步回来没有带钥匙,边用毛巾擦汗,边去开门。
门开后,林岚看到的就是穿着背心和运动短裤,衣服汗湿了的大帅哥。充满力量感的肌肉裸露在空气中,汗水顺着锁骨向下蜿蜒流淌,这荷尔蒙爆棚的雄性气息和白天冷峻内敛的气质大相径庭,散发着异样的吸引力。
林岚觉得自己的脸莫名其妙地发烧。
“啪”的一声,大门被用力地关上。
门外的某人险些被撞扁了鼻子,有些讪讪的。
门内的人匆忙套了一件外套,再次打开门,脸上明显有些不自在。
“我……我是为了赵处的事儿来的,今天网上把她骂惨了。”
林远昊朝屋里摆了摆头:“进来说吧。”
林岚在沙发上坐下,林远昊打开电视机,给她递了一个橘子和一个遥控器,道:“我去冲个澡,你等等。”
想起自己刚才的冒失,林岚就是脸皮再厚,也有些害羞。她蚊子般小声嗯了一声,林远昊匆匆走了。
不一会儿,哗哗的水声响起,林岚觉得自己来的真不是时候,可是来都来了,自己的确也等不到明天,只得硬着头皮等着。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门铃突然响了,林岚虽然觉得不妥,却也只能认命地去开门。
一对气质优雅的老夫妻站在门口,看到林岚的时候,两个人一脸的诧异,几乎怀疑自己走错门了。
幸好林岚反应快,赶紧自我介绍:“伯伯、阿姨,我是林组长的下属,我今天晚上冒昧过来,是有件案子上的急事儿要和他商量。”
林映山和吴敏仪也反应了过来,招呼着林岚过来坐下。
林岚第一次来林远昊家,是上次技术处组织聚餐的时候。当时林映山夫妇出去旅游了,所以彼此之间素未谋面。
吴敏仪上下打量着林岚,只觉得这姑娘样貌标致,懂礼貌,整个人洋溢着一股青春阳光的气息,顿时喜欢得不得了。她细细打听林岚的家庭情况。林岚纵然再大方,也被吴敏仪这相看未来儿媳妇的架势给弄得发窘。林映山看出了小姑娘的不自在,连忙干咳了两声,奈何吴敏仪女士热情高涨,全然不顾,林映山只得对小姑娘投去同情的目光。
正在林岚如坐针毡的时候,林远昊洗完澡出来了。他一看客厅里面他老妈的架势,再看看林岚坐立难安的模样,心下了然。
他朝林岚扬了扬下巴道:“你不是有工作要汇报吗,还不抓紧时间?”
林岚如蒙大赦地站了起来。
吴敏仪不乐意了:“有什么工作不能待会儿谈,我和林岚正聊天呢。”
“妈,我们还有公事儿要忙呢,您让爸陪您聊吧。”林远昊说完,朝林岚使了个眼色,朝书房走去。
吴敏仪眼巴巴看着自个儿相中的媳妇被领走了,冲着林映山抱怨道:“这臭小子,整天摆个臭脸,把姑娘们都给吓跑了。今天好不容易领回来一个,话还没说上两句呢,就去商量什么公事,真是气死我了。”
林映山看见她这样着急,忍不住笑道:“欲速则不达,吴敏仪女士,淡定,淡定。”
吴敏仪没好气地朝他翻了个白眼,也只能作罢。
林岚第一次到林远昊的书房,一进门就被整整一面墙的书给惊到了。
房间格外整洁,纤尘不染,一切物品都摆放在最合适的位置,各类书籍分门别类,侧面还贴着序列号。
林岚想想自己那凌乱的小狗窝,叹了口气道:“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林远昊朝书桌努了努嘴,道:“少贫嘴,干活儿!”
林岚老老实实在书桌旁坐下,林远昊打开电脑,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白纸和铅笔,对林岚说:“我们把那天赵处长说的证据进行一次全面的复盘。”
林岚认真地点了点头。
林远昊几笔就在纸上勾勒出王麻子和刘福贵家的方位图,画出了前往溺婴现场的道路,溺亡婴儿的池塘。
“王麻子家挨着刘福贵的家,挺容易潜进他家作案的。”
“不错,那天刘福贵家里来来往往的人确实是多,所以婴儿睡觉的那个房间足迹和指纹杂乱,实在没法确定谁才是真凶。”
“不过,这个池塘是村里唯一一个荒废的池塘,村民平时很少去那里,凶手选择这个地方作案,应该是对村里的情况非常熟悉。”
林远昊又画了一个池塘的现场勘查平面图,现场袜印、丢弃的解放鞋、附近草丛里凌乱散落的烟头。他拿起图纸,慢慢端详着,忽然道:“其实这只鞋本身就是个悖论。”
“就是,一只鞋还巴巴地带回家,故意让警察抓自己么?这嫁祸手法太刻意了。”
林远昊点了点头,将画了王麻子家院子的图纸交给林岚。
“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是觉得差点什么,可又说不上来。”
“你先清空脑海里所有的杂念,用本能去引导自己的思维。”
“让我冥想?”林岚觉得有些好笑,也很奇怪林远昊会说出这种话。
“不,是靠职业敏感引导你捕捉你潜意识中认为很重要的证据,行业经验形成的职业敏感,往往非常重要。”
林岚不再玩笑,她端正地坐好,闭上眼,陷入了沉思。
纸上的寥寥几笔勾勒出的图案,渐渐与卷宗里的证据融合在了一起,她似乎置身于真实的现场之中。
王麻子家和刘福贵家相邻,他家后院有根晾衣绳,上面挂着洗干净的毛巾、内裤和袜子,被淤泥弄脏的外套、长裤和鞋子杂乱无章地散落在地上,隔壁的一棵枣树,枝叶茂盛,越过了墙头,院子里零星落了几颗熟透的大枣。
林岚拿起笔,将脑海中的细节一一勾勒在纸上。
“晾衣绳上晒着的毛巾、内裤和袜子都在,王麻子说沾了泥的衣裤之前是晾在晒衣架上的,看来不是撒谎。”
“如果凶手另有其人,通常而言,他得悄悄拿走王麻子的衣服作案,再悄悄放回来。这样一来,难免在现场留下进出的痕迹。”
“可是现场确实没有任何发现,难道凶手是用飞的?或者说他是武侠小说里面的轻功高手?”
林远昊淡淡道:“好好说事儿,别瞎扯。”
林岚吐了吐舌头,依然贫嘴道:“虽然我的假设夸张了些,可那些电影里面的大盗还不是用飞爪进入博物馆偷盗。一样脚不沾地,不会留下痕迹。”
说到这里,她突然僵住了,瞪大眼睛看着林远昊。
林远昊一把抓起桌上那张纸,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动容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林岚的脸也因为兴奋泛起了潮红。
林远昊拿起车钥匙就往外走,林岚追着问道:“去哪儿?”
“去找赵云蕾,让她联系警方抓人,去晚了,我担心那家伙会跑了。”
林岚醒过神来,跟着林远昊朝外走去。
警方赶往马胜家时,他正在收拾行李,准备连夜跑路。
足迹鉴定专家对马胜的足迹和现场遗留的足印做了比对,结果是具有同一性。
马胜在看到鉴定结果的时候,整个人抖得像筛糠一样。
涂敏有些意外,因为林远昊说,是林岚发现了马胜具备作案条件。他将林岚拉到一边,有些半信半疑地问道:“听说是你发现真凶的?”
林岚倒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是啊。”
“你怎么发现的?”
“赵处一开始就怀疑凶手另有其人,我们也觉得王麻子是被栽赃陷害的,只是苦于没有发现真凶的痕迹。最后是院子里面的几颗大枣提醒了我。”
“大枣?”
“不错,就是大枣。”
涂敏有些莫名其妙。
“王麻子不只刘福贵一个邻居,他的邻居还有马胜,他们两家挨得更近,只有一墙之隔。既然马胜家枣树上的枣能掉到王麻子家,他也能爬上这棵枣树,用工具把王麻子家晾衣绳上的衣服给取走。因为是隔空取物,当然不会在王麻子家留下痕迹。”
“怪不得那天在案发现场,他一眼就认出是王麻子的鞋。原来他是想误导警方。”
真相被揭露前,一切都扑朔迷离,百转千回。可只要找对了方法,弄清了原委,所有的疑问都会迎刃而解。
涂敏很快就从马胜嘴里撬出了真相。
马胜与刘福贵、王麻子都是邻居,他和两家人的关系都不好。王麻子这个人嘴坏,马胜和他干过几架,结下了仇怨。村民养虾致富那会儿,马胜也加入其中,可全村的小龙虾生意就数刘福贵做得最大,马胜认为刘福贵抢了他不少生意,因此怀恨在心。
刘福贵发达了,把自家老宅进行扩建,马胜觉得刘福贵挡住了自己家的风水,扩建期间和刘福贵理论了好几次,刘福贵都没有搭理他。马胜眼看着刘福贵的房子越修越好,生意也越做越大,自己却日显寒酸,竟然起了歹心,计划以杀死刘福贵的孩子的方式进行报复,再嫁祸给王麻子。
刘福贵给儿子办满月酒那天,村里人都去了他家吃酒。马胜酒席吃到一半,找了个机会溜回家,爬到树上,隔着院墙用鱼叉把王麻子晒在院子里面的衣裤钩了过来,又把王麻子放在屋外的解放鞋穿在脚上。他偷偷溜进刘福贵家,趁人不备把婴儿勒死,用提袋装着尸体,准备丢到水塘里面去,来个人不知鬼不觉。不料婴儿之前只是闭过气去,并未死透,走到水塘的时候,缓过气的婴儿突然发出了哭声,马胜慌慌张张地把婴儿脸朝下摁进塘底溺死。
马胜上岸后,在旁边的草丛里蹲着吸了一支烟。等他慢慢平复下来,他发现鞋只剩一只了,袜子也脏了,这时候下起了暴雨。
马胜跑回家,把袜子脱了下来,扔到路边的排水沟里。他回到家后,把沾了泥污的衣裤和剩下的一只鞋子隔着院墙扔回到王麻子院子里,然后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干净净。王麻子被抓后,他以为这事儿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王麻子居然被放了回来。听那些到检察院上访的村民回来说,检察院怀疑真凶另有其人,马胜慌了,他一天都魂不守舍,晚上收拾行李,准备躲到外地去,不料警察却来得如此之快。
根据马胜的交代,警方找到了被扔到排水沟里的袜子。经鉴定,在袜子里面检测到的泥浆和植物碎末与溺死婴儿的水塘中的泥浆的微量元素和植物成分一致。之前水塘附近的烟头做了DNA检测,其中有一枚烟头上的DNA和马胜的完全匹配。再加那半枚和马胜足部特征吻合的足印,正可谓是铁证如山了。
开庭那天,赵云蕾和检察官付朝阳一起出庭支持公诉。面对着一桩桩的铁证,马胜当庭认罪。
赵云蕾和付朝阳走出法庭的时候,刘福贵迎了上来,他“扑通”跪到赵云蕾面前,赵云蕾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搀扶起来。
刘福贵哭得稀里哗啦。
“检察官同志,要不是你们,我儿就死得不明不白了,我之前还错怪你们,我就是个糊涂鬼。”
赵云蕾安慰道:“我能理解你的丧子之痛,不会怪你的。也希望你今后理解我们的检察官坚守这份正义的不容易。”
刘福贵用力地点了点头。
马胜一审被判处死刑,收到判决书的那天,刘福贵和村民到检察院给赵云蕾和付朝阳送去了锦旗。网络上的舆论也很快转了风向,满屏都是对涵江市检察院秉公办案,明察秋毫的赞誉,赵云蕾也被人称作当代女检察官的楷模,网民评价她顶住了巨大的压力,避免了一起冤假错案。
残阳如血,赵云蕾和林岚坐在茶叶市场,泡了一壶浓浓的普洱。赵云蕾偏爱这处市井气息浓郁的市场,简陋的戏台,露天的桌椅,不远处传来的二胡声呜呜咽咽,将这黄昏下的动与静恰到好处地诠释了出来。
林岚关心地问:“赵处,网上的风头过了,案子也真相大白了,您现在心情有没有好一些啊?”
赵云蕾淡淡笑了笑,道:“看了那些个负面的评论,说自己心里一点儿都不委屈不愤怒肯定是假的。咱们公诉人做的是公众关注度高的工作,碰到敏感案件时,保不齐就站在了大是大非的风口浪尖。所以,一旦决定选择这份职业,就要做好接受暴风雨洗礼的心理准备。真遇到事儿,难过一阵也就罢了,沉溺于自伤自怜也没那个必要。”
“赵处,你可真坚强,我就做不到这么云淡风轻的。网上那么多恶毒的话,我到现在想起来心里都堵得慌。”
“那就不去想。生活本来就复杂,现代人的思维也多元化,网络上那么多是是非非,哪有精力去和他们较真。不把这些负面的情绪及时代谢掉,它们就会形成毒素,侵害我们的思想、消磨我们的斗志。我看你朋友圈发的那条信息就挺通透的,怎么这会儿反而看不破了?”
林岚有些意外,问道:“哪一条朋友圈啊?”
赵云蕾打开手机,翻出林岚几天前发的一条信息,指给她看。
“就是这条,‘一生都要向前奔跑,如果害怕迷失方向,那就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
林岚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赧然道:“这是一时有感而发。”
赵云蕾摸了摸林岚的头,笑道:“保持这种向上的精神和克服困难的勇气就很好啊。遇事不气馁,迎难而上,挖出真相,这一次,你做得非常好。”说到这里,她拉起林岚的手,指着上面已经慢慢淡去的伤痕又道,“手上的疤痕会慢慢愈合,心上的也会,要想成为一个强大的个体,一定要建立起非凡的自我修复能力。”
林岚郑重地点了点头。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姑姑林晓娟。当年她秉公办案,却被当事人记恨,付出了终身残疾的代价。可她现在依然坚强而乐观地生活着,努力工作,业余时间看书、插花、画画,不也是一位具有非凡自我修复能力的坚强女性吗?经历了这场风波,林岚觉得自己也跟着成长了。
赵云蕾的声音将林岚的思绪拉了回来。
“林岚,通过这件事,我越发认识到技术专业知识对于公诉案件审查的重要性。如果没有你们对证据的专业分析和判断,这案子不会推进得这么快,这马胜要是跑了,案件又会变成一桩悬案。你对证据链完整性的认识很独到,知识面也广,我在想,如果你去做公诉人,公诉加上技术,不知道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
林岚没有想到赵云蕾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顿时产生一种知己之情,内心激情翻涌。
“赵处,不瞒您说,我打小的梦想就是亲自办案。我太喜欢案件中的逻辑推理和演绎了,您这个提议太诱人了。”
“哦,那就申请到我们公诉处来,在新的岗位上,你一定会大放异彩。”
赵云蕾的话,在林岚的心里投下了一枚石子。
一天下午,林远昊回到办公室,看到的就是林岚呆呆地坐在电脑前,神游万里的模样。
“又想什么呢?”
“组长,您说是公诉处好,还是咱技术处好啊?”
“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赵处长最近给我讲了好多办案中的故事,我觉得能够面对面地和犯罪嫌疑人斗智斗勇,真的很了不起。相比而言,咱们做的都是幕后的工作,也枯燥许多。”
林岚天资聪颖,却生性好动,平日里就喜欢各种新鲜的事物,接受能力也快,的确和技术处大部分人不一样。
林远昊沉思了片刻,很认真地说:“在我看来,咱们检察机关的工作,无论台前也好,幕后也罢,最终的目标都是一致的,都是维护公平和正义。技术工作就是要禁得起寂寞,默默在幕后奉献,虽然有时候关键证据是技术人员发现的,可光环还是属于办案一线。技术人员要安于这份寂寞,潜心研究,实现我们自己的价值。”
“你是觉得我不安于本职工作?”林岚有些忐忑地问。
“那倒不是,我个人觉得工作岗位本身没有什么好与不好之分,关键要看个体特征更适合哪个工作内容。”
林岚难得听到林远昊除技术分析的话题外说这么多话,赶紧趁热打铁问道:“组长,您看我更适合哪个工作岗位呢?”
“我不是那种狭隘的人,也没有什么人才垄断的思想,我一向主张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虽然你是我的组员,可我觉得,公诉那种富有变化性和个人发挥空间的工作似乎更适合你。”
“组长,您可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啊,请受小的一拜。”
林岚作势一拜,林远昊嫌弃地看了她一眼。
“你又开始贫了,整天没个正形。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要想成为公诉人,必须先过司法考试,那可是号称中华第一考,挺难的。而且公诉人审查案件要求细致、严谨,你整天毛毛糙糙的,必须得磨磨性子。”
林岚一下子苦了脸。
“这么麻烦,看来我离梦想有整整一座珠穆朗玛峰的距离啊!”
林远昊无视一旁哀号的林岚,径自走到实验台旁边忙碌去了。
人一旦有了梦想,就要去追逐。
从此林岚经常缠着赵云蕾给她讲案件中遇到的难题。赵云蕾被她的热情所感染,经常给她讲些在办案中如何发现问题,如何破解难题的经历。林岚对她崇拜得不行,更加坚定了去公诉处工作的决心,复习司法考试更努力了。
林岚不是法律专业出身,技术处的工作也不少,两次模拟考试分数不佳,心下不免有些气馁。为此,林远昊和赵云蕾都没少鼓励她,她也挺有毅力,消沉了几天就又充满了干劲儿,连午休时间都放弃了,得空儿就看书、做题,很是努力。
何春芝发现林岚复习司法考试,得知她想去公诉处,极力反对。林岚自从贺坤告诉她何春芝的心病后,也不愿意和她当面硬扛。
最后解开何春芝心结的,居然是林晓娟。
“妈,公诉人就是我的梦想,我现在再也不能在法庭上支持公诉了,林岚就是我梦想的延续,我看到她,就像看到年轻时追梦的自己。”
看到自己无比坚强的小女儿脸上的泪水,何春芝最后还是妥协了。
“司法考试,我终于通过了!”林岚盯着屏幕上的分数,心中百感交集。
趁着内设机构人员轮岗的机会,林岚向技术处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向政治部递交了想轮岗到公诉部门的申请。
不过人事上面的事儿手续一向比较复杂,申请递交上去很久,却迟迟没有批下来。
就在林岚以为这事儿石沉大海的时候,事情却有了转机。
这天,林岚刚走到电梯口,就碰到晏清云和赵云蕾两人从电梯间出来。晏清云一见是她,呵呵笑道:“这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林岚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晏清云道:“小林啊,院党组经过讨论,考虑到你有技术专长,又递交了轮岗到公诉工作的申请,还高分通过了司法考试,准备通过你的调动申请,正式把你调到公诉处。”
林岚乐得差点蹦了起来,可毕竟是调动,当着原任领导的面儿,她也不便表现得太高兴,只能强压着心头的兴奋,说着场面话:“谢谢领导对我的支持和信任,我一定好好工作。”
“哼,小家伙还挺会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心里早就乐开花了吧。”
林岚吐了吐舌头,脸上的笑容无法掩饰。
晏清云笑着对赵云蕾说:“人我就交给你了,回头你们对接一下,有什么需要我们技术处配合的,尽管开口啊。”
林岚带着赵云蕾到会议室,准备好好打听打听。
她泡好茶端给赵云蕾,心花怒放地道:“赵处,我申请打了那么久都没有动静,还以为这件事儿黄了,没想到,喜讯突如其来啊。”
赵云蕾笑道:“功夫不负有心人,你总算是如愿以偿了。院党组的意思是,要给公诉引进年轻的好苗子,培养复合型人才,你各方面都适合,所以一上会就全票通过了。你赶快交接一下手头的工作,早点过去报到。”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检察院的内置机构之间轮岗的频率还是很高的,每个人都有机会选择更合适自己的岗位,正所谓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林岚离开的那天,公诉处来人迎接,技术处的同事们依依话别,这在机关里面,也是一种特色,蕴含着对同志的尊重和关心。
晏清云当众宣布:“小林在咱们这儿表现不错,这几年进步很大,我心里是舍不得她走的。不过,年轻人追求自己的梦想,作为领导,应该支持。今后你到了公诉处,要好好工作,有什么难处就回来,这儿永远是你的‘娘家’。”
这几句话听到林岚的耳朵里,心里感到暖暖的。
临别在即,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想起这几年在技术处的点点滴滴,只觉得心里酸酸的。
林远昊从兜里拿出一个黑色的长方形盒子,交到林岚手上。
林岚打开一看,是一对定制的放大镜和钢笔。放大镜的柄上刻着“鉴”字,钢笔杆上刻着“法”字。
“鉴定和法律都需要严谨的工作态度,你要将技术和法律融会贯通,成为你未来工作的双翼。鉴也有明察的意思,希望你今后明察秋毫,审慎执法。”
林远昊还是第一次如此语重心长地叮嘱林岚,林岚握紧了手中的盒子,记住了他今天所说的每一个字。
逯超群在一旁调侃道:“林组长送礼,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啊,林岚,你回去得供起来,早晚三炷香。”
江旎瞪了他一眼,搂着林岚的肩膀道:“唉,标本室里面的宝贝们,以后该寂寞了。小林子,你走了,我让它们天天托梦给你。”
林岚拱手道:“得,谢了哈,我的大美人。您以后手痒了,就可劲儿折腾逯超人吧,他保证不敢忤逆您的懿旨。”
逯超群正要还嘴,被江旎一记眼刀给止住了。
公诉处的王建波处长用力握了握晏清云的手。
“晏主任,您这儿果然是藏龙卧虎啊,这一个个的嘴上功夫,比咱们这些干公诉的还厉害,我今天可真是开眼了。”
“哪里,哪里,我平时太纵容他们了,让您见笑了。”
“这您就见外了,我得谢谢您忍痛割爱,为咱们公诉输送人才,咱们那儿,缺的就是既懂技术又懂法律的人才,林岚去了,就有希望把这两个领域给打通了。”
晏清云动容道:“王处,您这可是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现代刑事案件的审查,离不开技术,技术人员要想发挥更大的作用,就得了解法律人的思维,明白办案人员需要的是什么。这样,让两者兼容并蓄,才能把案件办成精品。林岚虽然眼下还稚嫩,可只要您以后多给她锻炼的平台,我相信,假以时日,她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公诉人。”
王处长看了一旁的赵云蕾一眼,笑道:“能同时得到您和赵处两位不同领域专家的大力推荐,肯定是一名干将。”
林岚被他们夸得不好意思了,脸上有些发红。
赵云蕾将林岚带到了1107办公室,办公室里面有四个格子间,座位上都有人。赵云蕾对里面的人招呼道:“大家把手上的活儿停一下,我给你们介绍一位新同事。”
房间里的人好奇地打量着林岚。
“想必大家都听说了,这名年轻的同志就是从技术处调过来的林岚,她技术业务过硬,对咱们公诉的工作很感兴趣,不久前还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司法考试。从今往后,她就是咱们组的一员了。”
林岚客气道:“今后还请大家多关照。”
赵云蕾指着其中一位50多岁,剃着小平头,模样酷酷的老同志说:“这位是汪叔,是一位有着20多年公诉经验的老同志了。他可是咱们组里面的宝库啊,办过的案子可以写成十几部长篇小说了。”
林岚笑眯眯道:“汪叔真是帅,我以后叫您‘帅叔’好了。”
汪海彬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这丫头嘴真甜。”
赵云蕾指着一个20多岁的,身形有些富态的姑娘说:“这是刘菲儿,你汪叔的助手。”刘菲儿冲林岚友好一笑,林岚看着亲切,也报以微笑。
“这是付朝阳,就不用我介绍了,溺婴案的承办人。他部队转业后就到了我们公诉处,算起来也有10多年了,别看是男同志,办案风格挺细腻的。”
最后,赵云蕾指着一位30出头、模样干练的女同志说:“这位是李琼,是咱们组里的笔杆子,文书写得好,也善于总结,你以后多向她学习。”
林岚满口答应着。
“你先跟着汪叔。咱们公诉的案件量大,人员精简,用时下流行的话说,就是‘案多人少’。所以啊,好钢都得用在刀刃上,每个公诉人都是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为了不拖后腿,你必须尽快熟悉办案流程,快速成长,案件上有什么不懂的,就向大家多请教。汪叔一开始会让你协助办理一些相对简单的案件,以后你慢慢成长了,就要学会挑大梁了,办理疑难、复杂案件。”
汪海彬道:“好了,赵处,人家小丫头今天头一回报到,你别把她给吓着了,让她慢慢适应。”
赵云蕾笑道:“汪叔,你别小瞧这丫头,她胆儿肥着呢,可吓不着她。”
头一个礼拜,汪叔给林岚布置了装订内卷的任务,据说这是最快的了解办案流程的方法。在林岚看来,公诉工作到处都透着新鲜。提审、阅卷、讨论案件、出庭支持公诉,每一项工作都大有学问。
周四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林岚的电脑蓝屏了,于是打电话给技术处逯超群求救,电话那头的声音懒洋洋的:“谁啊?”
“逯超人,我的电脑坏了,你过来帮我看看吧。”
“切,电脑坏了找网管,找我干吗?我的本职工作是分析电子数据,又不是修电脑。”
求人就得低头,林岚好声好气地哄着:“不用你纡尊降贵地移驾,我拍个照片发给你,你帮我看看呗。”
傲娇的某人从鼻腔里懒洋洋哼唧了一声:“发吧。”
林岚拍了照片,用微信发过去。
“系统崩溃,重新装机。”
林岚感觉自己的内心也要崩溃。
“我上个星期才重装的系统,这才几天啊。”
“上个星期才抢救完的病人,过几天一样可以死翘翘,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林岚眼前浮现出逯超群那副欠揍的样子,恨得牙痒痒,可是下午要交审查报告,这时候实在不能得罪这位大爷。
思前想后,林岚只得又拨了过去,依然是那个懒洋洋的声音。
“谁啊?”
林岚没好气道:“逯超人,你怎么每次接电话都问是谁?你不知道手机里面有个功能叫电话簿吗?你就不能动动你那尊贵的手指,存一下我的号码?”
逯超群嗤笑道:“我存那个干什么,那种没用的东西都是你们这些凡人用的。”
林岚一头黑线。
“不存?这么多号码你记得住?”
“我为什么要全记住?我记住我需要记的不就行了?”
“你这是说不需要记我的咯?”
“对啊!怎么你现在才知道?反射弧的确够长。思维如此迟钝的公诉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真替你们王处长捏把汗。”
“你还有没有同事情谊了?”
“既然都说是同事了,天天见面,记号码干吗?”
说完,逯超群又把电话给挂了。
林岚气呼呼地直接杀了过去,刚进逯超群的办公室,他的手机又响了,他瞥了一眼号码,嘴角浮起一抹可疑的笑容。
语气温柔,和刚才判若两人。
“江旎,你找我有事?”
江旎在那边说道:“我的电脑开不了机了,你快来帮我看看。”
“好的,好的,我马上来。”
林岚一把拽住正要离开的逯超群,连声诘问:“逯超群,江旎姐不是同事吗,为什么你记得她的电话?还有,我电脑坏了请你帮忙修,你让我去找网管,江旎姐的电脑坏了你就马上亲自去修,你这也太差别待遇了吧?”
逯超群厚颜无耻道:“江旎不一样,江旎是女神。”
林岚被逯超群的肉麻与无耻惊呆了,这是何等的心理素质啊!
“你不是说电话簿是我们这些凡人才用的吗?你的女神也用电话簿,你怎么不去说她?”
逯超群冷笑道:“江旎是来凡间渡劫的女神,她用电话簿是为了体验你们这些凡人的生活。”
林岚绝倒,鄙夷道:“逯超群,你就是个颜控,一提到江旎姐,你的节操就荡然无存。”
逯超群嘿嘿一笑,伸出了兰花指,朝林岚风骚地摆了摆食指,道:“错,我是女神控。要说颜值,你也有啊,但你是凡人,我就不控。”说完,扔下林岚,自顾自地转身离去。
林岚满肚子火气没处撒,转身对站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热闹的刘锋吐槽。
“这个逯超群,和他说话简直折寿。”
大刘笑道:“也就你敢往他的枪口上撞。他那嘴,横扫千军,杀人于无形,一旦中招,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林岚没好气地打断:“好了好了,别给我添堵了,我被他气得心口疼。”
林岚没了心情,气呼呼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准备借台电脑去写审查报告。
第二天是周五,一大早,逯超群破天荒地主动到公诉处来找林岚。
看着逯超群一脸狗腿的笑容,林岚产生了一种自己在做梦的错觉。她伸手去探逯超群的额头,却被他一脸嫌弃地拍开。
“岚女侠,我今天要找你帮忙,你帮不帮?”
林岚惊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惊诧地问:“你逯超人还有找我帮忙的时候?”
“今天晚上江旎生日,我想给她弄个小仪式,你喊上技术处其他的人参加一下。”
“你的女神过生日,你怎么不去叫人?再说了,你陪女神过生日,我们这些凡人参加不好吧?万一让咱们这些凡人的烟火气息亵渎了你的女神,可如何是好?”
逯超群伸出一根手指:“一小时内修好你的电脑。”
林岚故作矜持,摇头道:“我也是有气节的人,可不是那么容易收买的。”
逯超群伸出两个手指,进一步割地赔款。
“给你的手机加速。”
“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林岚继续摇头晃脑。
逯超群伸出三个手指,闭上眼睛,狠心道:“这三个月之内,你的电子产品出了任何故障,我随叫随到。”
林岚一把揪住逯超群的手指,生怕他反悔,斩钉截铁道:“成交!时间、地点、人物,你赶紧报上来,我麻溜地帮你安排好。”
两人击掌成交。
“玛格丽特慢摇吧”不同于都市那些纸醉金迷的夜场,是个雅俗共赏的地方。可以喝酒聊天,欣赏驻场歌手的现场表演,也可以即兴上台自娱自乐一番。这里通常上演的都是小众的电音和爵士,免去了流行与摇滚的喧嚣,成为白领、海归的心仪去处。
江旎穿着一条墨绿色的羊毛裙,越发衬得皮肤雪白。
美人赴约,逯超群的心情格外舒畅。
林远昊今天穿了一身修身的风衣,往那一站,真的玉树临风。
趁着江旎和林远昊去选酒水,心情超好的逯超群偷偷地对林岚道:“小林子,我这技术处第一男神已经心系技术女神了,这第二男神林远昊索性便宜你了。”
林岚差点被刚咽下去的一口“金汤尼”呛死,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好容易止住咳,呵斥道:“逯超人,你可别瞎说,林组长,那……那可曾经是我师父。”
逯超群冷笑道:“怎么就成了师父了,行拜师礼了还是喝徒弟茶了?再说了,就算是师父,那也是以前的老黄历了,早翻篇了。”
林岚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逯超群斜着眼看林岚,挖苦道:“看不出来啊,你这小小年纪,思想还挺封建嘛。其实吧,你们俩样貌登对,性格互补,干脆凑一对儿得了。”
大刘推了逯超群一把。
“你瞎教什么呢,这岚女侠和组长不仅不同频道,简直不同物种,能扯到一块儿去吗?你追你的女神就好,在这儿乱点哪门子鸳鸯谱!”
林岚指着逯超群还要说,江旎已经回来了,她没听到前面的,只看到林岚要和逯超群发飙,劝道:“我说你们两个别成天见面就斗嘴、抬杠的,都快成俩杠精了,公诉处的人加起来都没你俩能掰扯。”
林岚老远看到林远昊也回来了,赶紧转移话题:“江旎姐,你气色可真好,怎么这么会保养啊?”
“因为和死人的交道打多了,所以我更懂得身体健康的可贵。我们寄居在这躯壳内,依靠它才能去感受这世间的一切,有什么道理不去珍惜?”
大刘苦笑道:“江大美女,过生日呢,你提哪门子死人?你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大家正胡说八道聊得起劲,台上响起了一首爵士风的《HappyBirthday》。
大刘一下来劲儿了,指着林岚嚷嚷道:“岚女侠,这不是你以前老喜欢哼的那首歌吗?”
逯超群一脸意外:“哟,这小炮仗还会这个调调?看不出来啊。正好,今天江旎生日,这首歌再应景不过了,赶紧的,上去献唱一首。”
林岚也不扭捏,跑到台上找DJ要了个话筒,就唱开了。谁知刚唱了两句,酒吧忽然停电了,话筒和音乐都哑了。
服务生给每个桌上和舞台边上点上蜡烛,跳跃的烛光给酒吧增添了浪漫旖旎的气氛。
林岚把话筒插到话筒架上,正准备下来,却看到林远昊走了上来。他扶正台上的DoubleBass,对着林岚极其绅士地略一点头,就用琴弦轻缓地演奏起来,旋律正是那首爵士版的《HappyBirthday》。
琴声悠扬,旋律美妙。
林岚再次拿起话筒,伴着琴声清唱起来。
台下的人没有料到她的英文发音居然如此标准,节奏感也拿捏得极准,加上林远昊用低音提琴将旋律演奏得美轮美奂,一时都沉醉在歌曲中。
两个人的表演引起了旁边一桌人的注意,其中一位正是涵江市红得发紫的海归富豪赵睿的幺女赵安琪。
赵安琪是赵睿和意大利歌剧演员的私生女。混血儿的美貌通常都是惊人的,赵安琪更是其中翘楚。深邃的五官,白皙的肌肤,高挑的身材,完美的头肩比,这样的女孩,走到哪里都是焦点。
赵安琪遗传了母亲极高的音乐天分,被称为天才音乐少女,她3岁就开始登台表演,目前就读于茱莉亚音乐学院,主攻大提琴。
赵安琪刚刚回国看望赵睿,顺便悠然地享受假期,今天约了几个朋友在“玛格丽特慢摇吧”小聚。
第一眼看到林远昊时,赵安琪不由得惊叹,国内竟然还有这样贵族气质的男子。丘比特的神箭一箭穿心,哪里还管什么时机和场合。
她从小在国外长大,和母亲一样浪漫多情,敢爱敢恨,既然看上了,自然要高调示爱。她左手拎着一瓶已经开瓶的红酒,右手拿着两只红酒高脚杯,径直朝林远昊走去。来到桌边,把刘锋朝旁边挤了挤。
大刘面红耳赤地站了起来,赵安琪毫不客气地占了他的位置,挨着林远昊坐下。
那边桌上的几个人顿时起哄起来,嘘声一片。
林远昊依然慢慢喝着自己面前的一杯苏打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赵安琪对于林远昊的冷淡毫不介意,她把两只高脚杯并排放在桌上,将酒瓶举高,葡萄酒散发着琥珀光泽,如同一条红宝石的细流,自半空中慢慢流进杯中。
林岚惊道:“神之水滴。”
赵安琪有些意外,偏头看了她一眼,这微微一走神,酒柱一偏,洒了几滴在杯沿和桌上。她不悦地皱了皱眉,看向林岚的目光有些不友好。林岚知道这波操作不容易,是自己出声让她分心了,于是朝赵安琪抱歉一笑。赵安琪的羽睫微微一颤,轻轻挑了挑眉毛,收回眼神,不再看她。
赵安琪轻轻晃了晃酒杯,红色宝石一样的酒液在杯中荡漾,她将其中一只递给了林远昊,娇声道:“帅哥,一起喝一杯。”
林远昊语气冰冷。
“我晚上从不喝酒。”
赵安琪样貌美艳,林远昊毫不掩饰的拒绝,让她微微发怔。
那边桌上一个嘻哈风格打扮的男子粗鲁地嚷道:“安琪小姐的面子都不给,太没眼色了。这可不是一般的酒,你们知道多少钱一瓶吗?”
赵安琪恼那男子煞风景,不高兴地回头瞪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忽然听到旁边的林岚说道:“桑娇维塞BiondiSanti虽然难得,却也不是什么珍品。这酒贵在黏稠度较高,所以能够完成这波《神之水滴》中的醒酒操作。酒再好,人不对,总不好勉强吧。”
那男人拍桌而起,指着林岚大声吼道:“臭丫头,你怎么敢和安琪小姐这么说话!”边说边朝林岚走来。
林远昊站起来挡在林岚身前,眼风如刀,毫不示弱地望着那人说道:“你说话客气点。”
赵安琪拦住那个男子,狐疑地打量了林岚一眼,见她模样长得很是俏丽,刚才的谈吐之间也很有些见识,于是怀疑她和这贵族气息的男子之间关系不寻常。那嘻哈打扮的男子是赵睿派来保护赵安琪的,她不想多事,于是转身离去。
林远昊出声提醒:“这位小姐,你的酒忘拿了。”
赵安琪止住脚步,回头微微一笑,宛若百花齐放。
“算我请你们喝的,记住,本小姐叫赵安琪。”
逯超群摸了摸酒瓶上的标签,好奇地问林岚。
“岚女侠,这瓶酒得多少钱?”
林岚答道:“市价3800元,这里估计得卖5000元左右一瓶。”
刘锋啧啧道:“5000多元一瓶的酒就这么送人了,有钱人的世界我真是不懂。”
逯超群有些意外,问林岚道:“你对葡萄酒怎么这么精通?”
刘锋插嘴道:“以前组长要我们记住各种系列葡萄酒的特性、变质的温度和时间,还考过试。”
“怪不得。”逯超群拿过盛着葡萄酒的杯子喝了一口,又问道,“《神之水滴》又是个什么梗?”
林岚笑道:“《神之水滴》是一部日本漫画,里面有一句话,‘醒酒就像抽蚕丝一样’,刚才那个美女醒酒的操作就是模仿这部漫画里的主人公的。在这个过程中,葡萄酒会与空气充分接触,将酒的香味散发到极致。这操作对倒酒的技艺要求很高。不过,桑娇维塞BiondiSanti属于浓厚型的,酒液黏稠度较高,所以降低了操作上的难度。”
“美女醒酒,意在美男,奈何美男不解风情,白瞎,白瞎。”
林远昊目光冰冷地扫了逯超群一眼,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无聊”。
一场无意中的邂逅,却开启了一段孽缘。
有钱人能够掌握这个世界上更多的资源,包括个人信息。
赵安琪很快就知道了林远昊的工作、家庭信息,并对他展开了轰轰烈烈的追求。
“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这一条男女恋爱的不二法门,搁在林远昊身上完全失效。
林岚在案件中遇到技术上的专业问题,经常会回到技术处求教。这天她对一起案件的现场痕迹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准备去找林远昊问个究竟。
走到林远昊办公室门口,正要敲门,突然听到里面传出了甜美的女声。
“今天晚上你又没有时间,你算过没有,这是你第几次拒绝我了?连理由都懒得换一下。没关系,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耐心,这次不行就下次,下次不行就下下次。”
林远昊的声音有些冰冷:“我想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隔着门,林岚都能感觉到他的不开心。
林岚有些发蒙:“天啊,傲娇少女和冰山美男?这天大的八卦,怎么好死不死地就被自己撞见了呢。不行,我得赶紧走。”
林岚拔腿正要离开,门突然从里面推开了,林岚避让不及,只得硬着头皮站着。
赵安琪推开门,没想到林岚站在门外,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她朝林岚略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接着飘然离去,留下一股甜香弥漫在空中。
林岚嗅了嗅,低声道:“Dior‘绿毒’的味道,倒挺适合她。”
林岚正踌躇此时进去找林远昊是否合适,突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肩膀,惊得大叫起来。肇事者刘锋也被她吓了一大跳。
刘锋声音都有些变调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在这……这儿站……站着,干……干什么,怎么不……不进去?”
林岚捂着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脏儿,没好气地说:“你谋财害命啊,大白天装神弄鬼的。”既然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这时候离开反而着了行迹,林岚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刘锋不知道林岚怎么这么大的反应,一头雾水地跟了进去,把手上的检材交给了林远昊。
林远昊看上去心情不太好,他皱眉道:“你们俩刚刚在外面干什么呢?叫得那么大声。这里是办公区,不是游乐场,以后注意点。”
两个人答应着,不敢吭声,找了个理由各自遁去。
流言不胫而走。
涵江市首富的闺女看上了林远昊的绯闻传得沸沸扬扬。林远昊的面孔越来越冷,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好在技术处最近为了资质评审的事情忙了个底儿掉,没人去八卦这起桃色新闻。
经过大家共同的努力,涵江市检察院技术处的实验室于2014年通过了CNAS资质评审,这意味着他们的实验室具备了按国际认可的准则开展检测和校准服务的技术能力。
天气转寒,天色有些灰暗。
快下班的时候,汪海彬将一份汇报提纲放到了林岚桌上。
“明天上午有个故意杀人的案件,我和赵处要上检委会汇报,你把这份汇报提纲校对一下。”
“汪叔,您能把我也带去开开眼界吗?检委会可是我们涵江市检察机关最高规格的案件讨论会啊,我还一次都没有去过呢。”
汪海彬很能够理解林岚的心情。
涵江市检察院400多号人,参加过检委会讨论的可能不到五分之一,刑检口的年轻人,能够独挑大梁,负责重大疑难案件的毕竟还是少数,能够参加检委会讨论会的机会并不多。
谁不想拥有一次在检委会上崭露头角的机会呢?即便自己不是主角,能够全程旁听,也是一种锻炼。
想到这里,汪海彬道:“好吧,明天的检委会,你来担任会议记录,但你一定要切记,记录一定要既快又准。因为,你记录的汇报人和检委会委员所发表的意见,在检委会委员们的电脑屏幕上会同步显示,如果你记录的意见不准确,就会被当场纠正。”
林岚有些紧张。
汪海彬从文件柜里面拿了一摞卷宗递给了林岚。
“这是明天要讨论的案件的卷宗材料,你结合刚才这份汇报提纲,好好熟悉一下案情和争议焦点。这样明天记录的时候,你才知道大家在说什么。这个工作量不小,你今天晚上能看完吗?”
林岚如获至宝地接了过来,感激道:“汪叔,谢谢您,我晚上加个班,保证完成任务,一定记熟了。”
“好了,别太紧张,晚上也别弄得太晚,不然明天会适得其反。”
林岚点了点头。
夜已深沉,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点砸在窗棂上,啪嗒作响。
屋内的白炽灯照耀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深咖色的办公桌上静立着的水杯,早已没有了水汽,里面的水想必已经凉透了。
女孩低头翻阅面前的一摞资料,左手方向摊开着两本书,一本是《刑法一本通》,一本是《刑诉法一本通》,书上面圈圈画画,做满了标记。
女孩眉头微微蹙着,嘴唇抿得紧紧的,对窗外的雨声似乎充耳不闻,此时她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一段段场景,一幅幅画面。
9月份的乡村,家家都在忙着收获,满筐满车的果子和粮食被送到城市里去换钱。方大威、蒋志用拖拉机装了一车精心挑选的蜜橘在村间的小道上行驶,两人兴高采烈地聊着今年的收成,蜜橘在筐篓里颠来颠去,在阳光的映射下,泛着金色的光泽。两个人吹牛吹得正欢,一辆农用收粮车毫不避让地迎面开了过来,把路堵了个大半。
方大威探出头一看,原来是本地有名的刺儿头王川。
他冲着王川喊道:“你车那么大块头,看到我们过来了,就缓一丁点儿再冒头咯,非要硬闯过来,现在路都被挡死了,谁都走不了。”
王川本来就是个一点就着的脾气,哪里受得了方大威如此指责,顿时指着对方的鼻子骂了起来:
“你们两个不长眼的想死吧,对着老子瞎喊啥,你们不晓得滚到后头去!”
方大威和蒋志也不是省事的主儿,平日早就看不惯王川人五人六地耍横,现在见他开口就骂人,推开车门一起下车,指着王川也吼了起来。
“你怕是个螃蟹托生的,咋这样横行霸道,张嘴就喷泥浆子。你往后面退十米就能拐上了堤,就让开了,我们这后面要退三四十米,凭啥非要让我们退?”
王川平时威风惯了,哪里忍得了这种气,推开车门,下来就开始打人,奈何敌众我寡,并没有占到便宜,于是他掏出手机给他那帮兄弟打电话。
“黑三、闷墩,你们快到陈湾堤坝的岔路口这边来,老子在跟别个扯皮。”
蒋志向方大威使了个眼色,方大威赶忙上车,打着了火就往后退。王川听到发动机响,电话都不打了,喊了一声:“你们快点来。”然后就去拦方大威。
蒋志一把扯住王川,不让他上前,眼看着车就要掉头跑了,蒋志撒腿就往自己的车那儿跑。王川怎么肯罢休,紧追几步,一把抓住蒋志,两个人就扭打了起来。方大威下车帮忙将王川按在地上,再回头去开车。
方大威发动拖拉机,蒋志一把甩开王川,攀上拖拉机后面的栏杆,一骨碌翻了上去。王川也不是弱鸡,他快步赶了过去,紧跟着也扒上了车,一把抓住了侧面的栏杆。
方大威听到后面的动静,觉得蒋志应该上车了,他朝后视镜看了看,却发现王川也扒在车的后面。
方大威大喊:“蒋志,你上车没有?”半天却没听到人应声,突然,他觉得车轮好像压着了什么,朝后视镜再看了看,发现王川不见了。他正纳闷呢,就听到蒋志拼命拍打车厢,声嘶力竭地叫道:“大威,大威,快停车,压着人了!”
方大威吓了一跳,赶紧踩了刹车。他下车一看,王川正倒在一摊血泊之中。
方大威抖得不成样子,哆哆嗦嗦地问:“他……他是怎么掉……下去的?”
蒋志面色煞白,一言不发。
林岚看完卷宗材料,已经到了晚上十点多了,雨比之前下得还大,没有一点要停下的迹象。她走到门口,正准备冲进雨里去拦车时,被一只有力的手给拽了回来,她回头一看,一张放大的俊颜映入眼眸。
“林组长,这么晚你怎么还在院里?”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林岚笑道:“我加班呢,明天要沾汪叔的光,参加检委会呢。”
林远昊没理她这茬,问道:“你的伞呢?”
“我没带伞,早上出门天气还挺好。”
林远昊撇了撇嘴,道:“也是,你从来不看天气预报,更不懂未雨绸缪。”
林岚不在乎道:“可我运气好啊,这个点都能碰到熟人,组长,捎一脚呗。”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一切都那么地理所当然,林远昊有些无奈。
林远昊撑开伞,林岚毫不客气地钻到伞下,跟着他去取车。雨太大了,虽然这伞够大,可林岚的肩膀还是被淋湿了,她下意识地朝林远昊那边躲了躲,整个人都快挨到他身上了。林远昊有些发窘,但他并未将林岚推开,而是不着痕迹地把伞朝她那边挪了挪,任由自己半边身子露在雨水中。
深夜的雨水裹着寒气,刚上车没多久,林岚就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林远昊递给她一盒抽纸,随即打开车上的暖气,闷声道:“以后一个人加班别太晚了,女孩子走夜路还是不安全。”
也不知是暖气的作用,还是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带来的感动,林岚觉得暖暖的,用抽纸吸着衣服上的水,嘴里甜甜地奉承着。林远昊听在耳里格外受用。
林岚打小就是个热络的性格,别人对她好一分,她准得回报十分。她刚开始和林远昊共事的时候,没少挨批,要说心里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可是后来跟着林远昊本领见长,也明白了他那份严师出高徒的苦心,情感上就与他格外亲近起来。再加上后来共事中产生的那份信任与默契,不知不觉中,林远昊已经成了她最亲厚的人。
她无意中瞥到林远昊的衣袖全湿了,哎呦了一声,抓起一大把抽纸就去擦。
“组长,你遭的水灾比我的还严重,唉,都赖我,都赖我。”
林远昊反应过来,低头一看,脸都黑了。他一把抓住林岚四处闯祸的手道:“停停停。”
林岚低头一看,林远昊的深色毛衣上和车上都毫无幸免地一片雪白纷飞,座板的缝隙里也掉了不少纸屑,这洗衣和洗车的难度可是肉眼可见的。
她忙闪到一旁,把一大团潮湿的纸团捏在手里,使劲地挤压着,尽量让纸团变小,降低存在感。
林远昊鼻子都要气歪了。
过了半晌,林岚小声哼哼道:“那个,衣服我送去干洗,车我也送去洗。”
“打住,这衣服和车我还要的。”
林岚被他这话噎住了,一副偃旗息鼓的模样,可怜巴巴地看了他一眼。
林远昊莫名心软,无奈道:“算了,也没多大的事儿,你自己回去记得洗个热水澡,今天寒气挺重的。”
“没事儿,我皮实着呢,病不了。”林岚见他不气了,立马又生龙活虎起来,笑容灿烂得如同初绽的夏花。
林远昊被她感染,脸上浮起了笑容。
早晨的阳光给涵江市人民检察院的大楼镀上了一层暖金色,耀眼的检徽在大楼中央熠熠闪光。
检委会的案件讨论会在九楼的综合会议室召开。
林岚偷偷地打量着,检察长、分管检察长、各个处室的处长基本上都在,果然如汪海彬所说,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台电脑,上面可以看到汇报的提纲和证据。
分管公诉的陶观远检察长宣布:“下面进行今天检委会的第一项议题,公诉处汪海彬检察官审查的方大威、蒋志故意杀人案件是否改变定性,下面由承办人汇报。”
汪海彬将案情汇报下来,整个事实和脉络还是比较清晰的,案件的争议焦点主要集中在方大威和蒋志的行为如何定性上。
有的人认为,这两个人的行为是间接故意杀人,有的人认为是过失致人死亡,还有的人认为方大威应该认定为过失致人死亡,蒋志应该认定为故意伤害致人死亡。
这几个观点不仅在定性上不同,在量刑上差距也非常大。
如果认定为故意杀人罪,根据《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的规定,故意杀人的,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如果认定为故意伤害罪,根据《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第二款的规定,故意伤害致人死亡,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
如果认定过失致人死亡罪,根据刑法第二百三十三条的规定,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公诉部门经过小组讨论、处内讨论、与公安局开碰头会,对于究竟认定什么罪名最终没有达成共识,形成了几种意见。
汪海彬汇报完了案件的事实证据和分歧之后,会议进入了第二项议程,由检委会委员提问、讨论并发表各自的观点。
最先发表意见的是分管控申、案管和办公室的何副检察长。何检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检察长,汪海彬知道他以前在区政法委做过书记,参与过不少案件的协调,是一位协调经验非常丰富的老领导,现在分管控申的工作,天天和群众的控告申诉打交道。
何检最关注的是案件会不会引起舆论风险,激化社会矛盾,通常他发表观点也会重点围绕着案件风险这一块儿。
果然,何检一开口就说:“死者王川的父母在得知案件移送到我们院以后,多次到涵江市人民检察院来上访,我们控申窗口承担了不少压力。被害人家属要求杀人偿命,而且公安机关也认定的是故意杀人,区检察院批捕的罪名也是故意杀人。如果我们院在审查起诉环节改变定性,就必须得改准了,不然将来的矛头就会指向市院。我刚刚听了汇报,三种观点各有各的道理,定故意杀人,我认为也没有明显的错误嘛。咱们市检察院对口的是市中院,根据管辖的规定,中级人民法院通常受理的是有可能判处无期徒刑以上刑罚的案件。所以,一旦全案认定过失致人死亡罪,这个案件就需要转管辖到北岭区人民检察院。如果案件转给了区里面,外界难免会产生市检察院矛盾下移的揣测。这些都是将来潜在的舆情风险。我认为,不可贸然改变定性。”
分管侦查监督处和二审处的马副检察长是刚提拔上来的,科班出身的刑法学博士,他对案件往往有自己的看法。
“我认为二人主观上更多的是想摆脱王川的追赶,因为车速不快,两人以为出不了多大的事儿,因为误判,酿成事故。从这个角度来分析,二人主观上轻信能够避免,主观上属于过失。根据主客观相一致的原则,我同意认定为过失致人死亡罪。”
分管研究室和办公室的刘副检察长首先对马检认为方大威的行为构成过失致人死亡罪的观点表示了赞同,可是接下来的意见又和马检不一样,他认为认定蒋志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更为妥当,理由是,蒋志掰开了王川的手,使他跌下了车。
马检和刘检各为业务和理论方面的专家,他们的观点对于案件的定性起着关键性的作用。可今天这两位的意见也不一致,赵云蕾和汪海彬对视了一眼,估计今天很难形成一致意见。
检察长们的意见发表完了,接着就是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发表意见了,大家果然都是各执一词,并未形成统一意见。
在轮到批捕处的陈处长发表意见时,场上的局势又有了一番变化。
陈处长以前在公诉处当过七年的副处长,后来又在批捕处当了六年的处长,对批捕的工作很熟悉。
“这个案件是区检察院批捕的,如果改了定性,多多少少对于批捕的工作有影响,起码会落一个批捕罪名不准确的口实。”
马检有些不悦,语气也变得有些重。
“我们不能为了检察机关不落口实就不分青红皂白地认定重罪。咱们自己都不能坚持依法认定,还怎么去监督别人!”
陈处长的口气也有些硬:“方大威和蒋志是完全刑事责任能力人,具备一个正常人的认知和判断。方大威看到有人扒在车上还继续往前开,就是放任危害后果发生。蒋志在车辆行驶过程中,对扒在车上的王川既打又踢的,导致对方跌下车被碾死。这行为难道不是造成王川死亡的直接原因吗,不应该承担杀人的刑事责任吗?”
现场的气氛有些尴尬。
检察院自己逮捕的案件,要由检察院自己来改罪名,本来就是一件挺为难的事情。更何况,这起案件的处理结果还将牵涉舆情风险、接访压力、各个部门的考核及案件质量等方方面面的问题。稍有不慎,就会引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郑检察问王建波:“王处长,你作为今天汇报议题所在处室的领导,你有什么意见?”
王建波心想,刚才陈处长明摆着是对公诉改定性有意见,如果自己驳了回去,不用说这老陈的矛头一下子就会对准自己,可是不说吧,案子上的事儿,自己作为部门负责人,肯定得发言。
他想了想,决定把球传给赵云蕾。
赵云蕾是个副处长,又是个年轻的女同志,论资历是晚辈,陈老头不至于当场对她发难。万一不行,王建波还可以更正或者补充,公诉处总算有个退路。
王建波道:“这起案件从审查,到第一次退查,再到几次讨论会议,赵处长都全程参与了,下面就由赵处长详细阐述一下定罪的理由。”
赵云蕾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她先谦虚了一下,说道:“各位领导从大局出发,从社会效果出发,发表了很多宝贵的意见,高屋建瓴,对我们非常有启发,让我们注意到了一些之前忽略的问题。回去之后,我们会进一步完善相关的工作。”
说到这里,赵云蕾略微停顿了一下,扫视了一下四周,觉得气氛不似刚才那么紧张,心里也松快了些。
她轻轻地咳了咳,接着说道:“关于本案的定性问题,我们处进行了多次讨论。区分间接故意杀人罪和过失致人死亡罪,关键要看行为人主观上对于死亡结果的发生是希望避免,还是放任发生。从承办人刚才汇报的案情和介绍的现有证据来看,方大威和蒋志都提到了一点,那就是案发当时的车速非常慢,可能才二十几码。方大威当时不能确认蒋志是否已经安全上车,所以并没有加速。虽然方大威看到王川扒在车后,可是车速很慢,他主观上以为可以避免危险发生,这种主观心态对于危险的发生是过失而非故意。”
说到这里,赵云蕾顿了顿,她看了看,大家似乎都在认真地听,于是松了一口气。
“至于蒋志,他刚刚跳上车,以为摆脱了王川的追赶,可是没想到王川也跳上了车,并且和他发生了打斗。在车辆还在行驶的状况下,他将王川推下了车。我想强调的是,无论车是否行驶,我们作为一个成年人,将人从高处推下,对其健康造成伤害这一危害后果是应当明知的。”
马副检察长打断了赵云蕾的发言。
“赵处长,依你看,蒋志能够预见到什么程度呢?”
赵云蕾不卑不亢地答道:“在本案中,车辆还在行驶,王川被人从车上推下,肯定会失去平衡,人在落地之后,头部、身体着地的概率都不小,现实中也不乏打斗中将人推倒,导致脑部着地重伤或死亡的例子。此时的蒋志,虽然对于死亡的危害结果,主观上是过失,可是对于故意伤害会给他人身体造成损害的结果,主观上却是故意的。”
马副检察长说道:“既然你说这个时候的车速很慢,那你为什么一定要认定蒋志主观上是故意而不是过失呢?”
赵云蕾道:“毕竟蒋志是从高处将人推下,即便车速很慢,也至少是一个放任的间接故意。而故意伤害致人死亡,行为人的主观对于死亡后果的发生是过失,对于伤害后果的发生是故意,蒋志、方大威的主观认识不同,应当分别定罪。而且,一名嫌疑人被认定故意伤害致人死亡,全案的管辖权依然在我们市检,可以避免矛盾下移等负面猜测。”
赵云蕾一番分析下来,推理严谨,论据充分,思虑周全,不仅林岚佩服得五体投地,大多数参会者的脸上也露出了赞许的神色。
最后的关键时刻到了,现在三种不同的意见都有拥趸者,票数最高的是定两个过失和分别定过失与伤害这两种观点。那么,关键的就是郑检察长的意见了。
按照习惯,一把手的观点要最后发表,避免对其他与会者的发言产生影响。
郑检察长准备发言时,现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他。
林岚心里想:“做一把手可真不容易,大家都这么眼巴巴地瞧着,压力该有多大。”
她正胡思乱想着,郑检察长开始发言了,林岚赶紧收敛心神。
“我们今天讨论了很多关于案件风险的问题,但是作为检察机关,我们最主要的职责还是要立足于公正执法,不能说有这样的困难,那样的风险,就牺牲法律的公正,让案件带病起诉。其实,刚才的案件,认定故意杀人,我个人认为是不恰当的,都认定过失犯罪,显然也不能全面评价蒋志行为的危害性。至于认定上述罪名的理由,几位同志在刚才发表意见时都说得很清楚了,我就不重复了。我同意赵云蕾的观点,对两个人分别定罪。同时犯并不一定就是共同犯罪,方大威并不知道蒋志在后面做了什么,两人之间缺乏意思联络,不构成共犯,蒋志对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
说到这里,赵云蕾和王建波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郑检发表自己的定罪观点后,又强调了几点。
“案件起诉之前,证据方面公诉这边还要再巩固一下,既然要改罪名,就要改得有理有据,经得起法庭的调查,经得起历史的检验。另外,控申方面要配合公诉部门做好家属的释理说法和安抚工作,在赔偿方面也要多向嫌疑人这边做一下工作,注意法律效果和社会效果的统一,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
散会后,郑检特地走到赵云蕾身边,夸道:“小赵啊,今天的汇报很不错,条理清晰,有理论,也结合了实际,最重要的是有担当,不和稀泥。这才是一个法律人应有的素质。”
“哪里,我们这都是按照您平时强调的公诉人应有的责任来做的。”
郑检今天心情不错,他指着林岚道:“这个就是从技术处调过来的林岚吧?很不错嘛,第一次上检委会,记录得还挺全面的,不容易啊。”
林岚没料到检察长居然对自己的情况这么了解,还当面给了表扬,不好意思道:“谢谢领导夸奖。”
郑检问:“你在技术处不是跟着林远昊吗?怎么,不喜欢技术工作?”
林岚挠挠头,解释道:“也不是不喜欢技术工作,而是我想成为一名公诉人,一名懂技术的公诉人。”
汪海彬在一旁接话道:“郑检,这丫头在公诉处进步非常快,别看她年纪小,技术方面的业务却很精通,她运用技术知识,在好几起案件中出了不少金点子呢。”
郑检突然问道:“刚才在会上,我让你们继续强化一下这个案件的证据,你从技术的角度跟我谈谈,有些什么途径强化啊?”
林岚丝毫不怯场,略想了想,答道:“车速不快,目前只有两名嫌疑人的说法。一旦翻供,就会影响案件的认定,所以,利用技术手段寻找印证车速的证据就是一个补强证据的途径。”
郑检顿时来了兴致。
“你说说看,是什么技术手段?”
“其实,刹车距离,也就是刹车痕迹的长度与刹车前的速度是有一个换算公式的,当然,还要结合路面的摩擦系数和车辆本身的重量等因素。根据这些计算出刹车前的车速,就能够以客观数据来印证言辞证据,说服力显然更大一些。”
“不错啊,林岚,技术知识的确能帮助检察官拓宽证据采集渠道啊!还有没有其他的思路,一块说说。”
林岚想了想,道:“可以做一个侦查实验。测出速度后,找一辆同样的车,模拟一下案发时的场景,亲身经历后的感受和照本宣科肯定是不一样的,对于犯罪嫌疑人的主观心态和被害人所遭遇的危险程度会有一个更加直观的感受。”
郑检对汪海彬道:“林岚刚才的想法启发了我,我有一个想法,今后的检委会,如果涉及技术方面的问题,要通知技术处的技术人员出席检委会的讨论。这样既可以实务办案,促进技术发展,也可以技术知识启发办案思维。”
林岚听到郑检察长的话,脸上浮现出抑制不住的兴奋。技术部门的小伙伴们也有机会参加检委会了,技术人员从此有了更大的用武之地。
林岚回去后迫不及待地向技术处的小伙伴们转达了这个好消息。大家欢天喜地,约好中午一起聚餐。
玉泉街拐角处的串串香是年轻人经常光顾的地方。装修极其简陋,木桌条凳,门口挂着几串红辣椒,典型的不靠外貌、靠材料的“苍蝇馆子”。
服务员把锅底端上来的时候,红红的汤料上漂着两串花椒,青绿的颗粒衬着红色的底油,飘着诱人的香味儿。大家围坐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等着锅底翻滚。
刘锋朝林岚竖起了大拇指:“技术人员今后能够列席检委会,都是你的功劳,哥哥我大写的服!”
江旎用手捏了捏林岚腮边的肉,笑嘻嘻地说:“咱们这岚女侠小试身手,就让领导们充分意识到技术工作的重要性了。以前有些不长眼的还说咱们部门是检察院的边缘部门,现在该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了吧!”
林远昊也难得开了金口:“技术加法律,的确是一条值得坚持走下去的路。”
林岚在一片褒奖中,有些陶醉,嘿嘿地傻笑着。
林远昊用筷子敲了敲杯子,道:“差不多行了啊,别得意得找不着北了。”
江旎笑道:“当初你要跟着我学法医,哪用得着看你们组长脸色,更不用天天夹着尾巴做人,早就无法无天了。”
刘锋打趣道:“江大美女,你就别剃头挑子一头热了,咱们岚女侠向往的是成为一名叱咤法庭的公诉人,与辩护人唇枪舌剑,快意江湖,你那什么法医的,太血腥,太枯燥,人家瞧不上。”
江旎一听不干了:“诶,我说大刘,你懂啥啊?什么叫作血腥、枯燥啊?每年的暴力类刑事案件占的比例可是相当可观的,公诉人没有点法医常识,在审查这类案件时,如何判断是不是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啊?”
大刘连忙投降:“对,对,对,是我狭隘了啊,咱江大美女的专业在咱们技术口,必须是头把交椅啊。”
大伙儿看到大刘那夸张的表情都笑了起来。
林岚扭头对逯超群说:“今天上午汇报的案子,待会儿有活儿派给你。”
逯超群斜着眼道:“想使唤我,你得把上次答应我的事儿给圆了。”
林岚有了心病,被他说得害臊,故意岔开话题。
“好了好了,锅都开了,别光顾着聊天了,开吃,开吃。”她说着就拿起一把牛百叶和毛肚串串放到锅里烫了起来。
江旎也不甘示弱,抓了一把牛、羊肉的串串放了进去。大家被美食诱惑着,各自挑选着心仪的食物,一边吃,一边相互打趣,一片欢声笑语。
正吃着,江旎将面前的大麦茶举了起来。
“我提议,咱们敬林岚一杯,自从她去了公诉那边,我是没少听到公诉的人夸她,丫头这是给咱们技术处长脸了。”
大伙儿一听,纷纷举杯,就连林远昊也端起了杯子。
林岚站起来,朝在座的各位作揖道:“你们都是师父和前辈,肯定是我敬你们。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关心和帮助,传道授业解惑,我在这里以茶代酒,敬大家。”说完,将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大刘顿时有些傻眼,望着林岚欲言又止道:“林岚,刚才你去点串儿,我帮你洗了杯子和筷子,你那杯子里面的水我忘记倒了。”
林岚气得推了刘锋一把。
“你故意的吧,我喝的时候你不说,都喝完了你才说!”
大伙儿顿时爆笑成一片。
逯超群摇头晃脑道:“我读大学那会儿,迷上了电脑游戏,上铺的兄弟是足球社的,成天汗流浃背。一天我在宿舍打怪兽打得正起劲儿,我那兄弟进来问了我一声,你这水凉的吧,借我喝一口。我也没在意,就说好。突然他把水喷了一地,问我,你这杯子里面放的什么啊?我这才想起来,我刚刚洗碗,油比较多,就搁了点儿洗洁精泡着,转眼就忘了,被他一顿牛饮了。”
众人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被逯超群这么一说,又笑成了一团,连林远昊的嘴角都直往上翘。林岚见他一向清冷的脸因为吃了辣椒染上暖色,再添上一抹笑容,显得格外温暖雅俊,不禁有些出神。
林远昊一抬眼,正好看到林岚呆呆地盯着自己看,眉梢眼角弥漫出一抹暖色。他轻轻咳了一声,可林岚半点反应也没有。
林远昊没恼,他拿起几串林岚最喜欢的牛肚,放到她碗里,轻声道:“别愣着了,快吃。”
林岚反应过来,自己居然死死盯着林远昊看了半分钟时间,她觉得脸有些发热,拿起牛肚匆匆忙忙地啃着,不料屋漏偏逢连夜雨,被辣椒给呛住了,咳得惊天动地。
逯超群在一旁看得有趣,故意把饮料瓶塞给林远昊。
林远昊倒也淡定,一句话没说,就拧开瓶盖,把林岚面前的杯子斟满了,继续埋头扒拉着自己碗里那几根青菜。
林岚有些不好意思,她低下头喝饮料时,偷偷用眼角瞟了林远昊一眼,见他面色如常,这才松了一口气。
林岚中午吃得太多,到了下午上班的时候,还是觉得腹胀,于是泡了一杯山楂水,用来消消食。她心里记挂着乡村车祸案,端着杯子,抱起案卷就去找逯超群。
林岚把案卷往逯超群桌上一摊,逯超群朝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你使唤起我来倒是挺顺手。”
林岚觍着脸央求道:“江湖救急。”
“那你答应我的事儿,怎么这么久都没有进展?”
林岚长叹一口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组长那性格,成天除了工作就没两句话,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那赵安琪攻势那么猛,他都视而不见,我能怎么办?”
“你和他在一个院里,近水楼台先得月不懂啊?”
林岚后知后觉。
逯超群恨铁不成钢地摇头道:“看来你是真不懂,都赖我,是我高估了你的情商!”
“别成天拿我的情商说事儿,你情商高,怎么也没见你俘获江旎姐的芳心。”
逯超群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状,恨声道:“那是因为,我没有你这么好的情场助攻手。你这段朽木,真是白瞎了我这么好的助攻手。”
林岚不想再和他扯这个话题,含混地搪塞着,许了一堆保证,接着就把带过来的照片一股脑儿堆在逯超群面前。
现场照片、刹车痕迹细部照片、尸体倒地的照片、肇事的农用车照片等一应俱全。
逯超群懒懒道:“不错,还算齐全。说说看,你想解决什么问题?”
林岚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
“照你的意思,是想通过刹车痕迹的长度来计算刹车前的车速?”
林岚嗯了一声,又接着说:“当然,还要结合路面的摩擦系数和车辆本身的重量等因素。”
逯超群指着其中一张轮胎的细部照片道:“这上面粘着的是什么?”
“这些是碎米粒和稻草秆。案发的时候,正好赶上了秋收,农村有些种粮食的老乡,每到这个时节,会把谷子铺上稻草摊在路上,通过往来车辆的外力碾压,使得谷子的外壳脱落,回头再过筛除壳,起到舂米的效果。这些,就是在路上粘上的。”
逯超群摸了摸下巴,道:“那做一个侦查实验,计算出路面摩擦系数后再去计算速度不行吗?”
林岚说:“原理上是这样,可是,那样一来就必须弄清楚,这些稻草和米是在之前的路上粘上的,还是发生事故时的路面就是这样的。如果没有弄清楚,得出的路面摩擦系数就不准确,自然测算出来的速度就不准确了。”
“找证据来印证一下不就结了?”
“找你就是为这事。公安那边调取了这一段路上的监控,不过只是远景探头,只能看清车辆通过,看不清路面的情况,所以我想找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逯超群从林岚手上接过写着“路面监控”的光盘,熟练地放入视频分析仪的光驱中。很快的,屏幕上出现了那台拖拉机肇事的整个过程。逯超群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有好几处都停了下来,逐帧审看。
“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画面很流畅,也拍摄到了足够的时段,路段的标志物也比较清晰。只需要测算出标志物之间的距离,再除以通过这段距离所用的时间就可以了。”
“这么简单?”
“本来没这么简单的,不过,这个视频的基础不错。”
“怎么讲?”
“做视频分析的,其实最不喜欢在这种空旷地测速了。要知道在市区,道路两旁的标志物都是些建筑,分布密集,比乡村道路旁的田地、树木更容易找到对应物,从而取得参数。不过,你这个视频中的农用车路过的是个岔路口,经过的地方又是堤坝,将从岔路口到上堤口的距离一测量就结了。”
“原来如此。”
逯超群指了指农用车的照片,道:“从照片上看,这个车身后面比较高,即便车速不快,摔下去还是很危险的。不过我也支持你找到肇事车辆,在上面进行侦查实验的做法,毕竟现场的感觉最真实。”
“谢了,到底是计算机和视频的专家,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在逯超群的帮助下,林岚很快就测出了刹车前的车速是29码,的确很慢。侦查实验也进行得很顺利,案件很快就按照赵云蕾的意见起诉了。
半个月后,汪海彬将一沓出庭预案交到林岚手上。
“明天庭审,你把出庭预案校对一下,顺便看看有什么可以补充的。”
“这不就是上次那个乡村车祸案吗?”
“是啊,明天在法庭上,涉及技术问题的举证任务,就交给你了。”
林岚既紧张又兴奋。举证既能锻炼办案人对证据的归纳能力,也能提高办案人在庭审中的表达能力。
中级人民法院的大楼,进门处有一座獬豸的雕像,林岚一开始以为是麒麟,还诧异怎么放个吉祥物在这里。她这个无知的想法被逯超群知道后,被赏赐了无数个白眼。为此,林岚特地在百度上查了一下,才知道獬豸虽然长相与麒麟接近,额上却有角,全身长着浓密黝黑的毛。这神兽又叫“直辨兽”,拥有很高的智慧,懂人言知人性,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发现奸邪的官员,就用角把他触倒,然后吃下肚子,是司法“正大光明”“清平公正”“光明天下”的象征。
了解这神兽的寓意后,林岚再看到这座雕像,总觉得它双目炯炯有神,仿佛洞悉了这世间的一切罪恶与虚伪。
法庭庄严肃穆,这次林岚终于不再是一个跑龙套的,而是有了自己正经八百的任务。
法庭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庭审永远充满着变数,你永远不知道你的对手,下一步棋是否会出乎你的意料。
在第一波讯问中,蒋志就否认了自己有伤害王川的故意,他的辩护人赵罡也认为整个事情就是一个意外,提出了无罪辩护。
汪海彬问蒋志:“你说你不是故意的,那你说说看,车还开着,你把人从车上那么推下去,会不会摔伤?”
“我真没想那么多,当时他抓着我的头发,我疼得很,就扯开了他抓我头发的手,我只是想挣脱他,并没有想到他会摔下去,更不知道他会被碾死。我那是那个什么条……什么应?……”蒋志挠了挠头,脸憋得红红的,过了一会儿才蹦出一句,“对了,条件反射,应激反应。不是想害死他。”
蒋志后面的辩解让林岚差点笑喷了,可法庭上哪能笑,她差点憋出了内伤。
汪海彬有些恼火地问:“我是问你有没有想到对方会受伤,不是问你想不想害死他,你听清楚了再回答。”
蒋志欲言又止,最终梗着脖子说道:“没想到。”
“被告人蒋志,公诉人提醒你,在法庭上要如实供述,这关系到你的认罪态度。”
“我说的都是实话。”蒋志依然嘴硬。
汪海彬也没和他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直接结束了讯问。
轮到辩护人赵罡发问的时候,他先问的是方大威。
“你当时开车的速度快吗?”
“我开得很慢,先是因为我怕开快了蒋志赶不上来,后来我从后视镜看到王川扒在后面,就不敢加速了。”
“你知道后面有人为什么不停车呢?”
“我当时犹豫了一下。”
“你为什么犹豫?是不是担心王川找来的人打你,不敢停车?”
汪海彬马上举手示意:“反对,审判长,辩护人用暗示答案的方式进行发问,有诱导发问之嫌。”
审判长轻轻敲了敲法槌。
“辩护人,注意一下你的发问方式。”
赵罡换了一个问题。
“你和蒋志以前与被害人之间有没有矛盾?”“没有。”
“王川是怎么掉下去的?”
“听蒋志说是他推下去的。”
“那也就是说,你只是听说,并没有亲眼看到啰。”
方大威愣了一下,老老实实答道:“是的,我没亲眼看到。”
赵罡的神情有些得意,他开始问蒋志。
“你认为王川扒车是要干什么?”
“他还能干什么,揍我呗。哦,对了,他还叫了人,到时候他们一起揍我们。”
“那你害怕吗?”
“我很害怕,他这人平时就横得很,落到他手里准没好事。本来是他的车拦了路,他还先骂人,还要叫人来打我们。”
“当时车速快吗?”
“不快。”
“你是故意把他推下车吗?”
“我不是,是他抓我头发,我疼得很,就随手那么一挥。”
“你想过他会掉下去摔死吗?”
“我发誓没有,车也没多高,开得又慢,他掉下去纯属意外。”
听到这儿,不少旁听人员开始窃窃私语。
“这王川不是啥好东西,该!”
“就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蒋志被他撵上车,被逼急了才还手,情有可原。”
到了举证环节了,林岚申请出示证据。
“审判长,鉴于讯问阶段,被告人提出的辩解和本案证据存在一定的矛盾,公诉方请求当庭播放现场监控视频,请审判长准许。”
在审判长表示允许后,林岚将光盘放入法庭的播放器。
大屏幕上,只见一辆农用拖拉机上,两个人纠缠在一起,不一会儿其中一个就掉到了车轱辘下面,整个过程非常快,再加上视频拍摄的角度较远,所以看得不是很清楚。
林岚又放入了另一张光盘。
“视频专家采用视频清晰化技术提高了分辨率,我们对画面进行了截图。”
林岚打开截图。只见扒在护栏上的王川揪住蒋志的头发,蒋志奋力反击,扯开了王川的手并反手揪住。王川一只手被蒋志抓住,一只手要抓护杆,身体又倚在护栏上,不好发力,落了下风。蒋志的脚用力蹬了王川抓住护栏的手几下,王川一把抓住了蒋志的脚,拉扯中王川的脚踩空了,慌乱中,他那只手挣脱了蒋志的控制,两只手紧紧抱住了蒋志的脚,身体的整个重量都挂在蒋志的这只脚上,蒋志用力掰开王川的手,王川失去平衡摔下去时,衣服却被拖拉机旁边的挂钩绊了一下,方向发生偏移,摔到了车轮下。
林岚用鼠标点击大屏幕。
“蒋志和王川在车后发生厮打的过程,蒋志只说了前半截儿,却向法庭隐瞒了后面的部分。王川扯住了蒋志的头发不假,可是蒋志已经挣脱了,他在王川已经处于下风,身体悬空的情形下,对试图稳住身体的王川实施了多次攻击,导致王川坠车,虽然王川是因为被挂钩带倒失去平衡摔到车轮下,但是只能证明蒋志对于死亡的后果没有预见,却不能否认其能预见自己的行为对王川可能造成的伤害。因此,蒋志主观上具有伤害的故意,并导致了被害人死亡的后果,构成故意伤害罪。”
事实原原本本地摆在面前。
旁听席上又有人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这就是被告人不对了,王川本来就抓不稳了,他还不依不饶,还拳打脚踢的,太危险了。”
“王川虽然坏,可罪不至死啊,这蒋志太狠了。”
一段视频播放下来,风向已经悄然变化。
审判长问道:“对于刚才公诉人的举证,被告人和辩护人是否需要质证?”
蒋志脸色煞白,他紧张得声音有些发抖。
“我不……不懂,我的辩护人替……替我说。”
赵罡万万没有想到公诉方居然将视频分析得如此细致,不但运用技术手段将模糊的影像清晰化了,还截了屏。
“辩护人对技术处理后的视频的完整性、真实性提出质疑,这些不符合法律规定的完整性,也不能保证是否存在增删。”
这个问题有些无理取闹。
林岚也不着急,从容应对道:“技术处理只是对视频分辨率的改善,丝毫不影响该视频证据的完整性和客观性。经物证鉴定,挂钩上的纤维,和死者王川的衣物纤维具有同一性,恰恰印证了截图中王川被挂钩绊了一下的细节。”
说到这里,林岚将一张王川手部伤痕的图片在屏幕上放大,可以清晰看到王川右手手背上的几处表皮挫伤。
“这几处伤口和地面擦拭造成的表皮挫伤特征是不一样的。王川面朝下摔倒,手掌处有多处表皮挫伤,伤口里面提取到的沙粒和小石子与路面的沙石特征一致,手背处的表皮挫伤中没有提取到沙石,伤口四周存在一定范围的瘀斑,特征更符合外力碾压的伤口特征,印证了视频中蒋志用脚蹬王川手部的细节。”
赵罡虽然觉得大势已去,却还是在苦苦挣扎。
“起诉书指控方大威是过失致人死亡罪,却指控我的当事人是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罪,同一案件,却对被告人进行不同的认定,实在是有失偏颇。从鉴定结论来看,车速当时只有24码,拖拉机也不高,这样的速度,这样的高度,跌下车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危险,蒋志只不过是一时失手,死亡的结果完全是个意外。他和方大威一样都是过失致人死亡,主观上并没有伤害的故意。”
林岚道:“审判长,我们要求播放一段侦查实验的视频。”
大屏幕上,是林岚和侦查人员在肇事的拖拉机上进行侦查实验的过程。
在同样的车速下,一个绑着石头的稻草人,在行驶途中被反复推下车,有时侧摔,有时仰摔,其中几次稻草人身上绑着的石头都摔掉了,整个画面十分直观,让旁观者对于这个速度、这个高度摔倒后的危险性一目了然。
林岚用鼠标将几个稻草人摔倒的截图进行放大,说道:“这个拖拉机虽然不算太高,可是在时速24码的情况下,坠车依然存在着很大的危险。更何况,他是在试图保持身体平衡的过程中遭到了蒋志的连续攻击,蒋志此时伤害的故意非常明显。方大威看到王川扒在车后时,并未加速,也没有对王川实施任何会增加其危险的行为,他所应当承担的是没有减速停车的责任。”
庭审结束后,审判长走到汪海彬身边,微笑着说:“老汪,你这新带的徒弟挺厉害啊,把证据分析得丝丝入扣,还特别专业,后起之秀啊!”
汪海彬也很满意,高兴道:“是啊,她还是新人,让她挑大梁,刚开始我心里还有点担心呢。没想到她表现得这么好,有些地方我都不一定能说得那么清楚呢。看来今后的庭审,专业性的问题还是要靠技术证据来解决。”
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林岚凭借出色的技术能力,再加上不懈的努力,积累了丰富的办案经验,在引导侦查、审查证据、出庭公诉等工作中都表现优异,形成了自己一套独特的办案方法。她成为了涵江市检察院最年轻的检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