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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红墙大宅度过了极其无聊的两天。每天早上天还未亮,庄园外便传来阵阵整齐的呼号,城市护卫队开始晨跑了。当天色渐亮,刚能看清道路时,许多领子戴章的游击队将领就已经踏进红墙大宅,开始忙碌。大部分时间,庄园悄无声息,偶尔信使骑马飞奔而来,传达前线的消息。
两天后,许多重要人物陆续来到了方尊城,他们是支持游击队的贵族和冷石教教徒。珥拾兰也派出了丹秀和使团参加即将举行的会议,这场会议将决定我们未来的安排——这其实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主题,决定是否要在夏天同波鸦帝国开战才是他们来到方尊城的主要目的。
城市的神经在这几天一直处于紧绷状态。整座城市紧闭北方城门,巡逻队也换了一批精兵强将。工人们都早早下工,各种体育比赛也不准举办了。对于那些顽固的要在街道上祈祷的冷石教徒,城市管理者不情愿的宽允了他们一小段时间。到了二十一漏时后,城市街道上再也没有除了护卫队之外的人了,任何闲逛者都可能会被拦下盘查。
与寂静的城市对应的是嘈杂忙乱的红墙大宅。持枪卫队们彻夜不休,轮番换班。仆人和园丁忙着装饰这有些老旧的院子和大宅,后厨已经因为备料乱成了一团。
我和珠儿十分抗拒参加这个会议,但在最后一天仍被姜加带了过去,来到了那座尴尬的红墙大宅。阿施卡在二楼的会议厅外等待着来者,他已换了一身体面服装,而炸椒依然穿着那身老旧的皮外套,盯着我们。
他仍旧不太客气的对我说:“我真没想到珥拾兰对待你们是认真的。”他的言外之意很明显,认为我们不过是珥拾兰这位公子哥的无聊消遣,满足他对那些不切实际的历史的好奇心。炸椒摇摇头,“珥拾皇帝不会因为你们开战的。”
我希望如此。此时窗外一阵吵闹,侍者紧接着过来通报冷石教会的大信主和侧信主已经到达。我们望向窗外,只见城市的街巷挤满了人,他们齐齐望向东城的铁路站,一趟深黑色列车冒着浓烟缓缓停靠,城市卫队将有些失控的人群推开,冷石教会的信徒们下车了。
伴随着呼喊、哭号、歇斯底里的祝福和表白,冷石教众一路穿过城区,来到大宅前。他们步履匆匆,神色严峻,统一着淡蓝色长袍,戴着方方正正的深蓝色帽子。被两个年轻信徒搀扶着走在队伍中间的是大信主,他的胸口挂着最为繁杂的纯铁制项链。侧信主则佩戴铁制勋章,其余教徒身前空无一物。
他们踏入大宅后,护卫队就不得不将庄园大门关闭。人潮汇向唯一的入口,推搡着护卫队,直到大信主回过身向他们挥挥手,人群才稍稍安稳下来。接着,信众们席地而坐,将大宅团团围拢,开始安静的祈祷。然而突然间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大信主出现在阳台上了!”这群敏感的信徒就突然又癫狂起来,一遍遍向内挤来,哀求着进入庄园,离他们的信仰再近一些。
不得已,刚刚到达大宅二楼的主教缓缓起身,走到了阳台,引得了一阵海潮般的欢呼。
他说:“请安静!”众人便迅速安静下来。
信徒们的疯狂冲淡了其他人的登场。无论是阿贝家族、阿韦家族还是阿托刻考家族的出现,几乎都没给我留下印象。这些贵族的车队起初试图驱散人群,然而信众不为所动。贵族车队最后只好丧气的绕行,从城墙处的侧门进来——那是清晨仆人和后厨运送蔬菜和生肉的偏口。
待来自东方的最后客人抵达,这场会议就开始了。虽与丹秀只有几面之缘,但在冰冷的北方再次相遇的确稍有亲切之感。我们没来得及寒暄,她们便入座了。
然而这次会议从一开始便让我十分忐忑。自从我见到大信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此番来这里是为了我。他对我的这份关注并没有让我感到荣幸,反而令我十分紧张不安。他用那双已然浑浊且并不慈爱的灰色眼睛盯着我,浓密胡须下的嘴唇并死死紧闭,仿佛隐藏着某些令人畏惧的秘密。
在他身旁的侧信主年轻高大,他有宽阔的下巴和硕大的双手,血管粗壮,骨节宽大的异于常人。那双睫毛脱落的小眼睛眯缝着打量我,之后转向游击队长直接指着我问道:“这位就是开门人吧?”炸椒则无言的点点头。
之后,游击队长简单介绍了当下的情况。他说:“夏天即将到来,虽然我们一直在积极备战,但选择开战还是维持现状,仍然是个十分敏感谨慎的话题。如今我们更多了一个可能引发战争的导火索。”他直接了当的说明了我的存在,用手指了指我。
众人齐刷刷望向我,而我已经开始习惯这种令人不适的注视。他们先讨论起我是否足以引得珥拾英发动战争,接着又怀疑起这位皇帝是否知道我已经抵达北境。我猜测以驻虫者的本事查出我在南突兰并不困难,了解老对手的炸椒和丹秀也自然清楚这一点,于是话题自然而然变成了——若我真的引发了战争,珥拾双子岛应以何种程度支援南突兰。
随丹秀一起到达南突兰的秘密客船有四座,带有一百门大炮,三十五座重炮,一百挺转盘重机枪和数不清的子弹。不仅如此,她还带来了一份远比十五门大炮更重要的支援,那便是珥拾兰和米苏的亲笔信。
“米苏明确表示了她可以提供支援。”丹秀说,“而鉴于她的身份,的确是个比我们更适合参加这场战争的角色。”
“你是要海盗登上突兰的地盘?”炸椒有些不满,“这就是你们想出来的主意吗?让海盗和我们‘沆瀣一气’,是吗?明天的报纸,就会把革命者和游击队描绘成土匪和海盗。”
显然,丹秀早已习惯炸椒这令人不爽的语气。她耐心的解释道:“我得提醒你《陆休法》的存在——如果发生了冲突和战争,群鹰级以上级别的战舰都不可登陆。所以请明白一点,不论是我们,还是海盗,谁都不会开着船上岛。”
“我们应该改改脑筋。”她继续说,“为何总要发动全面战争一下打垮对方呢?珥拾英支援着白头军,一切物资都从东北方的云惘之海或南方的大环流运送到南突兰,米苏完全可以控制这两条线路。”
炸椒立刻质疑起来:“我倒是更好奇了,一个海盗,凭什么冒着和珥拾东岛决裂的风险帮助我们呢?我是不相信仅靠海盗可以压制白头军,我仍然希望提供陆上支援。还有一件事情需要提醒您,白头军可是已经开始了行动。至于他们现在是否拿到了珥拾英的物资?我不确定,但是控制航线是异常困难的事情,不论是变更空界还是依靠云日潜入,没有人能百分之百确定没有漏网之鱼来到突兰的土地。”
丹秀问:“你需要多少陆上支援呢?”
“我需要四百位托兰戟骑士,两千把察金步枪,一百艘蒸汽飞艇。这并不夸张吧?”
“我可以给你更多托兰戟和一部分骑兵教官,骑兵由你们自己训练。”丹秀说。
丹秀并没有过多的和炸椒讨价还价。我想她同珥拾兰一样,都希望将珥拾帝国和珥拾双子岛的战争搬上远在北方的突兰大地上上演。炸椒顺理成章的开始主导会议,他说:“支援我们是个正确的选择,珥拾双岛和突兰的命运已经被拴在了一起。将突兰这场僵持已久的战争拖延下去对双子岛是有好处的。你们同西方做生意,一天天壮大自己,而那旧帝国呢?闭塞让它的地位一天天滑落,连年支援北突兰的白头军会拖垮他们。我收到的情报说,突兰的夏天还未到,珥拾英就停止了食物供给,只提供武器。如果珥拾英真如你们所说是个明白人,那他会选择速战速决。所以,你们更得小心他们夏天的动作,加大支援我们的力度。”
之后,三大家族的代表也陆续加入了讨论。他们表示自己的财富尚能支援游击队,也会全力配合游击队和珥拾人。对于他们的决心已无需怀疑,经过三代人的隔绝,南方贵族和波鸦帝国终于再也没有任何感情纠葛,继承下来的只有仇恨。
在这场会议中,只有教会方成了一直缄默不语的沉默区域。大信主,那个号令狂热信徒的阴沉老人,毫不避讳的盯着我。
在一个短暂的平静后,阿尔科考转向了大信主。
“大信主先生,我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我之前的提议。”他盯着老人。
“不。”大信主简短答道,“这不是一个可以考虑的提议。”
“一场祈祷和休息会招致一场屠杀,第十五军营和第七巡逻队的事情才过去了不到一个月。”听得出来,炸椒想给祈祷加个定语,那就是“愚蠢的”。
“然而祈祷却保佑着更多人不遭受这种意外。”大信主说,“我想,是情报的不足才让游击队没有意识到敌人包围了他们,并且在祈祷日偷袭。”
阿尔科考仰起身子,极度不满,但他又压抑下来,手指烦躁的敲敲桌子。
“我需要更多冷山城的男人上战场。”
“不。”大信主答道,“这也不是一个可以考虑的提议。”
“你需要明白,南方并不是因为教会建立的,恰恰相反,游击队支撑着教会。”他的攻击再显然不过了。
“不,南方的生存基于坚硬的意志,而冷石教正是这意志的具现。”大信主的回应也非常不客气,“冷山城已经到了极限,你要清楚南方诸城的粮食很多是由冷山城生产的,那里的男人不可以上战场。”
傍晚,会议暂歇,众人去往餐厅就餐。我们终于吃到了新鲜的肉品,不用再尝试过于浓郁的罐头食品。从冰湖里补上的淡水鱼被腌制做成拼盘,配菜是浓稠的酸汁豆子和碎洋葱拌番茄;一整头烤鹿由厨师当场分解盛盘,腹部里塞满了苹果、洋葱和土豆;而最引人的还是碎肉冻——将牛肉、鹿肉和猪肉分别用高汤煮熟,之后剁碎,混杂在一起露天冷冻形成肉冻。
这顿晚餐的本意是中场休息,却成了刚才会议的延续。人们三三两两的边吃边聊,眉目间藏不住压抑和紧张。
炸椒和阿施卡待在一起,游击队长的眼睛死死盯着远处的教徒,一口接一口的喝着果汁。“他以为那群教徒是拯救者吗?要是冷山城的农田由我们接手,粮食产量能增加三分之一。他们一上午用于祈祷,下午还要学习经文,每八天就他妈的要歇一天,男人像是驴子一样拴在诵经堂里,竟然还以拯救者自居?”
他的声音或许不大,但也绝对不小。身边的贵族们也只能尴尬的笑笑,装作没有听见。而冷石教徒们则围拢着大信主聚在晚宴厅的另个角落,安静的进食。偶尔,大信主浑浊的眼睛穿过人群,寻找着我。
我悄悄对珠儿说:“直觉告诉我,大信主恐怕又是一个觉得我是灾星的人。”
“和姜加待在一起,别分开。”珠儿点点头,“或者我们应该跟着丹秀。这里都是冷石教的信徒,你也见到那群家伙有多么狂热,如同大信主的士兵。要我说,他才是这岛上最可怕的人。”
这时,有位教徒悄悄进入了餐厅。他的脚步很轻,贴边行走,似乎不想让人发现,然而他就是恰巧被我和珠儿看到了。他表情奇怪,攥着拳头,似乎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同大信主和侧信主耳语几句,那两人便大惊失色,一扫之前的严肃和阴郁。
他们放下盘子,又低声交谈了几句。侧信主扶住了大信主,后者用粗苯的手指抹掉额头渗出的汗。
之后,他们便不动声色的离开了餐厅。
“该不是信徒们在庄园外闹事了吧?”珠儿的目光追寻着他们的踪迹。
丹秀也终于有机会同我们聊聊了,她一脸疲态,见到我们也只是微微苦笑。
“每次会议之后的晚餐都是一种浪费,根本没有人会有心情品尝佳肴。局势突然又紧张起来,谁都不敢走下一步。一旦开战,我就把你们接回去。”
“小心冷石教的家伙。”她最后好心提醒我,“开门人这个身份很难不触动信仰者的神经。你也看得出冷石教的权力有多大,他们能控制或影响南突兰三四成以上的人口。”
“炸椒并不喜欢他们,对吧?”珠儿问。
明并没有直说,只是报以一个暧昧笑容。她说:“要么统治宗教,要么被宗教统治,这个道理自古就有。”
随着大信主和侧信主的离开,晚宴气氛稍稍缓和,美食将人们从疲惫中解脱些许。我平静的注视着北方,那条看不见的山脉,祈求这片冻土即将到来的夏日热夜不要带来战争。
突然,一声尖叫从远处传了过来。有人好奇的向门口望去,而更多的人并未听见。当第二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大宅时,整个餐厅才死寂下来。
缓过神来的人们向餐厅外走去,只见侧信主跌跌撞撞的从长廊尽头连滚带爬逃来。姜加突然出现,抓住了我和珠儿的手:“小心点,待在我身边。”
人群救起了侧信主,鲜血溅满了他的脸和长袍。他语无伦次,一会说着“他回来了”,一会说着“快救救大信主。”
人群陷入骚动,将手中的盘子和餐具噼里啪啦的放在桌子上,涌向厅外。炸椒和阿施卡紧张的走在人群最前方,大声呼唤守卫,指挥他们进入走廊尽头那间黑漆漆的大厅。
守卫和侍者最先冲入了那间黑漆漆的无人空厅,慌张着点亮了灯。然而侍者很快便尖叫着逃窜出来,守卫们颤颤巍巍的抽出佩刀,看到大信主被六把长剑刺穿钉在了北墙最高处,鲜血绽开流淌至底,血迹直指一颗被掏出的鲜红色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