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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大早就醒了,除了刚醒来时剧烈咳嗽了几声,身体倒是感觉舒服多了,甚至对颠簸也产生了抵抗——当姜加号再次并入大环流时,我的晕眩程度大大减轻。傍晚,姜加还问我是否需要停岸休息,但看到我已经恢复的食量便自行否决了这个提议。又经过了两天的颠簸,我们的环流之旅也就要结束,姜加号开始攀升向我们从未达到的高度:第五界,因为我们即将到达的北方正是白岛的脊顶。
雪花和寒冰将玻璃抹的花白,这便是北方的迎客之道,姜加号加速穿过了大环流的控制。
由于北方冷冽的强风和干冷的气候,突兰岛群周遭的空海没有一丝云朵,一切景象都以一种异常清晰的模样出现。这片岛群整洁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小岛和礁石遮挡航道。因此只要从大环流中离开,整个突兰岛群便毫无保留的展现在了眼前。
或许称其为岛群并不合适。突兰岛群只有一座岛屿,那便是白岛世界已知的最大岛屿,突兰岛。它的面积相当于一个半夺冷岛群、五个珥拾东岛群、十七个苏兰朵岛群和五十二个八藩区的面积。我更倾向称其为岛陆。
在清冽的高空中,我一眼便望到了那条敏感的停火线,波鸦山脉。岛陆西面的土地高高隆起,被冷风切割,再披覆冰雪,形成了波鸦高峰。山峰向东一路滑去,在中途又分出一条脉系向东北岔开,颜色由白色变为青色和淡绿。波鸦山脉以北,三座庞大的城市群盘踞在两条宽广蜿蜒的河流两岸,无数零星的城镇村落则顺游而建。这便是波鸦帝国的疆域。
而波鸦山脉以南,积雪渐化的黑棕色土地上,青色和灰色的城镇村落聚在一起,两条东西向的铁路越过大半土地,三条南北向的铁路止于波鸦山脉。列车缓缓行进,白色的雾气和黑色的浓烟描绘着南方的模样。此为南方城市阵线控制的区域,游击队的大本营。
姜加号降低高度,驶向南方最大的城市方尊城,它沿着波鸦山脉南方的余脉而建,辐射出片片村落和聚集地。南方的五条铁路都经停此城,更有三条于此发迹。我们俯视的渺小城市愈发膨胀,房屋街道与农田一一展开,逐渐填满了眼中的世界。
四座蒸汽重艇向我们逼近。姜加按照阿施卡的指示向对面鸣笛五声,长短短长短,之后,在重艇的引导下,我们在南港降落停靠。一下船,我就看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炸椒。
没有人比“炸椒”阿尔科考更符合一位游击队员形象了:他高而精瘦,一头红褐色硬发被头绳死死扎住,额上是茶色护目镜。他穿的自然是磨旧的皮外套和皮裤,一双皮手套在虎口处和关节处加了厚皮,皮靴上缝着护甲。腰间是突兰流行的大口径六发左轮手枪,身后则是它骄傲的蒸汽重艇和护卫队。
他用红褐色眼睛不友善的打量我们,并用公鸭般的嗓子非常不客气的说:“我们的岛上已经有足够多的神汉巫婆了,现在又请来几位更加好笑的。”珠儿刚要发作,阿施卡接过话茬:“他们可是炸弹,能引的珥拾东岛的皇帝爆炸,这就达成你的心愿了。”
阿尔科考同珥拾兰有一个共同追求——那便是战争。他们对僵持的现状十分不满,认为战争是一种有效的破僵手段。
炸椒没再说话,还算客气的邀请我们上了蒸汽飞艇。当蒸汽艇发动地那一刻,我就感叹科技让生活变得美好:姜加和米苏的岛核舰船安静整洁,然而突兰人的蒸汽重艇则吵闹呛人,黑烟和马达轰鸣声使得这艘重艇如同扰人的苍蝇一般,一路飞向城区。
一下船,这城市的火热便震撼了我,无数白色或黑色的浓烟从远不见边界的城市中涌上低矮的天空,湿润的蒸汽弥漫在街道和楼房间。随处可见打赤膊的工人、游击队员和孩子,女人们也三三两两的提着工具或扛着木材在城中穿梭。街心广场,一位只披着单薄袍子的信徒大声向围拢的人群呼喊:“游击队的兄弟们,辛勤劳作的姊妹们!来吧,追随驾驭无边威力心脏的神,他将在遥远的深空赐予我们力量与好运,他终将回到这片土地,建立一座无瑕之城!”
而游击队的领袖阿尔科考并未对激情的呼喊显露出兴趣,陪在他身边的阿施卡也只是报以礼貌的微笑。我们穿过了两座街心广场,来到城市最东边的阿贝家庄园,阿施卡的仆人为我们打开了铁门。
或许因为阿贝家族对南方游击队的慷慨支援,革命者们也并不追究他们拥有的万贯家产和无数仆人。阿贝阿施卡在成为家族的掌舵人后将三分之一的宅邸捐献给了游击队,成为了游击队的大本营。
小广场两侧是门房和马房,红褐色大宅居于正中央。这处宅子便是游击队的大脑,暗红色的砖头筑起了它的筋骨和血肉,因此南突兰人称之为“红墙大宅”。它很古板,也很精致,但所有的气质都被挂在墙壁上的游击队旗帜给抹消了,成了不伦不类的尴尬展品。
我们拐到侧廊,顺着仍未发芽的葡萄藤和黄色枯草绕开了红墙大宅,来到其后的阿贝家私用宅子。这里并未被妥善维护,北风和积雪也折磨着这片年事已高的建筑。红漆剥落,砖墙透出乌青色,许多年前精巧的雕饰也时有缺损。
我们入住庄园西北角的偏宅二楼,将在此先行休息几天,等待关于未来行程的安排。窗外是一条围墙,围墙外是一片无人雪原。屋内暖和干燥,已有仆人将火炉提前烧旺,北墙上挂着巨幅画卷,绘着一片绿意盎然的春天景象,然而不知这色彩是否真的曾在这片土地上存在过。角落里,有一尊年长女人的半身像摆在木台上。
“这是谁?”我问珠儿。
“这就是阿尔法萨女士,还记得吗?那位提出僧庙理论的人。”珠儿靠近半身像,看着它,“一位哲学家,大概是白岛上唯一拥有智慧的人。但是她已失踪了十年,或许是被反对她的人杀了。”
革命和宗教支撑起了南方的信仰,而阿尔法萨的理论和冷石教则构成了信仰的基石。果然,我在书架上看到了那本书:《劳动者和信仰者的新世界——僧庙的运行理论》。
“这就是你对我推荐的大部头,是吧。”我对珠儿说。
“是的,我想这本书的确提出了拯救世界的好办法,”珠儿顿了顿,“至少,是一个备选方法。”
“拯救世界?”
“还不需要被拯救吗?”珠儿讶异的耸耸肩,“想想吧,我们都遇见了什么:刺杀、背叛、威胁和逼迫……这还不够吗?自黑塔人离开的一百年后,世界变得更好了吗?不,没有,暴君被推翻了,却出现了更多军阀,他们是珥拾人、北突兰人、苏兰朵和屠茶人,还有夺冷人。”
她又一次将她在甲板上对我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有时,珠儿如同一个发光的家伙——也许是这个世界的弥赛亚,但也许只是一枚刺眼的灯泡,她热情的脑瓜里盛的东西太多了。见我有些沉默,珠儿扫兴的说:“你读读这本书好了,说不准你会认可我。”
虽然看名字又一次让我发困,但只读了几页,我倒开始对这本书里的内容起了兴趣。阿尔法萨所谓的僧庙是一座尚未开建的理想城市。她计划于南方相对温暖的环境中寻得一片无人土地,由工人和冷石教教徒们搭建一片城市。在她的设想中,真正的和平需要依靠信仰,因此人人都是信徒。因为有共同之信仰,也就有共同之理想,便不存在争端。
她还认真的构思起城市的布局和规划,这将是一座圆形城市,一环套一环,十六条直径是主干道,将一圈圈城市打通。公共设施如学校、医院、消防站、巡逻队均匀分布在每一个分区。她相信,这样一座城市会完美的永恒运行下去。
虽然人们可以轻而易举的找出此类幻想的缺陷和好笑之处,但并不好笑的是,千百年来,人们,尤其是最不安分的那群人,仍孜孜不倦的寻求一座完美城市或一个完美系统,并以此为最高理想或最引人的乐趣。
对那座理想之城做了简单的研究后,我又拿起了另一本书。这本书仍然有个吸引我的主题,那便是冷石教的信仰。我翻开《冷石文经》,扉页印着一句话:无论消失于何处,神终将回来。
第二页便是对这位神明的描绘,我终于见到了那位有着奇异形象的神明:上半页是一幅画,一位通体黑色的人形之神站在一个奇异的飞行物体之上,那物体果真如同心脏一般,还有几条扭曲的根须。下文写道:神以你我的模样示人,神以无边威力之心脏为座驾。
冷石教相信,这位站在心脏上的神曾存在于世,塑造了白岛诸岛。因为要开拓未知深空,他离开了白岛。但在重临之日,他将带领教徒和信徒建造一座如同机器般永久精密运作的乐土,这说法无疑同阿尔法萨女士的追求有重合之处。
不知不觉,女哲学家的僧庙城和站在心脏上的神陪伴我度过了整个下午。北方依然凉爽的夏夜降临,油灯有些恍惚,一直窝在角落沙发里的姜加也醒了。
“出去走走吧?”我提议,“我可没逛过突兰。”
“没有多少人逛过突兰,因为这里一直很闭塞。”姜加整整蓬乱的头发,“那就出去走走吧。过几天,等珥拾兰的人和教会的人来到这里,我们就没的休息了。”
我们离开住处,沿着庄园的围墙走了很久都没能找到一个除了正门外的出口。砖墙是灰色的,缝隙是暗红色的,雪原的夜晚红彤彤。我们大摇大摆的从从正门出去,并没有人限制我们的自由。
作为新城,方尊城的规划可以算是很有条理,或许信仰阿尔法萨女士的南突兰人一开始就希望建造一座僧庙之城。这里的街道大多笔直,明显可以感觉得几个街区可以划为一个功能齐全的社区。每个社区都会有一个小广场,有时游击队宣传员在这里为居民鼓舞士气,更多的时候这里是居民祈祷的地点。
有时,成群的孩子突然出现,他们脑袋很大,身子瘦小,在城市中乞讨。他们并非乞丐,而是残者之家收容的孤儿。残者之家自称大部分财产都用于了支援游击队和救治伤员,无力为孤儿提供过多帮助。因此孩子们大多要在白天乞讨或在教会的农田中耕种劳作。
离开闹市区,我们准备解决晚餐。方尊城禁酒,因此这里没有酒馆,好在餐馆都冒着诱人香气。广袤寒冷的突兰大陆养育了巨型耐寒生物,如冰岩龟和花角鹿,后者也是突兰人肉类食物的来源之一。
我们入乡随俗,姜加点了一份烤鹿肉配烤土豆,珠儿点了奶油鹿肉汤,我则点了一盘腌鹿肉干炒饭。由于物资和环境所限,大多菜品要动用铁皮罐头才能完成。但这正合我意,看着后台的厨师将铁皮罐头撬开,凝结的油脂慢慢在炉子上的小锅里融化,唤醒了我灌了一肚子冷风的胃。而唯一一道不需要罐头的饮品则是“奶糊”,人们对这种用红茶、牛奶和面包熬制的饮品十分狂热,再配半条刚出炉的烤面包就是一道简单完美的晚餐。
十二漏时(约晚上七点)前,餐馆里很安静,侍者和老板娘无精打采的坐在吧台上,昏昏欲睡。大多时间只有炉火噼噼啪啪,偶有人经过,都要为嘎吱作响的地板道声歉。然而十二漏时一过,窗外就隐约有了声响,不一会,大门被推开,铃铛急切的摇响,熟睡的侍者一下就站起身来。
城中的工人下工了,城外巡逻的游击队员也换班了。虽无美酒,但在寒冷的夜晚,一杯奶糊和烤鹿肉也足以安慰疲劳的身体。男人们大多点了烤鹿肉、奶糊、黄油和蒜油面包,偶尔出现的女人引得一片口哨,她们则笑盈盈的收下喝彩,点了些风干龟肉。
没多久,一支业余乐队登台了。他们还穿着船厂的工装,摘掉黑漆漆的手套,捋一捋头发向喝彩的人们挥挥手。他们先喝一杯奶糊润嗓子,那是他们今晚的酬劳,等表演结束,老板娘还会送上免费的晚餐。弹六弦琴(很像吉他,但又比吉他琴颈长)的主唱先清唱,之后两位伴奏者跟着和声,再加入琴声。
他们唱到:“贫穷儿女请留步,前方已是白砖墙,试问脚步快如鹰,无路岂能插翅飞?暴君走狗正紧盯,手中枪管擦铮亮,若是只懂向后跑,抛妻弃子给人欺?起来,起来!武装起来,兄弟!起来,起来!武装起来,姊妹!用石头做子弹(用石头做子弹),用冰川做盾牌(用冰川做盾牌),用爬犁当利斧(用爬犁当利斧),用长镰做弯刀(用长镰做弯刀)!杀啊,杀啊,无所畏惧,兄弟!冲啊,冲啊,无所畏惧,姊妹!”
人们的附和、伴唱、笑声和无关紧要的闲聊随着一杯杯奶糊满溢出餐馆。晚餐结束后,我们准备回到住处。在市中心的广场,我看到了惊奇的景象——虽然这景象在来到南突兰后我已见过许多次,但仍不及这一次震撼:左边,赤膊的游击队员刚刚结束了一场摔跤比赛,他们浑身冒着白气,成群穿过街巷,并不惧怕寒夜和转角的黑暗;右边,街心广场的灯播撒着柔和的光线,无数冷石教信徒盘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闭着眼,左手盖在额头上,右手放在胸口,正闭着眼睛祈祷前路不要突来灾难。
这个场景印刻在我脑海中,成了一个关于北方的谜题:为何这里会显出这样分裂的情形呢?
“南突兰真是一个奇特的地方。”我对珠儿和姜加感慨。
姜加只是丢给我一句话:“所以阿尔法萨太幼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