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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间阴暗的旅馆中,我享受了来到白岛后最悠长的睡眠。梦中,那场坠落和旧世界的幻象时时纠缠。当我第一次醒来时,绒布窗帘拼命阻挡着热烈的阳光。我头昏脑涨,看了看睡在身旁的珠儿才确信这不是梦中梦,于是拽着被子又一次昏昏入睡。第二次醒来时,窗帘后透着浓郁的紫色和金色。
我悄悄下床,拉窗帘开一角。这座颓靡的城市陷入浓烈的紫金色,林立的木楼和山峦化成烟囱,吐露城市的废息。
向两边望去,隔壁房间的瘾君子们正探出头,将苍白浮肿的手臂伸向空中。我听见鸣笛声,远处,一列货厢车顺着轨道驶来。它缓缓停靠,商贩从窗口探出身子来。他们拿长杆递送食物收取金钱。是外卖,我明白了。
“要些什么?”模样白净的商贩问我。
我摇摇头,表示语言不通。他便拿出带图的菜单问我。
姜加突然出现,拉死了窗帘。
“你要是饿了,先告诉我。”他说。
姜加没过多指责,他将珠儿叫醒,告诉我们披上外套,去外面吃些东西。
离开旅馆,转过四五个街角就步入了橘园。桃花和橘灯点缀这片平坦的闹市,人群顺着错杂的石桥和路错身而过。空气时而芳香,又偶有恶臭。我们逃至运河旁的一家街馆,才得以喘息。
等餐时,我平静地问:“陪你们寻找遗迹,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意义。”姜加说。
“也许是有的。”珠儿说,“那遗迹上或许写着你家乡的语言,告诉你如何回到那里。”
我当然知道这是胡扯——即便身处再荒谬的世界,那处遗迹也决计不可能写着中文。但我清楚自己只能跟着他俩,我不太可能独自在这陌世存活,而遗迹也至少存留着我回家的一线希望。
无力选择带给了我一种平静,使我终于可以安享晚餐。珥拾人口味清淡。腌肉没什么味道,需配上盐巴入口。食材取自飞禽,肉质鲜嫩爽滑,出乎意料的好吃。
我们并排坐着,眼前的运河映着夜色和橘红。撑船者并不唱歌,闷头钩拾垃圾。游客大多微醉,半举着酒杯若有所思。我很少经历这种宁静,过去,我像是个开着爆胎车的司机,每每桥枉过正,身不由己,慌张不已。
离开街馆时,眼前的街道突然空荡起来,游人堵塞了我们来时的路。他们或爬到高处,或踮起脚尖驻足观望。我好奇地同珠儿一起爬到高台上,被远处的红色晃了眼。
穿着蓝金色制服的卫兵开路,一群披着红色纱衣的舞女向东方高阁走去。她们模样清丽,玲珑有致,长发用簪子高高扎起,眉眼有一抹若现的红影。人们被这般景象吸引,齐齐望向东方。
“你说的银灵亲王就在那里吧?”我问他俩。
珠儿点点头:“他就在东方高阁里,那些舞女是他的宠物。”
我对这位亲王好奇起来。这里的艳丽充斥着陈腐气息,蓬勃中又夹带急速的堕落。死亡和新生,剧变和挣扎在这里一刻不停地碰撞着,而高阁中的统治者却仿佛乐在其中。
“这位亲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残忍而冷酷的人。”珠儿说,“没有人见过他的模样,然而从他贪婪的享用女孩儿的习性来看,应当长着獠牙、尖指甲,还有粗糙的棕色皮肤。”
姜加没有同我们继续讨论这位亲王,却表达了不安:“为何这群舞女偏偏要出现在我们的住处附近?银灵亲王也从不让他的宠物上街。”
“什么意思?你是说银灵亲王发现我们了?”珠儿有点想笑,拍拍姜加的肩膀,“你多虑了,我们到达珥拾人的地盘只有一天。况且,这群舞女又能做什么?”
姜加没有等待,他带我们绕到另一条稍显通畅的街道,然后一路南行。没多久,我们来到了橘园驿站,迭起的仓库和塔楼存储着港口的诸多货物,并由此地分发向整座岛屿。早在小牙岛见过的平角牛拉送大批货物,组成车队供应远途运输;而为旅者拉车的动物可就好笑了,仿佛矮脚马长了豚鼠脑袋,嘴巴两侧是肥大的颊囊,储藏着各式谷粒。
姜加带我们来到了偏僻的角落,这里的仓库刚刚腾空,下工的工人们纷纷离开驿站去橘园消遣。只有工头在月光下抽着闷烟,望着空仓库发愁。姜加来到他身边,后者赶紧站起身来。
“怎么?”
“没怎么,我现在就想要那三匹小鼠马。”
工头长舒一口气,又吸了一口卷烟道:“我以为连你也要爽约。”他耸耸肩,“船队遇见了云墙,赶不过来了,仓库得闲置一整晚。”
姜加没理会他,问:“准备好了吗?”
“当然,随时都可以交给你,只是比定的日子早了两天呢,遇到了急事?”他带我们来到仓库旁的屋舍,一排小鼠马正咀嚼干草和谷粒。
他点点最前面三匹红棕色小鼠马,说:“这三匹绝对是跑的最快的了。”
“耐得住跑?”
“耐得住,而且胆子大,绝不怕追。符合你的各种要求。”他开了屋舍的门,牵出三匹小鼠马,“那么就交给你了,把它们栓到一个只有你知道的地方。我是个好主顾,不会问你要做什么。但你也得记住,无论出了什么事儿,也不要说这三匹小鼠马是我的。我不想跟你遭殃。”
姜加付了余款,便牵走了马。我不安的望望那三匹小鼠马饱满的皮下脂肪和幼细的四蹄,不知道这东西是否真如工头所说跑的又快又持久。姜加将小鼠马拴在了一处他短租的仓库之后。
整个后半夜,我们都在港口周遭的通宵夜市采购未来旅途的用品,如干粮、清水、衣服和药品。没了游人,商贩熄了灯,橘园骤然失去了一半的美貌。石板变成了石板,灯笼也只是灯笼,能从澄澈的护城河上望见绿苔和煤油,也能看见弯巷拐角的粪便和野猫尸体。
我们回到旅馆时,远山已有青红色光晕,清晨要来了。我们仨一言不发,都疲惫的倒头就睡。当我再次醒来,紫金色的光芒又一次试图攻破厚实的窗帘,仿佛延续了前一天的睡眠。
门外的嘈杂让珠儿也醒来,她揉揉眼睛,问:“姜加呢?”
我看到床头柜上有一张纸条,姜加秀气的小字写着一句话:别出门。
“去他的。”珠儿把字条扔到一旁。
她推开门,我们两人目瞪口呆,今日旅馆内实在不同:服务生聚在大厅内忙碌,将桌椅搬到角落,就连旅馆拥挤的入口外也聚集了大片人群向内张望。我们靠近围栏,被眼前的美丽折服了,昨日在橘园见到的红衣舞女竟然端坐在角落里。
她们穿着相仿,身形相仿,妆容更是抹消了她们的长相。所有人像是同一尊雕塑一样坐直,将一条长腿搭在另一条上,薄纱下是白皙的玉足。在围拢的人群或下流或渴求的注视中,冷淡的盯着那片空旷的舞台。
“是那些舞女?她们怎么会来到这里?”
我看到姜加就在楼下,似乎在打探什么。我隐约感到不安,回头望望房门,发现门牌号被果然被人调换了。
“我们回屋吧。”我劝珠儿,“门牌号被换了,一定是姜加换的。”
但她似乎不情不愿。这时,一阵笛声传来。空阔而悠扬的笛声,将整个旅馆的瘾君子们都引了出来,拥入大厅欣赏舞女的舞姿,留下空空荡荡的走廊。
舞女的表演开始了,我和珠儿扶着二楼栏杆向下观望。要怎么描写这种舞蹈?我不知道。单写舞者举起手或探出脚,不免枯燥又乏味,甚至坏了想象的气氛,我只记得一团团红色似火似花,但又知道她们不是火,也不是花。
我被此种气势震撼,不由后退一步。侧过头望去,看见空荡的过道尽头站着一名红衣舞女。
她亮出了长剑,向我刺来。
我被珠儿一把拉倒,她叫喊着扑向舞女。舞女轻巧躲开,那双黑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再次亮出剑。突然,我看到姜加的影子,他猛地将一把黑色钢钉狠狠钉入舞女脑袋里,那精致的面容变得扭曲,皮肉和碎骨随着鲜血和红纱融成一体。
我尖叫起来(虽然以后见怪不怪),和珠儿如同两只小狗慌乱爬走。尖叫传染至整个旅馆,大厅乱成一团。更恐怖的是,所有舞女霎时停止了舞蹈,如同听到号角,轻巧地顺着柱子和栏杆攀爬上来,并纷纷亮出长剑。
姜加同她们搏杀在了一起,他灵巧的躲闪着劈砍和刺杀,凶猛的用钢钉刺穿胸腔或脑袋。我从未见过此种残杀场面,彻底失了神智。
好在珠儿迅速恢复了冷静。她拉着我一路狂奔,本想逃向外面,转念又返回了房间,猛地推开窗户。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们必须爬上货厢。”她斩钉截铁的说。
正巧,一无所知的送饭货厢轰鸣驶来。商贩们看到无人购买晚餐正觉纳罕,我和珠儿不顾阻拦强行爬入了一节货仓。那商贩刚要抱怨,就被珠儿用匕首顶在墙上。
“别大喊大叫的!你只要闭嘴,能活。”
货厢缓缓开动,我们逃离这座旅馆,顺着铁轨向橘园驶去。夜晚到了,橘灯花色又一次苏醒,橘园再次恢复光彩夺目的容貌。
车厢缓缓停下,来到了下一个停靠站。脚下是棚户区,花花绿绿的破布连成一片海。
珠儿说:“跳。”
“我恐高!”
“去你的!”
珠儿拉着我跳下车厢,我连尖叫都吓得忘记了,只觉自己弹起又落下。珠儿似是早已习惯这种惊险,拉着我穿过混乱夜色,向橘园跑去。
她十分确信姜加会去仓库同我们会和。我们连跑带颠离开危险区域,钻进迷宫般的暗巷。街角的流浪汉向我们脱下裤子做起不雅的举动,瘾君子则哀求着伸出手,连正在执行抢劫活动的歹徒都被突如其来的我们吓了一跳——这城市真是越来越令人着迷了。
我们躲在仓库后的树林中紧张地等待姜加。终于,这个男人出现了。那根从无数人身体中拔出的钢钉滴答着鲜血,他一向惨白的皮肤几乎染成全红。他缓缓来到仓库附近,似是等待谁。我和珠儿冲出树林,姜加却把钢钉横了起来。
“来我身后。”他说。
我们看到姜加对面,仅剩的一名红衣舞女缓缓走来。她的脸上也全是鲜血。
“你重伤了她?”
“不,那是她同伴的血。”姜加说,“就算是自己人挡路,她也砍了。”
那女孩儿比想象中还要年幼,只有十五六岁,丹凤细眼,微撅的嘴唇在稍有冷意的春末夜晚吐息着厮杀的热气,细碎的银链精巧的包裹着她浓密的黑色华发。她的步态有令人恐慌的沉稳。
“不要走东港。”她说。
“什么?”姜加问。
“去南港,虫子正盯着你。”说罢,她便隐入了阴影中,消失了。
“这家伙是好是坏?”我问。
“妈的,那我们去哪儿?”珠儿问。
“去南港。”姜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