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73章 使黄河如带,泰山如厉···

中丞佐吏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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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一晃,便是汉十二年年初,冬十一月。

    在长乐宫长信殿外,一场盛大的仪式,随着天子刘邦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上,而正式开始。

    时隔近月余,才得以再次见到刘邦还算健康的身姿,云集于祭台下的朝臣百官、功侯贵戚等,自是心下稍一安。

    但当天子刘邦苍老的声线,被那一排巨大的铜制‘喇叭’传至耳中时,每一个人,都不由得停止了腰,竖起耳朵,静静聆听起了老天子的诫言。

    “自秦王政亡沙丘,赵高、李斯篡王政遗诏,杀秦将蒙恬、公子扶苏,而使二世胡亥得立,尔来,足有十五载······”

    语调沉稳的做出开场白,天子刘邦的面容之上,便尽带上了一抹感怀、唏嘘之色。

    “王政薨而二世立,秦廷无道,赵高、李斯擅权;又二世暴虐,天下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至隐王陈涉奋起大泽,天下豪杰骤出于草莽、义军云起于天下,秦失其天禄,而为天下万民所唾。”

    “幸朕得布衣之身,受天命而兴仁义之师,起丰沛而讨嬴秦暴戾,又得先祖庇护、天神眷拂,终得王汉中,保一方太平······”

    “后又三秦诸王无道,朕再起汉中而还定三秦,兵出函谷而合诸侯之力,以伐自诩‘霸王’之恶王项籍;苦战六载,大小、胜败之战无算,终得戮项籍于垓下······”

    慢条斯理的说到这里,老天子便怪笑着在广场上环视一周,目光中,却是一片摄人心魄的锐利。

    “朕曾有诺:阵斩项籍者,赏千金,封侯万户。”

    “至垓下战罢,郎中杨武、郎中骑杨喜,各得项籍之左、右股,而受封吴房侯、赤泉侯······”

    “郎中吕胜、骑司马吕马童,各得项籍左、右臂,获封涅阳侯、中水侯······”

    “郎中骑王翳,得项籍首级,得封杜衍侯······”

    “五人,皆得赐金二百,又各食邑近二千户,自二百石而直入汉彻侯之列······”

    听着刘邦意味深长的话语声,又被刘邦那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都只面带羞愧的低下了头。

    就见刘邦面上微微一笑,语调中却听不出哪怕丝毫笑意。

    “彼时,朕本以为,项籍亡乌江,天下便可安!”

    “怎料项籍亡乌江至今,凡足七载有余;然朕身以为天下王,却不得半刻安宁,昼夜奔走于关东,而平逆贼之乱······”

    嘴上说着,刘邦便惨笑着侧过头,望向身旁的平阳侯曹参。

    “封赏有功之将士,可是朕之谬?”

    言罢,刘邦又转向另一边,看向萧何那低头闭目、双手环腹的身影。

    “不吝裂关东土,以王韩信、彭越、英布之辈,朕可有私?”

    对于刘邦发出的问题,躬身侍立于刘邦身侧的萧何、曹参二人,却并没有给出答复,而是同时低下头去。

    就见刘邦满是苦涩的一摇头,又仰天发出一声长叹。

    “自东周之时,分封之制便早已有之。”

    “——然纵姬周,亦不过遍封宗亲而王各处,从不曾有异姓而王者。”

    “及异姓而得王一地之诸侯,亦乃代齐之田氏、分晋之魏、韩、赵三氏而已······”

    说到这里,刘邦便满是自责的摇了摇头,又满是悔恨的在长阶下的众人身上扫视一周。

    “分封之要,早自东周之时,便有定论······”

    “异姓而王于天下之弊,更早有战国列雄以身为鉴······”

    “怎奈朕,只知将士有功便当赏,却未早知此举,于天下万民之害······”

    “此,皆朕之过也······”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齐齐跪下身,对祭台上的刘邦连连叩首不止。

    “陛下万莫自责,此,皆臣等之过也!”

    “臣等,本皆乡野之农,幸蒙陛下知遇之恩,方得今日显贵!”

    “得陛下如此视重,又为天下万民输以农税供养,臣等,本当尽职尽责,助陛下保社稷之安······”

    随着十几个千石左右的官员出身,不痛不痒的说出这几声‘这都是我们的错’,这场政治秀,也自此拉开帷幕。

    千石级别出过场了,如今朝堂仅有的几位九卿,自也是不甘落寞。

    “陛下~”

    就见少府阳城延率先出身,跪行着上前两步,便声泪俱下的对刘邦沉沉一叩首。

    “陛下······”

    “臣本秦军匠,秩禄不过二百石,幸得陛下信重,方得今居汉九卿之尊、食中二千石之俸禄······”

    “得陛下如此心中,臣本当不遗余力,以报陛下恩德之十一!”

    “然往十数岁,臣可谓一事无成,更屡使陛下蒙羞,更致今府库两虚,帝都长安!至今不得只砖片瓦······”

    “此,皆臣之罪也······”

    见阳城延抢先出身,周遭众人只稍一愣,便又不约而同的低下了头。

    只是众人在心中,少府卿阳城延,多了一个‘貌似没那么憨厚老实’的印象。

    在阳城延之后,硕大的广场,便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宁静。

    这也怪不得旁人,实在是如今的汉室,九卿级别的职务空缺,实在是太多了些······

    除去已经‘登场表演’过的少府卿阳城延,九卿中其余八个位置,如今只有太仆、郎中令两个位置没有空缺!

    首先是宗正,由于宗室人丁凋零,又实在没有合适人选的原因,自有汉以来便闲置至今;

    紧随其后的,便是由于曾经‘关东尽为诸侯国’,而长期没有任命的内史;

    而后,便是去年太上皇驾崩之后,因得任刘盈的太子太傅,而暂时卸下‘奉常’之重担的老儒叔孙通;

    再加上曾经的卫尉郦商,因淮南王英布之乱,而被天子刘邦临时拜为右相国;如今乱平,郦商的‘右相国’职务虽然自动失效,但在天子刘邦开口之前,卫尉一职,还并不能自动落回郦商头上;

    郦商尚且如此,在去年的代相陈豨之乱中,因‘暂领荆楚之兵’而卸任廷尉的公上不害,自然也要等天子刘邦开口,才能再次得到廷尉的职务。

    至于最后一位的典客,别说任命了,若不是这样一个场合,长安朝堂的很多人都不会注意到:九卿当中,居然还有这个职务?

    ——没办法,实在是过往这十几年,关东异姓诸侯林立,典客‘内联诸侯,外交藩邦’的职能,实在是没有什么发挥的余地······

    至于担任太仆的夏侯婴,以及当今天子刘邦的贴身保镖头子——郎中令武虎,倒也不是不能开口,而是压根没在场······

    正所谓: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在这样一场隆重的祭祀典礼中,太仆夏侯婴的职责,就是为天子刘邦驾好御辇!

    不严谨的说:对于此刻的夏侯婴而言,就连天子刘邦的安危,理论上都没有那架御辇来得重要!

    所以,此刻的夏侯婴,必然会亲自看着官场外的御辇,以保证这场祭礼,不会因为‘马匹受惊’之类的原因发生变数。

    至于武虎,那就更好理解了。

    ——在主管宫廷禁卫,负责保护皇宫的卫尉闲置的如今,郎中令武虎,必然需要承担起保卫皇宫的责任。

    尤其是在此刻,长乐宫内正举行着祭祀典礼的重要时刻,武虎的注意力,必然会全部放在长乐宫的宫墙之上。

    九卿中有六个位置没人,有人的三个位置中,又有两位不在场,这也使得正在进行祭礼的长信殿外,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沉寂。

    最要命的是:即便是跳过九卿一级,直接进入三公表态缓解,尴尬的状况也依然没有缓解。

    ——三公者,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也。

    而现如今的汉室,太尉周勃还在邯郸,同‘戴罪立功’的左相国舞阳侯樊哙、曲逆侯陈平一起围攻陈豨,之后还要北上攻燕。

    至于御史大夫一职,则是由于曹参返京,为接任丞相一职做准备的缘故,被天子刘邦提前空了出来。

    简单来说就是:为了给曹参腾地方,刘邦前不久刚罢免了之前的御史大夫赵尧,偏偏又还没来得及拜曹参为御史大夫······

    至于丞相萧何,更是已重疾缠身,迫使天子刘邦只能将曹参召回长安,开始为接替萧何做起了准备。

    今天这场祭礼,萧何能亲自前来,就已然实属不易······

    九卿没人,三公也没人,长信殿上空愈发沉寂,这也使得跪地匍匐于广场中央的阳城延,不由一阵紧张了起来。

    ——若不是知道怎么回事,阳城延恐怕都要以为自己的‘认罪’,是被在场的数百人都接受了······

    “父皇。”

    正当阳城延哭的眼泪都有些不够用,都开始盘算起要不要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一声嘹亮的呼号在祭台上响起。

    待阳城延如蒙大赦的抬起头,就见太子刘盈缓缓上前,在刘邦身后两部的位置跪下身来,满是严肃的对刘邦一叩首。

    “儿臣以为,此间之事,皆非父皇之罪也。”

    “盖因儿尝闻: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父皇裂土以王有功者,本乃君恩浩荡;怎奈韩信、彭越、英布之流得陇望蜀,得父皇恩泽而不思报恩,反暗行叛逆事。”

    “此,皆不过异姓诸侯不可取、外姓之人不可王之明证!”

    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就见刘盈稍直起身,继续道:“往昔,父皇念此辈之功,而裂土王之,此乃父皇之仁。”

    “待此辈心生异念,父皇又兴兵伐之,此,则为父皇之威。”

    “而今,父皇以天下生民之计为己任,独承宗庙社稷之重,此,更乃父皇之信!”

    “故儿以为,父皇万万不可因此辈之罪而加之己身。”

    “况此辈之罪,亦有儿监国而不查、为臣而未能为君分忧之责······”

    “纵父皇欲加罪,亦当加罪于儿臣,而不当罪及己身······”

    飞快的运转着大脑,将自己能想到的话一股道堆出来,刘盈便忐忑的抬起头,打量起了老爹喜怒不测的面庞。

    ——自先前,于丰沛提及‘迁刘如意封赵王’时起,足近两个月的时间,刘盈都再也没有得到老爹的召见······

    朝中的事,老爹一句‘病了,要歇着’,就全都甩给了下面;偏偏刘盈又不敢动。

    再加上朝中要害职务大半空缺,过去这两个月,即将接过丞相之担的平阳侯曹参,无疑是度过了一段无比艰难的‘试用期’。

    而今日,刘盈却是再也不能缩着头,和老爹继续将‘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的游戏玩儿下去了。

    这不单单是刘盈出于朝堂、出于天下的考虑,也同样是出于对未来的考虑。

    ——在老头子最后的这几个月当中,刘盈还有许多事需要老头子点头,甚至需要麻烦老头子亲自动手······

    却见刘邦闻言,只目光深邃的注视了刘盈片刻,便面无悲喜的正过头去。

    而后,便是老天子沧桑的嗓音,再次于长信殿外的上空响起。

    “斩马!”

    一声令下,祭太下的刽子手将手中巨铡猛地活下,那白马的头颅应声落地!

    也正是在马头落地的同时,几名侏儒上前按住马的躯体,尽可能的让血液都从马脖处,流进了一方青铜尊内。

    如此足足过了数十息,失去头颅的白马都停止了挣扎,那方盛满马血的铜尊,才被祭礼官恭敬的送到了天子刘邦面前。

    在刘邦伸出手,用手指轻轻蘸起一些马血,并涂红自己的嘴唇之后,祭台下的百官朝臣也次序上前,学着刘邦的模样,将马血涂在了自己的嘴上。

    刘盈不知道的是:今日的场景,在数十年后的史书之上,留下了以下这样一段记载。

    ——汉十二年冬十一月,乙巳,皇帝于长乐宫斩白马,于元勋功侯歃血为盟:使黄河如带,泰山如厉,国以永存,爰及苗裔;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

    但从老爹的反应中,刘盈清晰地认识到:老爹,还没有原谅自己。

    准确的说,是还没有想好该不该原谅,又或者说,是还没想好刘如意,究竟该不该被移封为淮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