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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慕容恪率军回蓟城。
辅国将军府内,阖府缟素,他看着那刺眼的白色,心中涌起的痛苦更加难以克制,到最后化成大声呼啸。
“谁命你们穿成这样?将丧服换下!”
殷氏看着他,眼中满含叹息,最终低声吩咐阖府除去丧服。
“爹爹!”
慕容静哭闹着跑了出来,原本盛怒之下的慕容恪恢复平静,蹲身抱住她。
慕容静看着他,眼睛红肿,想必这些日子已是哭过好多回。
“爹爹,娘呢?娘明明说打完仗就回来陪我,娘怎么没回来?”
慕容恪满眼悲伤,最后只化作温柔,低头替她擦了擦泪,“乖,爹陪着你!”
“娘呢?”
慕容静一声问,慕容恪无言。
他的沉默无疑让慕容静最后的希望也破灭,她顿时一声嚎啕大哭。
“娘,我要娘,我不要爹爹!”
她挣脱开慕容恪,扑向宇文陵怀里,又一声大哭,“舅舅,爹不带我去找娘,你带我去好不好?”
宇文陵抱着她,看向慕容恪,目光迟疑。
黄鹂掩面失声,殷氏擦了擦眼角,轻轻开口,哽咽道:“小姐,您先跟着黄鹂回后院,老奴带陵公子去歇息一番。他这一路劳顿,也是累了。”
黄鹂擦了擦脸上的泪,伸手要抱慕容静,慕容静只搂着宇文陵的脖子不松手,抽泣道:“我要舅舅……舅舅带我去找娘……”
听了这话,黄鹂泪流得更凶,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哭出声。
慕容恪只觉得心里的苦痛如排山倒海一般涌出,心口窒息得疼。
殷氏还欲再劝,他只怔怔开口道:“随她吧!”
宇文陵看了自己怀中的慕容静一眼,一声沉重的叹息。
在那之后,众人眼看慕容恪就像变了个人一般,眼中再也没了往日的神采,只每日在主院坐着,比之宇文樱离开的六年,更加落寞无话,脸上满是连日醉酒的疲态。
慕容静没看到娘回来,很是哭闹了一阵子。待到后来,她终于明白,死便意味着娘亲再也不会回来了。自此,她每日只望着娘亲留给自己的锦鲤玉佩发呆,原本活泼的一个孩子变得越来越沉静,只在每晚梦中呓语之时不停地喊娘。
“娘,爹爹又醉酒了!”
慕容静看了院中醉酒的爹爹一眼,对着锦鲤玉佩又一声叹息。
慕容恪醉眼朦胧,恍惚间瞥见了锦鲤玉佩,顿时像抓住最后的希望一般。他上前夺了玉佩仔细端详一阵,好半晌才低喃道:“为什么没变红?我刚才看,这玉佩明明像是发光了,为什么不见了?”
他蹲下身,看着慕容静,满怀希望低声问道:“安安,快帮爹看看,这玉佩是不是在发光?你见没见过玉佩发光?”
慕容静直摇头,“爹,没有!玉佩从来没发过光!”
这话生生摧毁了慕容恪的期待,他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却还是抑制不住,最终只将头埋在双手中,发出一阵低哑的痛哭。
慕容静先前从不曾见过自己爹爹痛哭,如今见他伤心,更觉得委屈。她上前抱着他,大声哭喊道:“爹爹这么厉害,为什么不把娘带回来?”
慕容恪心中的懊悔一阵强过一阵。
若上苍与他机会,让他回到那日,他只会将宇文樱带在身边,绝不会将那所谓的迷药倒入茶水之中让她喝下。他痛恨自己,为何竟没想到,自己的一切都是她在打点,她要换了自己手中的药,岂非易如反掌?他所谓的稳妥与万全,事后看来不过是多此一举,这般自以为是之下,他直害得自己与她参商永离。
自己与她前世无缘,今生无分,便只能一直带着悲恸孤独下去了吧。
他兀自陷入沉思之中,宇文陵进了院子,眼中是这些日子少有的兴奋。
“姐夫,有高大哥的信,他说阿姐离开吴县之前曾给他留了一封信,让他今年二月交给寒山寺的慧能大师!”
听了宇文陵这一句话,慕容恪心中毫无波澜,只怔怔望了他一眼。
宇文陵忙道:“高大哥说,慧能大师看了信之后便离开了寒山寺。他许是到中山找过阿姐,阿姐她……若真是……去了,也不可能找不到踪影……活要见人……”
慕容恪站起身,虽带着宿醉的疲惫,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清醒。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又活了过来,“是!他若去了中山,阿樱是被他救了也说不定。我这就派人去找他!”
说完,他不待宇文陵开口,忙赶去前院,下达命令。
达步于看着他,有些疑惑。
“将军,慧能大师如今就在蓟城。”
很快宇文陵推开书房门,气喘吁吁道:“姐夫,你听我把话说完……你不必派人去找他……”
不待他说完,慕容恪起身出了书房,刚走出去两步,又折返回来,眼中是久未出现的光辉和神采,“达步于,快些带我去找他!”
达步于往前带路,慕容恪跟着他,到了城中广场,见了正讲经说法的慧能。上次自己见他讲经说法还是八年前在龙城,如今这盛况好似一如八年前一样,于他自己而言,却早已事事不同。
待到人群散去,他走上前,一脸急切。
“你可曾去过中山廉台?”
因这一句话,慧能大师原先一直维持的空明淡然像是有了一丝缝隙。好半晌过后,他缓缓开口,“我告诉她,她若想走,还来得及,可她并不想改变主意,只让我找个地方将她葬了,不让你看见。”
慕容恪脑中一阵空白,比之先前更加绝望,片刻后眼中又是一片死灰。
“我曾答应过她,净化人心,助人消除私欲,还众生一个清平世界。我可净化人心,也愿助人消除私欲,清平世界却是只能交给你了。”
说了这话之后,他像是已经料到慕容恪的反应,开口补充一句。
“这是她的遗愿!而你肩上亦有无法逃避的责任!”
慕容恪怔了一怔,黯然离开。
那次之后,待到慕容恪见了慧能回来,阖府上下见了他,惊觉他好似恢复到了夫人在世时的样子,细看之下,比之以往又有了不同。一样平静淡然,却似再也不知喜悲。
慕容恪整日似有处理不完的军务,看不完的兵法宗卷,将军府书房的灯火总是整霄不熄。他也只在深夜悲恸到极致之时,忆起往昔的时光,胸中才涌过一丝暖意。
他许了二哥这一世的忠诚,她的遗愿更是他肩上无法逃避的责任!
他不再颓废,更不曾醉酒,又成了世人眼中智勇俱济的大将军,南征北战,屡立战功。
七月,他受燕王慕容儁派遣,攻打鲁口,鲁口城池坚固,暂难攻克,未免无辜牺牲,他带军撤回中山。十月,中山郡苏林起兵,自称天子,他率军攻讨,斩杀苏林。十一月,他拥护燕王慕容儁在中山称帝,帝立国号为燕,年号元玺。
两年后,晋永和十年二月,他再次发兵围攻鲁口,于三月克之。四月,他受燕帝慕容儁任命,为大司马、侍中、大都督、录尚书事,封太原王。
泽心寺后山茅屋内,有二人静坐对弈。
“听闻,你获封太原王,恭喜!”
年轻的大师这话一说出口,对面那人直皱眉。去年四月,他上泽心寺找慧能,期待他能带自己找到宇文樱葬身之所。好不容易等慧能打坐完毕,他却只缓缓说道:“远道而来,对弈一局如何?”
半年后,他再来,慧能只又摆出棋局,淡然问道:“可愿对弈一局?”
这次他在蓟城接了他的信过来,满心以为他愿告知真相,不曾想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慧能一声轻叹,“等你半年后再来,我怕是已经不在此处了。”
慕容恪不曾细想,只脱口问道:“你要去往何处?”
慧能轻笑一声,“不是去拜祭她!我若想去拜祭她,凭你在这寺庙安插的人,你只怕早已知道了她的葬身之所。”
他轻叹一口气,低声道:“我终究要成佛了,此次就当是告别吧。”
慕容恪看着他,最后问道:“你还是不愿告诉我么?”
慧能摇头,“我若不说,你心中存着希望,不是更好?”
慕容恪笑得苦涩,“原先我确实如此认为,现在却知道,她大概是真的死了。怕是不想让我伤心难过,才避开了我独自赴死,连最后见她一面的机会都不给我。”
慧能面上无异,心中却清楚,一切并非不可说,而是不敢说。若说了,只给了他虚无的希望,该当如何?若说了,世事又当引向何处?
不如什么都不说!
自己因她不愿成佛,又因她一心向佛。
只希望待自己成佛之后,一切尚有转机。
他起身,找出一副画轴交予他,“你前世所赠之物,今日转赠于你。”
慕容恪知是前世御殿樱的画像,也知他要断绝过往,便也不加推辞,只欣然接过,起身告辞。
“慢走!”慧能淡然一笑。
慧能看着他的背景,静静捡起一颗白子,落于棋盘,低声呢喃。
“只愿这上百年的纠葛,早日理清,回归正途!”
若非自己的执着,或许也不会有他们两世的苦痛。
他低声叹息,“你们可曾恨过我?”
只是这话他最终也没问出口。
他窥透的先机已经到头,过往一切都是虚妄,将来如何,更是无人知道。
如今再问这些,还有何用?
慕容恪转身回望了一眼,最终只一脸苦涩,径直下山去了。
下了泽心山,他牵过坐骑,翻身上马,急驰而去。
……
半年后,慕容恪再不曾收到泽心寺传来的有关慧能的消息。
他已经成佛了!
慕容恪深深叹息,连他都走了,自己果真是最后的希望也不剩下了。
纵使没有希望,这世间多个忧愁之人陪着自己也好,如今这人也不在了。
他斟一杯清酒,放于鼻尖嗅了嗅。
“果真好酒!”
他一声叹息,仰头一饮而尽。
好久不曾饮酒,如今再喝,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几杯酒下肚,他心中愈加怅然。
人说酒能解愁,为何他却越来越愁?
“你少喝一些!”
他回头,见了身后女子的脸,凄然一笑,“敏儿,你若要劝我,该等我醉了再来,如今我神智尚且清醒,认得出是你。”
崔敏儿苦笑一声,“将军,若是阿樱在世,定不希望看你如此。无论如何,她已经死了,请将军节哀。”
她说了这话,躬身行礼,意欲退下。
慕容恪满脸苦涩,伸手拉住要离去的那人。
“阿樱,你连我见你最后一面的机会都不愿给我,如今你又要离我而去?”
宇文樱看着他,一脸愕然,“你刚才明明……”
“如今阖府上下都称我王爷,听得人叫我将军,我便知道是你!”
慕容恪抚上她的脸,眼中满是失而复得的狂喜。
宇文樱泪水盈眶,嫣然一笑间,泪水滑下。
“王爷,我救了两三年才救回来的徒弟,才好全了就要来找你,你记得赔个徒弟给我。”
常大夫话音刚落,指着一旁嬉笑的慕容静,大笑一声,“我看你家的女娃娃就不错。”
慕容静吓得直往爹娘的怀里钻。
慕容恪抱起她,拥着宇文樱入怀,欢笑之间,眼角两行清泪。
远处天边,慧能终得圆满,化身成佛。
如他所言,待他成佛,一百年的纠葛便已理清,一切自回归原处。原本因他而偏离了命运的人终究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