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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吕老太太直冷笑两声儿,只当自家占着理儿,便一掌拍了手里的青花瓷茶杯,高声嚷嚷开来:“我们家大姐儿父亲和祖母具是健在,又有苏州的姑姑帮衬着!怎么着也轮不着外家养着,长公主还是宫中教养,怎地眼里没个王法!难不成要咒我们死了!”说罢又斜了吊三角的浊目,看着长公主,装作一副又气愤又悲伤的样子,心里却盘算着,这长公主口出此言,今天非要从她身上刮下两层金来不可,否则便要嚷嚷出去,看她颜面何存。
一旁贺姑姑一听却是心里冷笑三声,长公主的教养便是圣人的教养,这话说得不但诛心且愚蠢,本是占着理儿的事情变给这吕王氏说得没理儿了,也算是奇事一桩。且不说苏州的姑姑是个什么东西,怎么配帮衬他们大姐儿,便是这话也能治个污蔑皇室的罪责。
果然,一旁的吕仲之颜面有些挂不住了,他久居官场,同僚说话都是言出三分便意会五六分的,哪里有吕王氏这样一上来就同亲家撕破脸皮撒泼的!
他咳嗽两声,对着吕王氏温言道:“母亲若是累了,便叫下人扶了小憩罢,儿子早已命人备好了瑞脑香,正烧着呢,前面有儿子招待着,母亲不必忧心。”
吕王氏之作没听到,看着长公主仍旧满身贵气,不温不火的样子,心下火起,咄咄相逼道:“长公主如此欺辱我吕家是何意!莫不是瞧不起我们寒门出身不配当亲家!”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既当年肯许了他吕家,哪里能是看不起。吕仲之看吕王氏如此,也不再多舌,文人皆重孝,他万万不能的便是言语顶撞母亲,却心中燥意陡升,又生生压下,起身对着长公主躬身行一礼,恳切道:“岳母请赐教,可是仲之和吕家有何不妥。”
这边长公主见着先前情形,也不恼,只抚了抚耳朵上缀着的双凤衔羊脂白玉珠耳坠子,静静听着,心下竟无喜无悲,又叹一声:“若是我儿在……岂会有如此说。”
吕仲之听她如此说,想起亡妻音容,心下更是不愿让女儿离去。不由硬了硬声儿,道:“仲之定是要抚养阿萌及笄嫁人的,她是我唯一的女儿,怎么不宝爱。”说罢又是一拜一跪,“仲之谢长公主提点,今后定是更悉心教养着。”
魏宁长公主听此话,明白他是意图把话圆过去,不由一笑,抬手示意他起身:“你不必和我打太极,阿萌在此的吃食衣料具是我送了去的,一向他们兄妹具是我养着,你们具是沾光的,我自家养着还省着些。”
吕仲之闻此言,心下一惊,明白长公主是恼了母亲拿阿萌的月例布料了,又想到之前长姊家的荷姐儿竟穿戴得颇贵气,心中也估摸个大概,顶着长公主的审视,冷汗便流了一背。
一旁的吕王氏听到这里哪里肯,便又叫道:“若是让我吕家大姐儿出这门,皇天在上!老身不若就此死了罢!”心中得意,长公主看她相逼,定是要看三分薄面的,哪能逼死亲家?这大姐儿虽只是个孙女儿,又不及荷姐儿伶俐聪明,合她胃口,却是个小财神,她若是走了,少不得每月的金银钱帛也能少一多半,她怎么能容!
魏宁长公主听至此,竟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吕家母子两个一眼,叹息道:“亲家母何必这样!今日可说是我也不得不带走大姐儿了。”她就着贺姑姑的手抿了口茶,润润喉,淡声道:“圣人口谕,念我身边没亲生儿女,身子骨又弱,便叫养了亲外孙女儿,总算有自家血脉养着,也不至于寂寞。”
魏宁长公主见吕仲愣怔,吕王氏紫涨着老脸,便叹息道:“亲家母何故发甚毒誓,谕旨不可违,若是无故赔了性命,倒教我折寿。”
吕仲之哪里还不明白,长公主这是在戏弄他们,或是说泄愤。硬生生叫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又是发毒誓又是乞求又是跪的,事情竟是早有定论,她不过是看了场戏罢了!心口一堵,却是咳嗽起来。
吕王氏听到圣人两个字早便是六神无主起来,又念及自己先前发的毒誓,不由心慌慌,她自小便深信鬼神之说,先前不过欺长公主不甚凌厉,看似温吞罢了,如今若是这大姐儿定是要走的,不是要了她的命又要了她的钱!不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长公主看她倒下,便皱眉道:“还不快快扶了老太太歇息,速速请陈御医来看看。”便不再多言,只叫来银宝,听着大姐儿在罩房熟睡着,便温柔一笑,又坐着饮茶。
吕仲之深知男女有别,吕王氏又走了,便退到屏风后头去,心下仍是不甘,出声道:“岳母何不问问阿萌的意思,若是她不愿走……还请岳母向圣上说道。”
魏宁长公主淡淡道:“是该问问阿萌的心意。”却不应旁的。她怎么看不透这女婿如此,一半为了这女儿,另一半却是为他自家名声官誉,好端端养着的女儿竟交给别人养着,怎么不令人嚼舌?就是圣人那边发话了,他也须得作出一副极端不舍的样子,好教人知道他品性罢了,只是若不是他不上心,哪里能叫阿萌被克扣那个克扣这个的,一日日不安生?她独生女儿只此一对孙孙在世上,便是当心尖尖上的肉来宝爱也不为过,更是不舍他们受委屈。
这厢大姐儿睡了好一个舒畅的午觉,平时午觉只能睡一个时辰不到,又要被祖母命着去同那荷姐儿耍玩。那荷姐儿是个伶俐的小姑娘,面容又颇为清艳,住在府中又看着老太太处处先紧着她的,大姐儿又是一团稚气,还未张开的模样,便觉着自家高她一头,自吕王氏处得来的衣食都要向大姐儿显摆两下,可把金珠气得不轻。大姐儿却似没事儿人一般,只作不明白。金珠儿看她一团孩子气,半分不觉难堪,自家也不好跳出去说甚,主子都没个意思,八字儿没一撇,她怎可越了自家姐儿去,便默默不作声。
这头大姐儿被银宝、云钗服侍着穿衣擦脸,一边金珠儿又端来了几样精细的点心,摆在圆桌上,几个丫鬟服侍着姐儿摆好碗筷,又端来一杯子桂花卤子泡开的陈年雪水,叫姐儿就着点心喝,这样既解了腻味又唇齿生香。
大姐儿自知养生道理,不必金珠多说,每一屉点心只取一小只,有些只吃半个,也不多食,只那虾饼子,她却是吃了一个半,只因着虾饼外皮香酥,馅里包了满满的虾肉泥显得格外软弹,又拌了稍许甜酒酿和花椒,吃着竟格外开胃,香油炸得黄金色,看着也令人食指大动。
金珠儿看着姐儿吃得香,想着午膳时因着老爷、老太太两个在,姐儿除了多吃了两口消骨鱼和雪花糕子,旁的也不曾吃甚,今次万不能饿坏了,便又命厨房煮了杏酪来,喂着姐儿热腾腾地吃了些里头的碎米粉,也不让姐儿多喝杏仁糖汁子,便立时便叫人端下去,也勉强叫自己避开姐儿想喝的眼神儿。
不过将将漱完口,本是要照例去园中同荷姐儿耍玩,却见贺姑姑同知棋掀了帘子,稳稳当当地扶了长公主进来。
大姐儿一见长公主却笑得跟吃了蜜水似的,长公主只吩咐几个丫头子并贺姑姑外间守着,独留了大姐儿在怀里。
两人闲话了几句家常,拉着大姐儿的小胖手,说说些花花草草,并几样大姐儿爱的吃食,长公主有意问起她同荷姐儿玩得欢不欢喜,大姐儿只皱了一张包子脸儿:“荷姐儿无甚不好,嗯,祖母喜欢她呢。”
长公主只笑着点她的小鼻子,惹得大姐儿又皱了鼻头,又问她爱甚么颜色、喜欢兰花香还是茉莉香的味儿。心中却不由点头,这孩子不胡乱道人长短,却是极好的,有甚么事儿似她母亲般精怪些,外头却一丝不漏,她也可放心。
说了一会儿,又同她细细道来要搬去良国公府常住的事体。大姐儿却无甚不舍得的,只装作想了小半会儿,便犹犹豫豫点了头。除了自家哥哥,旁的人她自来没那么在意,当下便仰头问道:“那瑞哥儿同我一道么?”
长公主只笑着抚了抚她的额头,慈和道:“你若要见着瑞哥儿,外祖母便叫了她同你姐妹们一道吃吃茶也是可以的。”瑞哥儿也是亲外孙,长公主自来心疼,不过他是嫡长子,说破天也不能带到身边养着,好在吕仲之非是糊涂人,今后姻缘仕途上多帮着些也算圆满。
当下便算了七日后的吉日,自正门迎了大姐儿进了良国公府常住。
临走前几天,瑞哥儿也从书院赶回来给妹妹送行,并多住了四五日,日日伴着妹妹。大姐儿看着在暖阁书台前对着她的样子描摹的哥哥,心里不由一酸。瑞哥儿似有所感,抬头对着年幼的妹妹笑。
大姐儿想,她的哥哥原来是这样的。
“哥哥,我应该更纤细一些,你画得不对!”大姐儿嘟着嘴忿忿。
“小丫头家家要纤细作甚,我看着珠圆玉润的也挺好。”哥哥提笔在画上小姑娘的脸上画一个梨涡。
“哥哥,我走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大姐儿一脸担忧。
“……你能照顾好自家,哥哥已经很高兴了。”哥哥无奈。
“哥哥,你画得真好看,有山有水、有鱼鸟、有满花朵有露珠,还有我!”
“嗯……”
大姐儿又赠了荷姐儿她看重已久的翠玉荷花攒南珠簪子,上头南珠颗颗浑圆剔透,在水头通透的翠玉上可不就似荷叶滚珠般栩栩如生,想了想,好歹又相伴着玩了那许久,并加了自家常用的桂花油一瓶。
荷姐儿虽然不讨人喜欢,可是在她眼里并不是个麻烦。
总之,好聚好散罢。
荷姐儿收到描金盒子的时候不知在想什么,连眉都描歪了,漆黑的黛石在雪白的额头突兀地画上一道细线。
大姐儿又赠了吕仲之和瑞哥儿各一张亲手缝制的帕子,她自家年幼手不稳,也不教丫鬟帮忙,只认真绣了权坐一份心意,另送了吕王氏一匹暗纹绣瑶台枕鹤元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