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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不如就从八个月前的一天说起。
那是和以往没什么不同的一天,也是和以往没什么不同的酒会。
我原本是这么想。
酒会进行到一半,手包里传来震感,我拿出手机瞄了一眼,然后走到角落里接起来。廖筱非在那头问我:“大小姐,酒会怎么样?”
我装傻充愣:“还能怎么样?用你的话讲,觥筹交错,虚与委蛇。”
廖筱非不依不挠地说:“你明知道我问的是你爸说要给你介绍那人,见了吗,长得怎么样?”
我只好撩着头发想了想,说:“只是打了个照面,印象不太深,就记得我爸之前好像说他聪明绝顶来着,是有点那趋势,发际线高得可以去演清宫戏。”
她幸灾乐祸地道:“那你跟他聊聊啊,搞不好人祖上真是个阿哥,祖先剃头剃多了,所以隔代遗传。”
我说:“阿哥又怎么了,你要反社会主义复清啊?你还是先进党员啊我可要提醒你。”
她呸了一声:“你还敢提?你和陆昭朝当年提名我当那什么破玩意啊?害我写了快五千字的先进事迹材料,姑奶奶写了三天三夜写得我朝如青丝暮成雪啊!”
我说:“你丢不丢人啊廖筱非,你不是汉语言文学硕士吗,你居然连区区五千字都写不出来?”
她清高地争辩道:“我擅长的是诗好吧,什么五言律诗啊,七言绝句啊,人家才不喜欢这种长篇累牍的,显得一点文化都没有~~~”
我说:“那你用诗意的七个字概况一下你的材料我听听。”
廖筱非沉默了一阵:“……老娘先进最先进!”
挂了电话,我回正厅里拿了几块点心,继续缩在会场一角装鹌鹑。原本这样的场合,我爸不会非要求我参加。但近一两年他的说辞有所改变,几次三番地说他年纪大了,家里的生意要交出去,更有意无意地暗示某集团老板的公子青年才俊颇得他赏识。廖筱非说这表明我的相亲时代就要到来,还教育我说不论如何,就算逢场作戏,也先搞个男人把家业攥在自己手里再说,免得哪天我那个后妈真的给我弄出个弟弟来。我觉得她站着说话不腰疼,想当年廖筱非反抗她父母之命的时候,惊世骇俗地演了一出出柜的戏码,跟她爸妈说她和我其实是一对苦命鸳鸯,以死相逼让他们放我们一条生路,还说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她都是我的人。
她爸听完这些话后,气得住了一礼拜的医院。我也跑了一礼拜医院,是被我爸揍的。不过这招还算有效,她爸妈在得了她一个此生再不和我纠缠的保证之后,终于没在婚姻大事上逼迫她了。
我一边吃蛋糕,一边想着这一出戏是不是可以再捞出来演一演。往旁边一瞥,有几个女的在三米开外端着红酒杯扎堆聊天,其中一个我认得脸,是本城名媛圈里的,之前总在朋友圈里发她参加海天盛筵的照片。
在这百无聊赖之际,闲言碎语总比轻音乐有意思,我于是竖着耳朵过去听。
名媛a说:“你家城东那园林项目谈得怎么样,最后签了多少钱?”
名媛b说:“签什么签,我爸说半路杀出程咬金了,悬着呢。”
名媛c讶异道:“哪来的程咬金,什么背景?”
“背景大着呢,秦氏集团。”名媛b说着还用手掩了掩嘴,我只好又凑过去一点,隐约听见她道:“我爸今天来就是想找他们谈谈能不能一起合作的,不过他们董事长似乎没来,好像是他儿子代他来的,不知道找着人没。”
我一下有些愣,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时,旁边有人碰了碰我手臂,我回过头,一个服务生对我说道:“是黎小姐吧?黎先生请您去趟会客室。”
“哦。”我把手上的盘子递给他,说:“你看我脸上脏不脏?”
服务生看着我微笑了一下:“没有的,黎小姐。”
我低下头,用手在盘子上沾了一点黑森林的巧克力末,在嘴角四周认真地抹了一圈。
服务生脸上抽动了几下,一言不发地转身带路。我尾随在后,突然想起廖筱非曾经给我讲过她曾经跟一个相亲对象约在火锅店,一吃辣就过敏的她那天把嘴唇吃成了两根香肠,本想以此吓退对方,谁知那人竟心生怜悯,并从怜惜之情上升到爱慕之心,把她从贵州水帘洞追到吐鲁番火焰山,毅力强得跟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唐三藏一样。我在心里祈祷,刚才那个阿哥千万不要觉得我这个刚烧完煤回来的造型率真可爱就行。
服务生领我在门前停下,我抬手敲门,听见我爸的声音在里面说:“进来。”
我于是推门进去,先是看到我爸和陈芊并肩坐在茶座的左侧,然后我瞥过眼,准备给另一侧的人一个孤高的头颅和冷傲的眼神。
然而孤高的头颅只拧到一半,我就像个脖子抽筋的人一样僵在了原地。
我一直以为,人说时间能冲淡记忆是真的,就连我妈妈,她已经过世许多年,对于她的音容笑貌,我如果不看照片,也已经不大回忆得起来。然而眼前这个人,不论是他的坐姿,唇角上扬的弧度,还是鬓角处一颗淡淡的痣,都能在我的记忆深处找到。
哪怕已经过去那么多年。
“站那干什么?”我爸出声打断了我的神游,我回过神往他们身边走的时候才明白过来,原来刚才我没有听错,她们说的真的是秦衍。
转眼已经走到茶座边,我看着我爸身边那个仅剩两个巴掌大的位置,思考着能不能把自己给塞进去,就听见另一侧的人说:“来,荞荞,坐这。”
我转过头,看见秦衍往旁边让了个位置,我站了一会,听见自己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谢谢。”
他抬头,用一个很浅的微笑回答我,深黑色的眼睛映着头顶那流离华彩的灯光。我闻到他手中清冽又醇厚的茶香,恍然而小心翼翼地落座。我爸在对面挑着眉说我:“你傻了?也不会叫人。”
我偏过脸,犹豫地动了动嘴角,我想着我要用什么样的声音,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台词和他说这七年来重逢的第二句话。可是秦衍显然会错了意,他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另外烫了一只茶杯,持茶夹的手指干净而修长,轻笑了一下:“我走那时候她还小,估计认不出来。”
我爸说:“不会吧?”转过眼对我道:“是你秦叔叔的亲儿子,不认得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只好用平生最矜持的姿势端起秦衍放在我面前那杯茶,慢条斯理地道:“记得啊,就是时间挺久了,有点没敢认。”我低头抿一口茶,琥珀色的水光里,我忽然想起来我他妈的脸上居然还有几抹碳灰,顿时想死的心都有。
门外又有人敲门,推门进来的是我爸秘书,说兆丰的老总过来了。
我爸于是站起来对秦衍道:“我得先出去招呼一下,对了,跟你爸说,等过几天他关节炎好了我找他打球,两三个月没聚了。”
陈芊也道:“让荞荞陪你坐一会,过两天我们两家一起出来吃个饭,当给你接风。”
秦衍说:“好,我转告他们,谢谢。”
然后我爸和陈芊就一同出了会客厅,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在心里想,我上辈子到底积了多少德啊,老天居然这么照顾我。
回过脸,秦衍又往我杯中添了一点茶,我故作熟络地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一点都没听说。”
他垂着眼睛:“也就回来了几天,之前在家倒时差。”放下紫砂壶,他松了松领口的领结,不经意的抬了抬眉毛:“你叫她什么?”
我的眼睛不自觉地往他的喉间晃了晃:“谁?陈芊吗……那要看什么时候,在他们跟前我就叫她陈姨,不在他们跟前就叫名字。”
秦衍点点头,低头看着杯面上碎茶末,眉心聚起来想了想:“我记得我走的时候,你父亲还没有另娶,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说:“嗯,她是两年前和我爸认识的,在一场音乐会上,他们去年刚结婚。”顿了一下,我咽了两口唾沫,继续顺畅无阻地说:“你……呃,对了,那个你、你结婚了吗?”虽然他手上干干净净,甚至连装饰性的尾戒都没有一个,但我还是需要确定。
秦衍从茶杯上抬起眼皮看我,过了几秒才说:“还没有。”
我说:“啊?你还没有结婚,你为什么不结婚?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都……呃,三十好几了吧,你都这么大岁数了为什么还不结婚啊?”
他露出了一点迷茫的表情,不要说他,连我都对自己问出的话感到很迷茫。良久,他皱着眉说:“你的意思是我已经很老了,再不结婚就没有人会嫁给我了?”
我顿时慌张起来,木讷地摆着手说:“没有啊!没有没有!你一点都不老,我觉得你跟七年前一点区别都没有,真的!”
秦衍看了我一会,又很淡地笑了一下:“我觉得你倒是变了挺多,荞荞,之前我父亲给我看和你们家一起拍的照片,我认了很久才把你认出来。”
我愣了一下:“是吗?”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点点头:“不过也不是完全变了,有一点还是一样。”
我好奇地说:“哪一点?”
这回他没有说话,静了片刻,他居然将右手抬了起来,指节在我嘴角边轻轻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