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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统一,天下太平,安居乐业”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裴远晨似乎想轻轻扬下嘴角,行至半程不知为何又落下。
许久,只听他叹息一声,转了个身,垂眸掩去眼底的落寞道:“没有半点私心,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百姓与国家,先生,当真是我楚国的好令尹。”
诶,远晨身为楚王,遇到我这般爱岗如家的不是应该高兴吗?怎么看他的这态度不太对啊。
“其实,也不是没有私心。”生怕自家孩子回头真把自己当道德模范的陆缱微微垫脚,扒着裴远晨的肩膀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我与你说实话,你可不许告诉其他人。”
一呼一吸间热气吹过裴远晨耳畔,裴远晨微微一愣神,不知怎么脸颊有些发烫,又怕陆缱看出什么忙低头道:“好”
“咱们先去取点酒菜,一会儿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两人回院子里看了一眼,与众人行了几场酒令,便发现这帮人算是早就彻底习惯了他俩喝一半自己跑没影这件事。
两人对视一眼,取了两个酒杯,一碟小菜,一人拎了一壶酒坐在屋顶上仰望星空,陆缱轻声道:“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裴远晨转头看陆缱,没说话。
“可能听起来会觉得有些荒谬,你姑且便当个传奇话本听一听,不必当真。”陆缱喝了一口酒,笑了笑继续道:“你若是不想听了,随时打断我便是。”
“好”裴远晨应声,郑重道:“先生愿意说,远晨便听。”
“你啊”好久没遇到这么省心的听众了,陆缱笑了两下,拍了拍裴远晨的肩膀真心实意道:“你若不是我的弟子,我当真要早早引你为至交好友,拉着你,阿然,何兄做结义兄弟。”
“哦,对了,还有齐昭”陆缱喝了口酒笑道:
“我们四个结拜,一定是兄友弟恭的存在”
不太明亮的月光下,裴远晨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明,许久,裴远晨似乎叹了口气,这才轻声提醒道:“先生,你少喝些,故事还未与我讲。”
“哦,对。”大喜大悲之下,本以为自己心事重重肯定喝不醉的陆缱也是微醺,虽行动还在自己掌控范围之内,肢体动作却大了不少,连带着语音语调起起伏伏,颇有些耍酒疯的意思,思维上更是与平时不止慢了一拍半拍。
只见她抬头望了眼满天繁星,又笑着拍了拍裴远晨的肩膀道:“远晨,你相不相信有一天这天下会大一统,各国之间贸易频繁有序,许多人就是活了一辈子也没有经历过战争。每个人无论出身如何都有饭吃,有书读,有衣穿,有选择与改变自己命运的权力。更不会有人因为什么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理由而丧命,年逾古稀更不是什么稀奇事。”
听着陆缱的描述,裴远晨登时一愣,望了陆缱半响,又忽然想到什么一般深吸了一口气,继而道:“先生,当真亲历过那样的盛世吗?”
“没有”
一阵风夹杂着丝丝缕缕水汽吹来,陆缱的酒醒了大半,知道自己险些说漏了嘴,心中暗自嘀咕了一句喝酒误事,面上却不显,摇了摇头果断圆谎道:“怎么可能啊?只是痴人说梦罢了。”
裴远晨没说什么,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换了个话题道:“先生只是讲了个故事,却还没回答我,究竟有什么私心。”
“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过是不想看寻常人家生离死别,也不愿意让你们日日出生入死罢了。”
“何况阿然还游历在外,战火纷飞的我也不放心。”
裴远晨低低的嗯了一声。
见自家孩子没有往下深究,陆缱心里松了一口气,暗道一句还好还好,也知道今天晚上如果不说点别的大事这件事最后肯定糊弄不过去,叹了口气与裴远晨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在乎这些孩子,便是你不同意也要早些搬出来吗?”
裴远晨摇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陆缱,像是在探寻什么惊天秘密。
得,一看这专注度陆缱便知道今天是交代也得全交代,不交代也得全交代了。
本想说一半留一半的陆先生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是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
“还是一样,我与你说了什么除了你我外不许让第三个人知道”陆缱和裴远晨讲条件道。
“好”裴远晨点点头答应了,继续一瞬不错的凝视着陆缱。
“我叫陆缱,是缱绻旖旎的缱,也是以谨缱绻的缱。”陆缱轻声道:“当年为避祸,我故意在登记造册上填的是潜龙在渊的潜。”
“此事,你在蒹葭殿醒来时与我说过。”裴远晨点头,静静等着陆缱的下文。
陆缱莫名从自家孩子脸上看出来一股慢慢交代你还瞒了我多少事,不要错过一丝细节的态度。
行吧,本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精神,陆缱叹了口气道:“我曾与你们说过,我父亲有一子一女吧?”
裴远晨点头。
“这句是真的”陆缱轻声道:
“其实,我就是那个妹妹,失踪的人是我的亲生哥哥陆绻。”
裴远晨没说话,见陆缱的酒杯空了,伸手给她倒了一杯。
“谢谢”
陆缱举起杯一饮而尽道:“我七岁那一年,发生了兵乱,我哥哥不小心失足掉下山崖失踪了。”
“我们下山找了好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陆缱说着,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道:“我哥比我大三岁,是这天下最温柔敦厚之人,若是现在还活着应该与何兄一般大,他们两个性格相似,若是能结识一番定然又是一段伯牙子期的佳话。”
“可惜他们都不在了。”陆缱叹了口气,又喝了一杯酒。
晶莹的泪光闪过,陆缱眯了眯眼,微微仰头看向月亮把眼泪逼回眼眶又轻声道:
“不对,何兄的生日是冬至,哥哥是夏至前一日,算起来,还是哥哥要大一些。”
裴远晨望着陆缱欲言又止,伸出手臂想把陆缱搂在怀里又觉得不妥,转而收了手臂回来,轻轻拍了拍陆缱的肩膀。
“你哥哥,会活着的。”裴远晨道:“一定会。”
声音虽轻,态度却极其坚定不移。
“我没事”陆缱转头笑了笑,拍了拍裴远晨覆在她肩膀上的手,故作轻松道:“别担心,你先生我没那么脆弱。这么多年了,我早接受他不在了的事实了。缱绻缱绻,世人都喜欢缱绻温柔,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圆满啊?我不是小孩子,明白万事万物皆无绝对圆满的道理的。”
“陆缱”裴远晨唤了她一声。
“没大没小的,叫先生”陆缱皱了皱眉,装做生气的伸手点了点裴远晨的眉心,又笑道:“好啦,别愁眉苦脸的。我与你说这些只是为了和你解释为什么我急着出来开府,不是来跟你卖惨博同情的。我是令尹,年纪轻轻手握大权,是这天下最不该被同情之人。”
裴远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陆缱抢了个先。
“这帮人虽然风气不正,倒也不算是毫无用处”陆缱转了转酒杯,笑的如一只狐狸道:
“那些人媚上,挖空心思想要附和我这个令尹的喜好,好,非常好!我也不遮遮掩掩,直接把我想照顾军属的心思广而告之,随他们想我是在作秀收买人心还是有什么特殊嗜好的。那遗孤之事我早一日表明态度,下面的人就算为了官位装也得装的去关心这件事。如此一来,这些孩子们的生活才能更快更有效的得到改善,这世上才会多少几对陆缱陆绻。”
陆缱说完,给自己和裴远晨一人倒了一杯酒,两人碰了一杯。
“呵,与我斗?也不好好查查我的来历?”想起智博白天的话,陆缱端着酒杯面露讥讽指着远方道:“有父亲宁可被流放也要直言进谏在前,何兄舍身正道在后,我有什么可怕的?纵然最后真是失了信任粉身碎骨,能怎么样?没有人记得又会怎么样?什么身前身后名的,我陆缱不在乎!”
那坚定的眼神,竟然真有几分飞蛾扑火的决绝。
裴远晨突然懂了自己面对陆缱的事时究竟一直在怕什么了。
平日里清醒的陆缱向来给人亲切温和,好脾气到给人一种毫无攻击性的错觉,可裴远晨知道,他的先生骨子里是个极有主意的,为确定下来的目标更是可以九死不悔,一时的退让不过是在韬光养晦等待时机,怎么也学不乖。
他的陆缱从来不是养在温室里歌唱讨巧的百灵,是翱翔九天之上的凤凰,明媚耀眼又鸣惊天下。
“陆缱,你听我说,我一直信你的,也没生过你的气,更不会忘了你。”
一听这话,来之前听了诸云起汇报的裴远晨如何不明陆缱指的是什么,见陆缱一副随时准备舍生取义的样子也是吓的不轻,拉住陆缱的胳膊急的有些语无伦次道:
“先生,你听我说。我是楚王,要死也是我去,哪有让你来走死路的道理?你好好活着,有什么事我来挡,听明白没有?”
陆缱愣了一下,凝视着裴远晨年轻的面庞一会儿,忽然笑了。
“好”陆缱捏了捏裴远晨的脸颊笑道:“我们都好好活着,长命百岁,熬死那帮人。”
“先生”裴远晨垂眸,换了话题低声道:“你流落在外那些年,是不是过的很苦?”
“还可以啦”陆缱摆摆手笑道:“穷是穷了些,不过有父亲和哥哥在,日子也算快乐。他们都疼我疼的紧,什么都舍不得自己吃自己用的全给我了”
“我那时候其实挺不懂事的”
“没有”裴远晨摇头认真道:“他们,会以你为傲的。”
“哈,或许吧。”陆缱笑了笑,举杯对明月朗声道:“爹,哥,我敬你们”
连喝了三杯酒,陆缱舌头都有些打结,忽然想起来身边还有一个人,忙转头看向裴远晨问:“你呢?在楚宫那些年,你是怎么样的?”
“我…都过去了。”裴远晨弯了弯嘴角道:“黑夜再长,我看到远处的灯火,也不觉得如何了。”
陆缱哦了一声,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是该点,来,喝酒喝酒,不想那些不开心的!”
“先生”见陆缱已经喝醉了,裴远晨估计她心中的苦闷应该也发泄的差不多了,轻轻摇了摇头又问了一遍:“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的愿望啊?”陆缱喝了口酒摇摇晃晃起身,把手中的酒一扬竟然还算规矩的朝天地行了个礼朗声道:
“苍天在上,我陆缱陆希文,一愿天下统一无战事,骨肉无离散;二愿旅人皆有归,富裕无所让;三愿……”
见她有些站不稳,裴远晨生怕她真摔下去,忙起身伸出手虚虚的护着。
陆缱再动,裴远晨再追,几个回合下来,两人不知怎么越靠越近,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的清清楚楚。
烛光昏暗,月下对影成双,裴远晨的心跳不知怎么就乱了。
“我没事,你不用管我!”陆缱嚷着闹着,下意识的乱扑腾,裴远晨忙伸手去拦,两个一不小心竟然十指相扣了一下。
裴远晨觉得,就是此刻有千万匹战马飞速迎面而来,自己的心跳也不会更快了。
裴远晨扶着陆缱坐下,又自己往旁边挪了挪,实在不敢看陆缱,忙低下头念了几句弟子规,勉强平复下心情才轻声问:“三愿什么?”
“三愿啊?”喝的早已人事不知的陆缱哈哈笑了两声,转头望向裴远晨道:“三愿我们家远晨此生幸福快乐,莫要独行无人知。”
“当王挺苦的”陆缱叹了口气道:“朋友无法与他全心相待,妻妾更是各有心思,大家眼里他是天,是神,是法,是权,是利唯独没有人会把他当个人,事事都要权衡,处处都有算计。你说,这天下怎么会有这么苦的人?”
裴远晨猛然抬头,见月光静静打在陆缱的身上,似是给她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银白光圈,长长的衣袖随风而动,竟好似月中仙子落下凡尘。
裴远晨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连忙往旁边移了移,再移了移。
“诶,你怎么离的那么远”陆缱给自己倒完酒一抬头,见原本坐在自己身侧的裴远晨离自己能有八丈远,忙伸手把人抓回来道:“我又不拿你当下酒菜,跑那么远干什么?回来!”
说完,见裴远晨难得的不搭理自己,还越挪越远,这眼看着都要从房顶上掉下去了,陆缱一时心急,直接一个猛子扑过去,连衣袖带腰带的拽着裴远晨往回拖,那力气,要多大有多大。
裴远晨正值壮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哪里经得起心上人这般投怀送抱的?陆缱这一番动作下来又如何还能做得到心如止水?被人如此抱在怀里,裴远晨难受极了,只能磕磕巴巴小声求饶道:“先生,您……您先松手。”
见裴远晨乖乖往回靠,陆缱依言松了手,感觉他今日似乎不太对,又双手扒着他的肩膀把脸凑过去查看一番,歪了歪头疑惑道:“你脸怎么这么红?”
说着,伸出手探了探自己的额头,又把手覆在裴远晨头上道:“没发烧啊?”
“先生”见陆缱半个人都挂在自己身上,裴远晨是推也不敢推,抱又不能抱,被逼的没办法,只能徒劳的把身子尽可能往后倾了倾,又倾了倾,最后整个人险些直接躺在屋顶上,嘴上还尽可能心平气和的和陆缱商量道:“先生,我没事。您喝醉了,咱们先下去好不好?”
“我没醉,我还能喝,咱们继续喝啊?”陆缱怕裴远晨不信,转身刚想取酒,只见裴远晨看准时机,左手撑住屋脊右手果断在陆缱后颈一拍,继而瞬间借力起身接住陆缱,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的下了屋顶,又和吴伯打了声招呼抱着陆缱进了屋。
“陆缱”
屋内,裴远晨把陆缱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见那人终于老实下来,低低叹了一句:我以后再也不敢让你喝多了便起身出门,自己找地方沐浴更衣去了。
一会儿找吴伯要个椅子,今晚睡门前吧。
筋疲力竭的裴远晨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