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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香阁中,六角亭内。
嬴玹手中捏着一枚白棋,却迟迟未肯落下。盘面上局势正胶着,黑方实地领先,正大张旗鼓地欲鲸吞白方领地。祁钺坐于嬴玹对手,见他似在神游,便提醒道:“公子,该你了。”
嬴玹一醒神,方重新审视棋局,将手中棋子落下。
祁钺瞅了眼,笑道:“公子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那块你再不补救,可得全军覆没了。”他一面抬手将白方棋子捕杀,一面乐道:“棋出无悔、棋出无悔!哈哈,看来今天末将终于有机会赢你一局了!”
嬴玹但笑不言,来去十几手之后,白方始露锋芒,竟无声无息地对黑方形成夹击。祁钺哎呀一声,手忙脚乱地下了几步,却如拳头打在棉花上,丝毫扭转不了颓势。眼见手中大片土地沦陷,祁钺懊恼道:“怎么会这样?输了输了,公子你就不能下手轻点……”
“方才的局势不会更糟,与其恋子以求生,不如弃之而取胜。”嬴玹大笑道,“我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你输就输在太贪眼前小利,不懂隐忍。”
“好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身后有人抚掌而笑,嬴玹转头一看,见是月麟,立即站了起来,道:“你回来了?”
月麟上前瞥了眼黑白纵横的棋局,笑道:“执黑者攻入腹地太深,确是急功近利了,不然也不至于让白棋险胜。”
祁钺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道:“反正我是棋艺不精,下不过公子,若不是公子今日不在状态,我开局都不一定能占着上风呢。”
“怎么,公子有心事么?”月麟顺口问道。
“呵,我看我们公子是心里挂念着姑娘呢。”祁钺挤眉弄眼地笑道。
“不许胡说!”嬴玹尴尬着脸,因怕月麟生气,余光瞄了瞄她,见她面上并不起涟漪,心里不由得又有些小小的失落。
月麟只装作未闻,将话题扯开:“我刚从丞相府回来,为公子设的棋局已经布好,只不知……”月麟对上嬴玹的双眼,道:“公子可愿全心信我?”
嬴玹正色道:“我当然信你。”
“那好。”月麟道,“我已叫姜丞相在全城发下对你的搜捕令,公子现在便可下山,最迟两日,想法子不露痕迹地被捕。”
“这……这怎么行,这岂不是羊入虎口吗?!”一旁的祁钺急道。
嬴玹抬手打断他,道:“你莫急,江王我是迟早要见的,况且以我身份,他们必不敢太委屈我,我在他们手上,反而安全。且听听月麟有何说法。”
月麟一边踱步,一边解释道:“如今雍王正用军演威胁江国要人,这种形势之下,公子要向江王借兵反攻恐怕是不行了,我们不如将计就计,想法子变被动为主动,逼使江雍两国交战。到时候,就由不得江王不出兵了。而一旦出兵,你将是江国反抗雍国最好的旗帜。”
“你说得有理,可我们要如何才能逼迫江王出兵呢?”嬴玹问道。
月麟附耳向嬴玹小声说了几句,嬴玹喜道:“奇策!如此一来,就不怕江王不相助于我了。”
月麟道:“此举不是没有风险,一旦失败,所有的计划都将前功尽弃,公子也将再度身陷危局。是否赌这一把,由公子决定吧。”
“天下何来百分百成功的计划?玹信得过你,也信得过我自己。”嬴玹并无丝毫犹豫,“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等等。”月麟从怀中掏出一只香囊,交到嬴玹手上:“这是我特制的清远香,抹上之后经月不散。公子务必随身带着,所到之处尽可涂抹。白芍识得此香,你被捕之后我会差它去找你,在它项圈上有个机关,内藏纸笔,你可通过它告知我具体情况。我若有任何消息,也会让它带给你。”
祁钺奇道:“真假的?我只见过鸽子送信,还没见过猫送信的呢。”
“你可别小瞧它。”月麟笑道,“白芍可是我养了十一年的老猫,早通了人性,这世上多得是人去不了的地方,对它而言却是易如反掌。”
嬴玹依言将香囊贴身收好,便与祁钺一同告辞了。
送走嬴玹二人,月麟回到书房,她绕到最里间的书柜前,伸手按下一处暗格,书柜便缓缓挪开了,露出一间烛光晃晃的密室。
只见密室内设着几十只灵牌和长明灯,正中的是郧国王室,旁边十几位则是包括乌沉之父妘恪在内的因国难而死的忠良。
月麟点着了香,与冬青二人在灵位前俯首下拜。
“父王,母妃,泠儿来看你们了。”月麟拜了三拜,道,“卧薪十二年,泠儿终于等到了机会。亡者有灵,一定要保佑泠儿一举成功,光复郧国。”
冬青亦双手合十,虔诚道:“先王和蕙夫人在上,长公主这些年的殚精竭虑,绝非常人所能承受。苍天若有眼,请一定保佑公主,保佑郧国。小清纵然万死,亦在所不惜。”
月麟听言感慨道:“这些年多亏了有你在身边。”
冬青摇摇头道:“小清一家受蕙夫人大恩,本就无以为报。何况国仇在前,小清虽出身微贱,却也懂得国之不存,何以家为的道理,作为郧国子民,焉能不竭忠尽力?”
月麟了然于心地拍了拍冬青的肩,也不多言,起身给长明灯添加灯油。末了,月麟向冬青道:“你去着人通知辛夷和铃兰,雍国那边,可以动了。”
冬青应了,又问道:“兴公子那边要通知他回来吗?”
“不必。”月麟摇摇头,“让他在外面多长长见识,离此次纷争的漩涡越远越好。将来若我有什么意外,也好……”
“不会有意外的。”冬青急急打断了她的话,“郧国王室宗亲如今就只剩下你和少主,你们谁都不能有意外!”
月麟笑了:“我是说万一……你可尽心辅佐兴儿。他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我用了十年时间教他如何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帝王,教他懂谋略,知善恶,明忠奸……难得他也继承了父王的仁德稳重。他将来会是个好主子。”
“好好儿的,怎么忽然说起这些了?”冬青怨道,“你别多想,现在一切都顺利着呢。”
“不是我多想,而是前路未卜,谋事者理应备好应对一切风险的方案。”月麟叹了口气,“开弓没有回头箭,从此以后,你我就都在刀尖上行走了。”
正聊着,外头隐约传来枷楠的声音:“月麟!月麟你在哪?”
月麟与冬青出了密室,枷楠见月麟从书房出来,高兴地领功:“月麟,我把赵子安带回来了!嘿嘿,有我枷楠出手,哪有办不成的事!”
月麟听到消息面露喜色,随即问道:“人在何处?”
“人在静室里,我把他迷晕了带回来的,估计这会还没醒呢。”枷楠说着,嘻嘻笑道:“我三天就把人给找着了,你也不表扬表扬。”
“好好好,给你记一大功。”月麟眨眼笑道。
“不过……我也与他交涉过,这赵子安估计是被人骗多了,他现在谁也不信,你要说服他站出来指证怕是难喽。”枷楠道。
月麟想了想,道:“若有姬符的那封亲笔密函在手,赵子安这个人证倒也不是那么重要了。你放心,我自有办法。”说罢,月麟抬脚便往静室走去,走了没几步却又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跟在身后的枷楠道:“韩守敬那边你可以想法子给他放点消息了,引导他往越城那四百亩私田查,但不能让他察觉有我们插手其中。”
“明白。”枷楠应道。
“那还愣着干什么?现在就去。”月麟努嘴道。
“这么急?都不让我休息会。”枷楠还想说什么,却被月麟瞪了回去,只好笑道:“好好,我的好月麟,我就去、就去。”
月麟若有所思地看着枷楠离去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了,才迈步往静室走去。
一支香安静地燃起来。
月麟含下一颗醒香丸,在香烟缭绕里打量着眼前昏迷的男子。经年累月的逃亡使得尚在壮年的他早生华发,貌若老翁,大概始终是不安,即使昏睡之中,紧闭着的双眼也仍微微颤抖着。
月麟推了推他,唤道:“子安,子安,该醒了。”
赵子安自昏沉之中听见有人在叫他,他费力地睁开双眼,只觉头痛欲裂。周遭被古怪的香气环绕着,他眨了眨眼,再眨眨了眼,终于将目光聚焦在眼前的女子身上。
“你是谁?!这是哪里?!”赵子安如惊弓之鸟般向后躲去,“是姬符派你来的,是吗?哈哈哈,他才不敢杀我,只要我一死,那封密函就会被公之于众,我是不会告诉你们密函藏在何处的!”
月麟蹲下身子,轻言细语地,试图安抚他的情绪:“别怕,子安,是我,你不记得我了么?”
赵子安瞪大了眼,眼前的影像似乎被扭曲了,他凝视着月麟的脸,在记忆中努力地搜索着什么,终于脱口而出道:“阿娟……你是阿娟?”
月麟的声音在浓郁香气中似有魔力,她轻声道:“是我。我是阿娟。”
“阿娟……”赵子安走上前来,失了魂般地触碰她的脸,喃喃道:“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有多想你……不、不……”他忽然触电般收回手,一把将月麟推开,吼道:“你快走,离我越远越好!我会拖累你的,我会拖累你的……你快走,走啊!”
月麟被推得愣了半晌。赵子安将她推开之后便抱着头缩下身子,失魂香的气息一阵一阵地刺激着他的神经,年复一年的痛苦堆积成山地向他砸来,将他击垮。他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月麟深吸口气,蹲在赵子安面前,道:“子安,跟我回去好么?我们毁了那封密函,只要毁了它,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赵子安带着血丝的眼看向她,头脑因失魂香的侵蚀而逐渐浑浊,他期期艾艾地道:“真……真的吗?”
月麟将手扶上他的肩膀,道:“你相信我。告诉我密函在哪,我现在就去毁了它。”
赵子安点了点头,“那封密函在……不,我不能毁了它。”赵子安忽然又摇了摇头,“没有了密函,姬符马上就会派人杀了我,我逃不掉的……”
月麟只得又道:“那这样,你先将密函交给我保管,姬符只知你,不知我,不会查到我身上的。”
赵子安将头摇得拨浪鼓般:“这怎么行,我不能将你置于危险之中。”
月麟想了想,接着道:“那你可确认那封密函的安全吗?隔了这么多年,会不会已经不在了?”
赵子安道:“你放心,我将它埋在了我二姐的墓中,没有人找得到的。”
月麟舒了口气,她站起身来,伸手掐灭了炉中的香。
赵子安一惊,立刻起身拉住她,道:“阿娟,你要走么?你别离开我……求求你,我不想再过没有你的日子了……”
月麟看着他哀求的脸,忽然动了一丝恻隐,她叹了口气,柔声道:“我不走。”
赵子安平静了下来。月麟陪着他坐在静室里,醒香丸的药效已过,她抬手按着额角,强忍住逐渐强烈的眩晕感。
失魂香的气息由浓转淡,慢慢散去。未过多久,赵子安逐渐头脑清明,他忽然如梦初醒般跳起来,甩开牵着的月麟的手,惊怒道:“你……你不是阿娟!你是谁?!”
月麟安抚道:“你别怕,我没有恶意,也不会伤害你的。”
“密函……不,我不会让你拿到它的!”赵子安红了眼,朝月麟扑来。
月麟袖中迷香拂过,赵子安便如断了线的木偶般,再度昏倒下去。月麟扶住他,将他靠在墙上,口中叹道:“对不住了。”
胸口愈加发闷,月麟急忙走出静室,脚下忽然一个踉跄,人便往前栽去。候在门口的冬青吓了一跳,三步并两步上前扶住她,见她面上血色尽失,冬青着急道:“阁主你还好吧?”
月麟摇了摇头,滑坐在地上,喘着气道:“无妨,在里面呆的时间长了点……休息会就好。”
“我去给你倒水。”冬青手忙脚乱地转身去找杯子。
月麟缓了会,虚弱地笑道:“到底被我套出来了,那封密函埋在赵子安二姐的坟中,你晚间去,尽快把它取出来,千万不可走漏风声。”
冬青恼道:“阁主你先少说两句,东西又没长脚,跑不了的。”
“月麟?”二人闻声抬头,只见是枷楠从门口经过,他看到这一幕,一个箭步飞奔过来,道:“你这是怎么了?”
枷楠扶起月麟,见她面色苍白,手似冰块,不由慌道:“我才走开一小会,你怎么就成这样了?”
月麟冒了满额虚汗,她勉强笑道:“我没事,休息会就好了,瞧把你急的。”
枷楠抬头看向冬青,厉声道:“冬青,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冬青看了眼月麟,叹气道:“是失魂香的药力反噬……”
“失魂香?之前她用着不还是好好的吗?”
冬青皱眉道:“是药三分毒,何况失魂香里还加了罂粟等几样毒香,阁主虽服了醒香丸,但到底对身体有损伤的。毒素在体内积累得多了,这两年来阁主每每用失魂香都会有些不适……”
“你明知会伤身体还让她用?!”枷楠气急道,“你是她最贴心的人,从小伴着她长大的,你就是这样照顾她的吗?”
“枷楠!”月麟喝止道,“不许吼冬青!”
见枷楠别过头去,冬青讷讷道:“平时阁主用了也只是有些口干气喘,我以为……没什么大碍……”
“本就没什么大碍。”月麟缓了语气道,“你也别怪冬青,我要做的事,哪是她能拦得住的?要问出密函的下落,这是最省时省事的方法了。”
“你住口!”枷楠心痛道,“若不是我今日因事折返,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月麟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暗想枷楠生起气来也真够吓人的。她好声好气地道:“我还不是怕你乱着急,你瞧,我现在已经好多了。”说着便扶着枷楠站了起来。“你放心,我自己心里有底,郧国还未光复,我是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枷楠看了看她的气色,确实比方才好了许多,这才松了口气道:“那失魂香以后能别用就别用了。否则妘兴回来让他看到你这样子……”
“你别告诉兴儿。”月麟恳求道,“兴儿……他将来应该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帝王,所以这么些年来,他虽然知道我行的是复国之事,却从来不知我如何得知那些机要秘密,更不知听香阁的情报网是这样建立起来的。没有必要让他心中不安。”
“那你呢?你自己心里可有片刻安过?”枷楠心疼道。
月麟无奈地笑了笑:“我一介女流之辈,没有别的办法。心安也罢,不安也罢,只要能达到目的,该做的事就得去做。”
枷楠懊恼不已:“还是我替你分担得太少。”
月麟才想起问道:“你不是出去办事了吗?怎么忽然又回来了?”
枷楠白了她一眼,道:“好在我回来了。我想着问你打算怎么处理我们手上那些证物呢。”
月麟沉吟片刻,道:“离公主寿宴尚有一些时日,待到寿宴当天,你就给韩守敬放出消息,说那些地契及账本就藏在司马府上。到时候你再偷偷将证物藏于司马府,姬符他就是百口也难辩了。”
“我知道了,这事你就别操心了。”枷楠敲了敲月麟的头,学着月麟瞪他的样子,道:“还不快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