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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他年纪小,六安就没有让人上酒。
小七最近饿得狠了,又是在长身体的阶段,因此在一桌可口饭菜上来的时候拘谨了没有多久就开始大快朵颐。
六安吃的少,但是总是带着笑意给他布菜。
“小七,慢点吃,后面还有许多。”
小七充耳不闻,反正现在郎君昏睡着,就算自己吃相难看一些有什么关系,这女子自己邀请他吃饭,仪表什么的全然跟他没有关系,他只想把五脏庙填的饱饱的,恨不得跟西域的骆驼一样,吃一顿管半年。
他的嘴巴里塞满了饭菜,六安微微皱眉,却只是可怜他小小年纪在外却面黄肌瘦的样子。
不由得握住了他拿筷子的那只手“小七,慢一点,这样下去你的胃受不了。”
她什么好的都想给他,只是照他现在的情况来看,过多反而是不好了。
她没有撒谎,小七放慢速度,后面果然还有许多菜肴上上来,甚至于,他们又加了两个案桌才堪堪把菜放下。
他不知道,六安很少饮食,因此她一开口就传到白怀介那边,纵使知道食用的人未必是六安,还是忍不住叫大厨房里的八个大师傅一起开火,烹饪了一百几十道菜食上来。
小七到后来眼睛都直了,可是那小肚子能装下多少?开头就狼吞虎咽了两碗饭,所以后来的这些菜式都没有人动过。
他为难地看着六安,心疼那三桌菜。有几十道他碰都没有碰过,有一些只是尝了一点味道,满脸惋惜地看着它们。
六安倾身,摸摸他的头。
“小七,你若是想试试那些,明天还做给你吃好不好,别看了。”
小七下意识想侧头避开,可是立刻想到自己吃了人家这么多好东西,摸一下也不亏,所以也就没有避让。
“乖孩子,能起来吗?出去走走。”说着她自己就先站起来。
外头有人听见她这番言语,连忙就告诉了倚月,一头安排所有的奴婢避让,不能扰了她的雅兴,服侍的人自然只留下几个合她心意的人。
小七越发不明白她,“女公子,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六安的拳头一下子握紧,又慢慢松开。
“我以前有一个阿弟,长得和你很像。”话只说到这里,点到为止。
小七心里想,莫不是那位小郎死了?难怪着女子这样对待自己,原来是自己得了长相的益处,之前给郎君选书童的时候,大概也是看自己皮相不错的原因,说起来,也许自己是被拐带的孩子呢?他对自己幼年的情况一无所知。
有些惋惜,如果自己和郎君一样也是大家公子多好,嗯,不过就算是郎君这么优秀出色还是被家族抛弃,更别说他自己。
年纪虽小,世间凉薄他却体味得不少。
嗯?等一下,听她这话似乎有点意思。
小七心头狂跳,“女公子,你说你有阿弟和我长得像?那他现在可还安好?”
六安一听便明白过来,刚要顺着他的话往下接,可是长生死前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来。
他不想跟她做姐弟,她要圆的,也是他的夫妻梦。
六安一时有些纠结。
这一迟疑就被小七这鬼灵精发现了“女公子?”
“我阿弟,因为保护我殡了。”她眸色复杂地看着小七“所以我格外疼惜他,却已经没有机会了,小七,你看我怎么样,能给你当姐姐吗?”
小七惊呆了。
嘴巴长得圆圆的,说不出话来。
六安笑了一下,往前走了一步,“或许你需要点时间,我也是,小七,若你想明白就告诉我,我……”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总之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好了。
白怀介在门口迎她,正巧遇见她出来,两人相顾无言,并肩走出宅院很远。
“他就是你要找的人?”白怀介抱手停住。
“嗯。”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呢?找了这么多年,一眼就能确定吗?”
“能的。”她抬眼看他,“一眼就可以知道他是那个人。”
白怀介沉默。
“我已经差人去查他的身世,不过京城毕竟遥远,需要一段时间。”
六安摇摇头“不必去查,就是他。”
她认定了,白怀介也不知道说什么,叹了一口气,想坦白心意,但是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个资格。
她把自己养大,看他娶妻生子,怎么可能对他生出一点不一样的心思。
“现在呢?你准备做什么?”
“当然是把他要回来,我视若明珠的弟弟,怎么能给别人一直当仆人?”
只是恨自己没有早点找到他。
“我把谢青做掉?”
“不必,不是他我也找不到小七。”她倚在回廊的栏杆上看院内的奇花异草“我反而要好好答谢他。”
白怀介不说话,当商人这么久,第一反应是她,第二意识到的却是正主回来了,这白府也该改名字了。
“我尽快搬出去。”
六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有些好笑“不必,今日所得是你该得的,要搬出去的恐怕是我。”
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解决办法,白怀介跟她又走了一会儿,终于回自己的院内解决那些杂务。
六安古井无波地伫立那处,很久以后才缓慢离去。
谢青小七两人在府中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六安时常去找他们,府内自不会有人说闲话,可见家规之严格。
谢青跟六安一直以礼相待,发现她这个人简直学识渊博,对许多事的见解比世间名人不遑多让,除了第一次见面仪表有些失礼外,后面都守规地不得了。
一派世家淑女的风范,但是比之她们又多了几分贵气,妙不可言。
谢青在读书作画上颇有天赋,但是情字上实在愚钝,除了第一次怦然心动外,后来再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觉得自己要配上她恐怕得一举闻名天下知,否则怎么好耽误她。
却没有发现,六安跟他说话之时,看得更多的却是小七。
这一个月来小七身体总算不再是之前的消瘦模样,身体长了一些肉,但是脸却提前没有了婴儿肥,看起来是个小少年的样子了。
六安不能明着给他多过谢青的好,但是负责照顾他那一院的仆人都很照顾他。
小七的沉默就算是坚冰也被众人融化,脸上的笑意逐渐多了起来,他知道是六安的意思,那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小秘密,谢青对此一无所知,还以为是看在自己的面上对自己的仆人也格外的好。
因为有了贴身婢女,小七每天的活就少了很多,大多数时候只要站在书房门口等着差遣就好,这件差事逐渐也有了乐趣,因为六安在进门的时候总会跟他眨眨眼睛,勾勾唇,招呼了谢青一起出游的时候,也会经常看他。
转机是在白怀介准备的一次宴会中,江南的一位巨贾酒过三巡,眼睛居然扫到为谢青送笔墨让他写诗的小七身上,肥硕的身体颤抖了好几下,大喊了一声“我的儿!”
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个仰倒。
紧接着就是涕泗横流地认亲现场,说该名巨贾在多年前被花子拍走一个儿子。现在凭着长相就认出来了。
有人怀疑是他喝醉了,于是巨贾又说出小七身上所带的印记,他的左腰上有一颗红痣。
小七当场呆住。
众人一看反应,有戏!
谢青茫茫然看他们来了一出认亲大会,自己的书童转眼间就变成了江南巨贾遗失的儿子,他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感受,连忙也跟着道喜。
回到自己的庭院内还在迷茫,云里雾里地就把自己的书童送了出去。
这边白怀介也拿到了小七的身契,夜晚当着六安的面就将其烧毁。
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平日里听小七言行举止并不像是个想去官场打拼的人,这样闲适安逸地在江南过一辈子未免不好,所以才找到那名商人演了一回戏,商人得了白怀介的两分利高兴得气的喘不上来,恨不得小七真的是他儿子。
只是他那挫样哪里能生出小七那般俊朗的小孩。
小七倒是没有当晚就离开,只是也不好让他再去服侍谢青,白怀介另外安排了一个院子并十几名仆人去伺候他。
早些时候六安就让人着手准备的衣物配饰一应俱全,这时候终于可以用上。
第二天去官府挂了户头,小七就正式成为了刘姓商人的儿子。
身世遭遇巨变,小七适应不了,一晚上都在床上烙烧饼,抓耳挠腮,怕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他这边不安定,当然有人禀了六安,她很快过来,带着一碗安神汤。
小七忘了那晚她到底说了什么,可是那种清冷的声音刻意为他柔软下来,绵绵细语环绕在他耳边,也不知道是安神汤的作用还是身边有一个让自己安心的人的作用,小七终于进入睡眠。
六安给他掖了被子,手指虚虚划过他的脸。
只有在这时候才敢叫他,轻轻地“长生……”仿佛下一刻那个过去的少年就会清醒过来。
其实重新开始也挺好的,他想要什么,她都可以给他,哪怕是这个天下。
小七要的的确不多,等他回过味来,第一件求她的事就是帮谢青洗清罪名。
这件事很容易,六安点点头。
就是这样而已?六安疑惑地看他,那个瘦弱的少年点点头,做下人做久了还有习惯在。
没有关系,她可以慢慢把他培养成比谢青更高贵的人,只要他想。
谢青的家人很快大张旗鼓地来把他接回去,不知道他怎么得了宰相的青睐,宰相提点了几句,谢家自然就把他接回去了,说实话,虽然是庶子,但是他比嫡子知礼得多。这次回家,倒不至于让他压过嫡子,但是为他好好谋前途是没跑的。
谢青走之前,想把六安约出来,可是没好意思,于是到她府上去借着跟小七告别的机会跟她暗示了几句,羞红脸的少年,埋着头让她等几年,等他功成名就了娶她。
六安的眼神移向月亮门外的一侧衣角上,慢慢跟那个人对视。
小七的眼神里很单纯,只是为自己不小心听了他们的话而感到鲁莽和后悔。
他没有一点动怒的意思,虽然现在是十三岁,是年幼了一些,但是长生在这般年纪的时候,似乎已经知晓人事。
他很快跑开,谢青见她久久没有言语,不知道她的意思。
六安缓缓把视线跟他对上,客气而疏远地拒绝了他。
谢青踩在云端一般茫然,到了京城都没有回过神,他不明白为什么之前六安那样对自己,现在他把话挑开了她却没有回应。或许只是女子的矜持,她会等自己的。
他不知道,六安在这世上只会等一个人,那就是长生。
等待的滋味她已经尝够了,这辈子再也不想去等。
现在长生的转世就在她面前,只要等他再长大一些,正是风华正茂之时再给他吃下长生药,那么她的生命就圆满了。
终究是她想得太简单。
比起她,小七更亲近白怀介。大概是从小缺少父亲教育,在看到这样出色,有手段的男人之时,小七就把他当成自己的人生目标,如果能跟他一样就好了,有这样的念头,他求了他的“父亲”让自己留在白怀介身边学习。
六安怎么会不答应,而在外界看来,白怀介答应让对手的儿子跟在自己身边学习不知道是对自己太有自信还是聪明过了头反而走了牛角尖。总之众说纷纭,白怀介依旧我行我素地带着小七。
人生前十年都在当奴仆,谨小慎微的习惯就像骨骼一样生长在他体内。
可惜没有白怀介这样聪明,没能作出一番大事业,好在他这个人也知足,有一点进步都会很开心。
年岁渐长,他的容貌越长越像当年的长生太子,六安注视他的时间越来越长,心中的长生逐渐被现在的小七的形象所取代。
六安很用心地学习做菜,做糕点,知道他习性的喜恶,有时候看他吃下自己做的菜就会很满足。
这是她最得意的一世,权势遍布全国,甚至可以震撼朝纲,她的钱多到可以供全城的子民过上几十年富足的生活,但是还是不满足。
小七跟她始终亲近不起来,她不知道哪里错了。
弱冠这年,小七要成亲了。
对象是他喜欢的一个姑娘,六安惊倒,简直不敢相信。
小七瞒得很死,只是在及冠那天跟他父亲说了这件事,他要跟自己的意中人成亲,他这么离经叛道的行为是六安纵容的,可是她没有想到有一天这竟然会成为伤害自己的利器。
刘姓商贾满头大汗地来跟白怀介说,白怀介又委婉地告诉她。
六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你说,他要成亲了?”她求助地看着白怀介,权倾天下的女人竟然也有弱势的一天,让她成为这样的对象是一手培养的小七。
白怀介届时三十七八,六安依旧是十六七的样子,走出去说是父女绝对不会有人怀疑。
但是看她这样脆弱,白怀介却不能给她安慰,小七的性格太固执。
“是哪家的姑娘?”她又问。
“是点墨。”
六安晃晃地点头,脸色又白了几分。
不知道什么时候,白怀介把小七叫了过来,自己退出屋子合了门给他们一点单独的空间。
两个人沉默着。
六安笑得比哭的难看,“我听说,你想跟点墨成亲?”
小七点头。
六安停止了那愚蠢的笑意,不带感□□彩地直视他,这样的压力下,小七没有一点不安。
“我喜欢点墨。”
“嗯。”
“我知道你对我很不一般,但是我不喜欢你,”他看着六安惨白的脸思考了一下自己的措辞“没有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还待要说什么,六安伸手制止了他。
“好,这样也好,你叫我一声阿姊。”她抬眼看他,眼眶里波光粼粼,分明是要落泪的样子。
“阿姊。”他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长生!”听了他的话,她的眼泪陡然落下,很快用袖子擦干。
喉咙里像是有一块热铁一样难过,垂着头,眼泪一颗一颗落下,袖子很快打湿。
小七甚至没有上来给她一张手巾,他残忍到不给她一点希望。
六安抬头,只注视着他,然后把前世一点一滴说出来。
小七也并没有触动,看她难过的样子,却不得不叹了一口气上前给她把泪掖干。
“我知道你非凡人,我知道你寻我,待我好必然是有原因的,很抱歉这么久都没有告诉你,可是前世就是前世,这次我不是长生,我只是小七,是从小当人书童的小七。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你要收回去很简单,我毫无怨言,也感谢你这么多年的照顾,但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不想骗你。”
长生药只剩下一颗,他肯定不愿意一个人吃下去,等到点墨死了恐怕他也垂垂老矣,那时候再长生更是折磨。
六安睁大眼睛,失神地坐在案桌上。
小七叹了一口气,最后还是留她一个人在屋子里,他走了。
六安觉得自己谱写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找到了长生的转世,将他培养成人,却被他人捷足先登。
她真的很寂寞啊,重生以来一直都是一个人,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他,他却不愿意跟她一起长生。
她成了天下第一号的傻瓜。
白白等了几百年,孤寂了几百年,最后还是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她在那房间里待了很久,久到敲门的人告诉她小七的婚礼就在明日。
门口有人跪在那里,是小七。
他如今已经完全长开了,较之少年时期多了几分隽雅,身材也比过去修长,原来长生长大之后就是这个模样。
他端端正正地给屋子内的六安磕了三个头,大声对她说“阿弟给阿姊请安,明日阿弟大婚,请阿姊务必到场。”说完就准备走,这番过来是诸人施加给他的压力。
门打开了,六安没有一点憔悴的模样,反而越发地光彩照人,眼角一抹红更添异色。
“阿弟大婚,阿姊自是要去的。”她笑着把小七扶起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在这几日她想了很多,也许可以找人把他的魂唤醒,也许可以杀了点墨,也许可以让他忘记所有重新开始。可是她最终什么也没做,长生死了,死了也许更好。
她这样活在世上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十年不会变,那百年呢?千年呢?
磐石无转移?
算了吧,他这样挺好的。前世他们都太累,这次有她看着长生,他能好好地活一次,他能感受到家的温暖,他会有孩子,会有自己的事业和人生。
她做一个旁观者就好。
孤寂和折磨都由她一人背负就好了,长生还是活在自己心中,还以为忘了呢,其实现在他的所有都还是鲜活地存在脑中。
她摸摸小七的头“这次一定要幸福啊。”
日落西山,余晖撒入院中,她眼角的泪光一闪而过。
小七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家庭和美,和点墨相濡以沫过了一辈子,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四世同堂最终成为江南望族。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含泪祝他幸福的少女。
希望她,也能过得很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