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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声是突然响起的,当时东西向的路口正亮红灯,霞飞路畅通无阻,福开森路上的汽车被交通警察拦下,突然间枪声突起,人群四散而逃,安南交通警拼命吹着警笛,赵殿元还傻乎乎站着,被杨蔻蔻一把拉低,让他当心流弹。
下面还在枪战,手枪发射不绝于耳,赵殿元趴在阳台上向下看,一辆黑色轿车停在福开森路口,车身被打出几十个弹孔,凄厉的警笛声一直没停过,一辆警车从霞飞路方向急速驶来,法租界的巡捕下车与杀手枪战,他们以汽车为掩蔽,互相驳火,包抄,走位,压制,互相掩护,看的赵殿元肾上激素分泌,恨不得下场参战。
公共租界已经名不符实,成为日本人的天下,法租界还具备独立性,所以重庆特工会选择在这里搞事情,法租界巡捕房提高了戒备,一有事情发生,立即派出武装巡捕支援,枪战一开,附近道路上,安装在电线杆上的巡捕电话就响个不停,直到有人接听才停止,街面上执勤的 警察接到命令,立即拉起长绳,阻隔交通,别管是电车、汽车、黄包车还是行人,全部停在原地,等待检查证件。
枪声一起,周阿大就跑了,但是在前面的路口被长绳拦住,所有人都不许动,周阿大故作镇定,站在原地心惊肉跳,忽然他看到身边的黄包车夫很眼熟,这不是二层阁的阿鬼么,阿鬼也看看他,打了声招呼,两人一起等待巡捕检查证件。
霞飞路福开森路口,枪战已经结束,车里死了一个人,车外躺着两具尸体,都是被枪打死的,巡捕控制了现场,紧跟着巡捕房政治部的人就来了,检查了车内死者的身份,是汪政府中央储备银行上海分行的一名高级经理人员,车外尸体中有一具是白俄保镖,另一具是刺客,身上没有任何证件票据等可以追查身份的线索。
诺曼底公寓楼上,赵殿元还在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杨蔻蔻低声提醒道:“别看了。”赵殿元会意,离开阳台回屋,他刚进来,楼下的侦探就抬头四望,一切如旧,诺曼底公寓楼上,钢窗大开,窗帘飘舞。
侦探看看周围环境,下令搜查,巡捕们进入周边店铺住宅,检查每一个人的证件,并且进行询问,如果是没有正当理由出现在此处的中青年男子,一律拘捕,押回去再行甄别。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很多人被滞留在路上动弹不得,擅自走动就意味着刺客嫌疑,反而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今天是除夕,谁也不想在巡捕房过年,所以每个人都很配合。
周阿大和阿鬼闲聊了几句,紧张的心情稍微放松下来,等了半个钟头,终于有人过来查验证件了,周阿大身上带着证件,交给一个穿制服的华捕看,巡捕看看证件上的照片,再审视一下周阿大的脸,问他来这儿干什么。
“来找事做,我会算账,以前自己开了爿布店,干不下去……”周阿大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巡捕听的不耐烦,将证件丢给他,让他走人,周阿大如释重负,长吁一口气,拔腿就走。
一只手臂横在周阿大身前,是个穿风衣戴礼帽,面色阴鸷的便衣侦探,周阿大心慌起来,腿不由自主地发抖,那侦探看看他,问他要证件,检查了半天,随意问道:“你来找事做?找的哪家店?”
“就是……”周阿大张口结舌说不出来,他不敢瞎编乱造,万一对方真的去查验,不就更加坐实自己撒谎么,略一迟疑,就被侦探抓住了纰漏,也不多和他废话,喝令巡捕拿人,和其他嫌疑人员拢在一起,押上汽车带回巡捕房进行二次甄别。
周阿大只来得及对阿鬼交代了一句,让他转告家里,等一歇再回去吃夜饭。
……
长乐里二十九号,今晚的灶披间最忙碌,家家户户煎炒烹炸,即便平时节衣缩食,除夕这顿饭也不能将就,周家姆妈做了荤素冷热八个菜,还有酒酿圆子,八宝饭,小囡嚷着要先吃,被姆妈敲了脑袋,说等阿爷回来一道吃。
夜色更浓,周阿大还没回来 昨天是打过招呼说晚上可能连夜做账,那今天除夕总该回来了吧,再等下去,饭菜都凉了,周家姆妈有些焦躁,下楼去等,阿贵嫂也在翘首以盼,两个女人在灶披间聊着天,等着各自的男人。
阿鬼先回来了,他是拉着黄包车来的,把车撂在门口,进门看到周家姆妈,就说不好了,侬家先生被巡捕房捉去了,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之后,周家姆妈反倒不担心了,她知道自家男人老实巴交,作奸犯科的事体绝对不会去做,只是有些胆小,搞搞清爽就能出来了。
阿贵嫂安慰了几句,和男人上楼吃饭去了,阿鬼重操旧业,终于正干了吗,阿贵嫂百感交集,拿出悄悄藏的一壶酒来,阿鬼看了看,摇摇头说今天不吃老酒了,吃完了饭还要出去做生活,干到明天早晨五点钟交车。
“今朝就不要去做了,歇一歇。”阿贵嫂心疼男人,阿鬼摇头,说今晚上跑车的少,可以挣比平时多五倍的钱,歇不得。
吃完了饭,阿鬼又出去拉活儿,走之前给老婆丢下一句话:“你这回得给我生个儿子。”
阿贵嫂明白了男人勤奋的原因,抚摸着肚子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
二楼厢房,周家姆妈和小囡商量着,八宝饭给阿爷留一半可好,哄了半天小囡终于答应了,周家姆妈将每样菜肴拨出来一些放在一旁,那条清蒸鲤鱼象征着连年有余,照例是不能动筷子的,等明天热一热全家一起吃,把老人和孩子喂饱,周家姆妈坐在窗口打棒针,小囡的虎头帽,男人的毛衣,都是她用两根棒针打出来的。
潘家花园张灯结彩,高朋满座,本来除夕是个中国节日,讲究阖家团圆,但是在上海有许多远离故土的朋友,潘克复将这些人凑在一起,热热闹闹过个年,倒也新鲜有趣。
章樹斋夫妇带着孩子也在其中,章夫人精心打扮过,黑斗篷配红旗袍,富贵而喜庆,大厅内尽是衣冠楚楚,珠光宝气,不乏军政高官,日本外交官等显赫人物,与之前钱如碧当家时不可同日而语。
潘克复穿一身海军蓝双排扣西装,头发向后背起,春风满面,端一杯红酒左右逢源,踱到这边来,先与老朱聊了几句,目光落在章夫人身上,转而面对章樹斋笑道:“章经理,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一番客套之后,潘克复走开,章樹斋留意到夫人脸色不太好看,问她怎么了。
“不太舒服,我想回去了。”夫人说。
“那我去和潘先生打个招呼。”
“不必,客人那么多,他哪里招呼过来。”夫人手扶着腰,眉头紧皱。
章樹斋无奈,带着老婆孩子离场,走到门口却又遇到潘克复,解释说贱内身体不适,先行告退,潘克复眉头一挑,说我让阿宝预备车送送你们。章樹斋说多谢美意,我就住在长乐里,走两步就到。
“那就不送了。”潘克复举杯致意,章樹斋一家三口走向花园大门,却总觉得背后冷嗖嗖的,走到大门口等待保镖看门的时候,章樹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潘克复竟然还站在原地,一直在目送他们。
……
法租界,诺曼底公寓,赵殿元发现发现被困在此处,这个区域戒严了,没有通行证根本出不去,两人又饥又渴,在屋里枯坐良久,墙角的座钟许久没上弦已经停止了走动,时间仿佛凝滞。
“炉子上还炖着肉。”杨蔻蔻说,肚子咕咕应和了两声。
“阿贵嫂会帮忙料理的。”赵殿元说,戒严今晚不会解除,看样子得在这儿过年了,他不甘心就这么傻坐着,走到厨房里,一台棱角圆润的巨大的白色铁柜子靠墙放着,这就是洋人用来储存食物的电冰箱了,试着拉开门,赵殿元差点惊掉下巴,叫杨蔻蔻过来,后者的嘴巴也张得老大合不上了。
冰箱里塞满了食物,各式各样印着花花绿绿洋文的罐头,奶酪、培根、牛排、通心粉,卷心菜、洋葱、胡萝卜、柠檬,两人相视一笑。
这注定是一顿特别的年夜饭,杨蔻蔻也是第一次使用煤气和平底锅,手忙脚乱不可开交,用橄榄油煎了两块牛排,开了几个罐头,煮了一锅通心粉,装盘上桌,赵殿元还在餐边柜里找到一瓶喝了一半的红酒,拿了两支水晶高脚杯,洁白的桌布配上青铜烛台,唯独白蜡烛有些煞风景,但总的来说,相当的丰盛且极具异域风情。
只可惜,肉是外焦内生,通心粉咬一口也是生茬口,只有罐头青豆和生洋葱能吃,连红酒也是酸苦的,这一点倒是冤枉了这瓶酒,拉菲酒庄1939年的佳酿怎么会苦呢,只是两人不懂什么叫单宁味而已。
杨蔻蔻把通心粉又煮了一遍,然后加橄榄油炒了一遍,牛排切成条,用中式做法炒熟,撒上盐和胡椒,终于能进嘴了,不知道是食物不新鲜还是吃不惯外国饭,杨蔻蔻吃完就进了洗手间。
过了一会儿,赵殿元听到浴缸放水的声音,他拧了拧门把手,反锁了。
“你别进来,我要洗个澡,这个香皂好香啊。”杨蔻蔻在里面欢快地说道。
杨蔻蔻实在忍不住要洗个澡,这套公寓房里她最喜欢的就是洗手间,墙上的镜子比自己的小圆镜大多了,抽水马桶洁白无瑕,坐上去很舒服,而且不必在意被人听到,在二十九号出恭,必须要控制住声音避免尴尬,出完要端着下楼去弄堂里的下水道倒掉,怎比伸手一拉来的方便。
还有这搪瓷浴缸,没人能抵挡在里面泡个澡的诱惑,平日里洗澡相当麻烦,要准备两个盆,一个大木盆坐浴,去老虎灶打上一吊热水,兑上同比例的凉水,一次次上下楼,繁重无比不说,水还不敢用太多,只能浅浅的一层,生怕溢出来流的到处都是,顺着楼板缝隙淌到楼下是要挨骂的,洗的时候先用毛巾蘸水在身上揩一遍弄湿,再蘸着肥皂搓老坑,最后把毛巾在另一个小盘里漂洗干净,再蘸清水把身上擦一遍就算洗完了。
而眼前这个浴缸,可以整个人躺进去,打开水龙头,自动流出温度适宜的热水,法国香皂香气袭人,毛巾洁白柔软,杨蔻蔻把全身衣物除尽,跨进浴缸,把自己浸泡在泡沫中,享受着四十度热水无死角的抚慰,舒服到热泪盈眶。
这人间,还是值得多活几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