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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蔻蔻被赵殿元硬生生拉回了29号,他一句也没多问,她一句也没解释,好像只是被男人从轧闹猛的现场拉回家的寻常妇人而已。
对长乐里的居民来说,街头喋血只存在于报纸上,发生在眼皮底下尚属首次,兴奋大过于恐惧,人们不但不躲避,还涌到弄堂里观看,此时潘克复的轿车退进潘家花园,黑中山装们也已经掌控了局面,当场拿住了黄包车夫,只留下地上的几枚弹壳和一滩血迹,人们略感无趣,渐渐散去,很快属于他们的麻烦就来了,潘家的保镖封住了总弄大门,只许进,不许出。
半个钟头后,沪西特警总署的警车开到,数十名便衣和武装警员杀气腾腾进入长乐里,挨家挨户搜查可疑人员,长乐里只有七十七个门牌号码,算是不太大的里弄,但是每个门牌里的住户鱼龙混杂,很多是未登记在册的,查起来需耗费些时间。
长乐里进入前所未有的紧张状态,家家关门闭户,谁也不敢在外面游逛,生怕被当做刺客同党抓走。警察们分成五队搜查,找各户的户长对照人口,29号的户长是二房东,这个时间点还在外面赌牌,只能由苏州娘子出面应对,往日尖牙利齿的她面对荷枪实弹的警察大气不敢出,细声细语,小心奉迎。
一楼的吴家章家都是有身份的体面人,警察直接略过,二层阁的阿鬼一副大烟鬼睡不醒的样子,也不像是做大事的人,亭子间田先生一介文弱书生,警察打量他两眼也放过了,二楼的梅英小白不在家,厢房周太太没见过大场面,吓得个半死,往日吵闹不停的小孩也止住哭声,整个29号鸦雀无声。
警察攀着楼梯上了阁楼,苏州娘子解释说这是电工小赵和他屋里头人。
十分钟之前,赵殿元拆掉了杨蔻蔻的床铺,找了个包袱皮盖住马桶当成凳子,现在阁楼里只有一张床,一个马桶,一对小夫妻比独居的男女更合情合理,但赵殿元的身材还是引起了警察的注意。
南方人往往没有这么高的个头,宽肩细腰,孔武有力,正符合刺客的要素,警察头目一声令下,搜!两人本来也没多少行李,顷刻间就被全部抖落地板上,床铺也掀翻了,连枕头都拆散了搜查,依然一无所获,没有手枪,没有炸弹,没有任何和特工相关的物品。
警察们撤走了,29号恢复了平静,赵殿元收拾东西,整理床铺,重新搭起一张床,然后爬出老虎窗,从瓦片下面取出五枚飞镖,放在杨蔻蔻面前,依然一句话没有问。
“谢了。”杨蔻蔻轻描淡写一句,将五枚飞镖收起。
赵殿元不需要问,他已经猜到杨蔻蔻的身份,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这一切都是预先设计好的局,杨蔻蔻为什么深夜磨刀,为什么和丁润生一前一后出现在刺杀现场,甚至为什么住在29号,答案呼之欲出,稍微深思就能猜到,自己只不过是杨蔻蔻打掩护的工具人罢了,丁润生才是她的同事,她的战友,甚至其他更密切的关系。
稍晚些时候,吴伯鸿回家,带来一些内幕消息,住在潘家花园的潘克复遇刺不中,刺客受伤逃走,警察抓住了他的同伙,长乐里的守门人老张也被带走了。
赵殿元不由得担心起来,丁润生的同伙被抓,扛不住严刑拷打的话势必出卖战友,那杨蔻蔻就不再适合住在这里,必须赶紧逃走才是,但是看杨蔻蔻丝毫没有搬家的意思,难道自己猜错了?
深夜时分,29号的后门被砸响,苏州娘子慌忙披衣开门,一群便衣夹着冷风闯进来,动静惊动了住户们,吴伯鸿出门查看,和瘸阿宝四目相对,彼此都认出了对方,吴伯鸿暗道晦气,宁欺君子,莫惹小人,这真是冤家路窄。瘸阿宝认出眼前这位就是曾经打过自己一耳光的租界巡捕,以前英国佬当道没法报复,现在日本人来了,可不就是自己的天下了,他狞笑一声,打定主意细水长流,不弄的他家破人亡,阿宝的名字倒过来写。
阁楼上,最慌张的莫过于赵殿元,他以为警察来抓杨蔻蔻了,刚打开老虎窗,杨蔻蔻就夹着被褥穿着睡衣过来了,一言不发就上了赵殿元的床,和他挤在一起,身上的香味钻进赵殿元的鼻子,他一时间魂不守舍。
床很窄,两人紧紧贴在一起,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声,外面皮鞋踩的楼梯嘎嘎作响,但始终没敲阁楼的门,而是奔着晒台去了,赵殿元憋着的一口气终于缓缓呼出。
便衣取走了丁润生的全部私人物品,终于下楼走了,赵殿元惊魂初定,这才发现杨蔻蔻一直紧握着自己的手,因为用力过度,手指都发白了。
他还注意到,两人还睡在一起呢,体温隔着薄薄的睡衣传过来,和肌肤相亲也没什么区别了。
忽然杨蔻蔻说出一句话来,让他的心又悬了起来。
“我给你做老婆可以,但不能帮你生孩子。”说这话的时候,伊一双黑亮的眸子在夜色中闪着光,似乎在说一桩交易,一件和自身无关的事情。
赵殿元想起看过的书,弄堂口经常摆一个书摊,他记不清是聊斋的故事还是唐朝的故事,女剑侠隐居民间,嫁给普通人生儿育女,有朝一日突然发难,杀死仇敌绝迹天涯,普通人的感情和他们无关,眼前的少女就是这样的人,山河破碎之时,总有人站出来以身殉国,杨蔻蔻即是如此,她的生命,她的身躯,都是可以奉献出来的。
清冽的月光透过老虎窗照在杨蔻蔻脸上,这是一张毫无瑕疵的少女面孔,不施粉黛,嘴唇有些发白,眼睛深不见底,很美,但赵殿元却生不出半点邪念。
“不用了。”赵殿元脱口而出,杨蔻蔻也不再多言,卷起被褥依旧回前阁楼去了。
……
潘克复遇刺事件给长乐里居民们带来一段小插曲,没多久就抛之脑后了,过了几天,守门人老张洗清嫌疑,获释回来,赵殿元去探望他,老张意兴阑珊,萎靡不振,脸上血痕犹在,抱着茶缸子半天不说话,开口就叹气。
“我一世英名,竟然……”老张说。
赵殿元拍拍他的后背以做安慰。
“奇耻大辱。”老张说。
赵殿元陪他叹气,老张是个人物,别看只是守门人,但器宇轩昂,腰杆总是挺得笔直,呵斥乞丐小贩中气十足,即便面对长乐里中体面的住户争执也会据理力争,不落下风,这几天的刑讯折磨,彻底把他的心气给打灭了。
“民国十四年,我和小日本打过仗。”老张忽然说,“那年月,我在郭鬼子手底下当上校团长,巨流河一战,日本人有飞机重炮,轰的准,炸的狠,弟兄们连日本人的影都没摸到,就被一通炮轰打垮了,七万大军啊,不是被老帅和少帅打败的,是被日本人打败的啊。”
赵殿元一时间愣了,他和老张相熟,就是因为说话都带点东北口音,老乡嘛,没想到这位貌不惊人的守门人,曾经是位戎马倥偬的上校军官。
“我要是年轻二十岁,指定上战场,揍他个王八犊子的。”老张沉浸在昔日的荣光中,面颊泛起潮红色,旋即又褪去,化作一声长叹,头一歪竟然睡着了,鼾声渐起,赵殿元悄悄下了过街楼,细碎的雪花扑面而来,明天就是1941年的最后一天了。
虽然国破家亡,虽然战争还在继续且看不到希望,但日子总要过下去, 新年晚上,赵殿元带着杨蔻蔻去南京路上吃了饭,然后向外滩方向逛去,华灯初上,人潮涌动,往日新年,建筑上总要插满花花绿绿的万国旗帜,今天却只剩下两种颜色,白红相间的太阳旗帜。
外滩依旧繁忙,中国人是不过公历新年的,十六铺码头上苦力们在卸货,成排的轿车和洋车停在上海总会门前,这是一栋花岗岩外墙的巴洛克建筑,一辆插着日本旗的轿车驶到门口,华人侍者拉开车门,下来的不是穿燕尾服的西洋人,而是佩刀铿锵马靴锃亮的日本军官。
杨蔻蔻挽着赵殿元的手不由的抓紧了。
“上海总会里有一个一百英尺长的吧台,号称远东第一吧台,只有靠在这个吧台上喝过酒,才算真正来过上海。”赵殿元轻拍杨蔻蔻的手,给她讲上海总会的典故。
“那你真正来过上海么?”杨蔻蔻问。
“虽然我没在远东第一吧台上喝过酒。”赵殿元说,“但我一直都在上海。”
忽然上海总会内的人欢呼雀跃起来,弹冠相庆,觥筹交错,隔着马路都能听到里面的喧嚣,日本海陆军官和日籍侨民似乎在庆祝什么,肯定不是新年,也许是他们的“皇军”在东南亚战场上又取得了什么辉煌胜利了吧,仿佛为了烘托气氛似的,黄浦江畔烟花升腾,在夜空中绽放璀璨,映红了逶迤江水,照亮了外滩的一栋栋大厦楼顶的残雪,苦力们抬头看去,麻木的面庞上毫无反应。
“回去吧。”赵殿元裹紧衣服,已经再无兴致逛下去。
杨蔻蔻深有同感,挽住他的臂膀,一同归去,任凭烟花在背后肆意灿烂,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