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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新的一天,赵殿元终于不用在大饼店买早餐,而是吃上了杨蔻蔻做的泡饭,昨天晚上剩的米饭用开水泡一下,就着咸菜就是一顿早饭,吃完了他去上工,杨蔻蔻则梳洗一番,下楼打牌。
29号永远缺一个牌搭子,邻居们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但在心理上是有三六九等之分的,住客堂间的吴太太,先生是租界巡捕房的副捕头,自然高人一等,住一楼厢房的章太太,先生在洋行做事的,派头气场可堪匹敌,而住二楼大卧室的那位姨太太梅英,出手阔绰,一个人带着侍女住一大间屋,独来独往的,吴太太和章太太都是正房太太,背地里瞧不起她,但伊总比住二楼厢房的周太太强些,周太太到底是小生意人出身,整日忙不完的活计,和男人吵不完的架,上了牌桌也不消停,只有二房东苏州娘子利索些,可是杂七杂八的事体太多总是缺席,如今来了一位新邻居,虽然是住阁楼的,但样貌谈吐都还过得去,脑筋也是拎得清,所以顺理成章的加入了牌局。
牌局设在整栋房子阳光最好的地方,二楼大卧室里,钢窗蜡地,还有一个小小的,仅容一个人立足的小阳台,雕花铸铁围栏,可惜看不到街景,只能眺望潘家花园的绿荫,一张红木圆桌上本来就铺着绣花桌布,又加了一层厚实的灰色毛毯,四只手上下翻飞着洗牌,除了杨蔻蔻,其他三只手上都金光闪烁,乱世之中唯有黄金美钞最为保值,夫人们都将身家戴在身上,项链手镯戒指耳环一样不落,但杨蔻蔻分明记得,昨天章太太出门的时候,手上只有孤零零的一个金箍子。
打牌是为了消遣,也是互相摸底试探的游戏,大到内地的战局,重庆的状况,香港至上海跑单帮的生意经,小到鸡毛菜的价格和隔壁28号的摩登女郎的新旗袍,女人们的话题总是层出不穷,也能借机掂量出新加入的牌搭子的底细。
她们对前阁楼小姑娘充满了兴趣,据苏州娘子说这是阁楼小赵的女朋友,但言语之间旁敲侧击,小姑娘总是轻松化解,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她会讲上海话,宁波话,苏州话,麻将牌打的虽不娴熟,学的倒也快,谈起大事小情毫不怯场,反而头头是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的大小姐呢。
梅英打牌的时候,侍女小红在旁边伺候着,这是个十三四岁的扬州女孩,两眼间距有些大,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太太一会儿要香烟洋火,一会要沏茶,一会又要吃金桔,嗑瓜子,小红笨手笨脚总挨骂,撅着嘴巴气鼓鼓的也不敢回嘴。
几圈牌打下来,到了中午,照例是散场吃饭的,但梅英说今天有个朋友来,你们帮我撑个场面,吴太太和章太太就一脸暧昧的笑,梅英正直青春年少,丈夫远隔重洋,怎么可能熬得住,她当然领会了这种笑容,也懒得辩白,只说等人来了你们就晓得了。
朋友登门,果然是个风流体面人物,三十岁上下,下巴刮得精光,法兰绒西装外面罩着长到脚踝的人字呢大衣,一条花领带打的饱满无比,上海人最讲究头上脚下,朋友的飞机头和黑皮鞋同样的一丝不苟,锃亮光滑,梅英介绍说这是白先生,白先生笑吟吟的和众人打招呼,一口白牙中隐约有金光闪耀:“叫我小白就可以”。
外援来了,梅英便退位让贤,把牌和筹码交给白先生打两圈,自己带着小红去安排午饭,牌桌上加入一位如此倜傥的年轻异性,气氛就不大一样了,白先生是个白相人,话说的漂亮,牌也打的漂亮,什么牌用手指肚轻轻一模,看也不看就打出去,花色绝不会错,吴章两位太太晓得遇到劲敌了,后悔应该打小一点。
但是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出乎预料,刚才还连着输牌的杨蔻蔻竟然接连自摸,桌上一堆铜元角子都到了杨蔻蔻那边,白先生不以为意,叼起香烟,依旧兴致盎然,梅英去弄堂口打了电话回来,让小红搬一张皮椅子在白先生身后坐下,顺手将他嘴上的香烟捏过来,自己叼上抽起来,这种光天化日之下带有明显私情意味的动作竟然做得如此自然随意,两位太太不由得在心中呸了一声。
梅英不在乎白先生连输几把,真正会打牌的人总是这样,先摸清对方的套路风格,再来个一击必杀,连本带利赢回来,她沉得住气。
一直等待菜馆把中午订的饭送来,小白也没翻盘,反而当了一把相公,输了三家,面前的筹码已经空了。
梅英让小红把牌桌收拾一下,摆上午餐,四个凉四个热,还有一大碗热汤,一壶烫好的黄酒,五个人先吃饭,边吃边聊天,白先生还讲了几个笑话,逗的梅英咯咯娇笑。吃罢了午饭,章太太想回房午睡了,梅英仗着新请了客,强留着不许走,再打八圈才放人,章太太吃人嘴软只能坐了回来。
下午继续查,换了风,梅英上场,白先生在后面出谋划策,两个人的智商和手气加在一起也没能扭转牌运,杨蔻蔻不停给下风的吴太太喂牌,梅英又连输了三把,心里有气又不好发作,只能撒在小红身上,没多久,白先生推说上厕所便一去不复返,左右等不来,梅英差小红去找也找不见,她心烦意乱起来,牌瘾都浇灭了,正想找个由头散局,杨蔻蔻打出一张牌来正是她要的。
“胡了!”梅英推翻面前的牌,终于赢了一把,接下来手气就顺多了,有输有赢,好歹回了些本钱,吴太太打趣说小白刚走你就转运,白先生不旺你啊,梅英抽着烟望天,没说什么。
这场牌一直打到晚饭时间,太太们虽然屋里有娘姨保姆,也要亲自做些事体,不好总在牌桌上厮混,最后结账,吴章两位太太持平,梅英输的最多,杨蔻蔻赢了三十多块钱,收获最丰。
晚饭时,吴太太对先生讲起白天的牌局,吴先生叫吴伯鸿,在租界巡捕房做了十几年,什么案子没见过,略一思索便道:“二楼的遇上拆白党了,这类留守太太是拆白党的最佳目标,孤身多金,骗财骗色两不误,侬不要多管闲事,引火上身。”
吴太太说:“我晓得了,看破不说破,唉,姓白的卖相很好,风度也不差,可惜了这一表人才。”
先生嗤之以鼻。
吴太太又感慨:“前阁楼小姑娘不显山露水的,麻将牌打的交关好。”
吴伯鸿没有接太太的话茬,没来由的说了句:“我调到这边来了,以后离家近了。”
吴太太惊愕的筷子差点落地,他们居住的地方在公共租界之外的沪西,林立着许多洋房别墅,新式里弄,居住环境优于租界,房租也相对便宜些,但是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治安不好,赌场烟馆妓院林立,早年就被称为歹土,日本人占领上海之后,先是苏锡文的“大道”政府,后是傅筱庵的上海特别市,傅筱庵被刺杀后,现在的陈公博主持下的汪伪政府,都对沪西丰厚的油水情有独钟,而租界当局也不可能轻易放弃沪西的权益,本来这年头当巡捕就要面对各种风险,丈夫调到极不稳定的歹土来,更是要面对76号的吴四宝之流杀人魔王,怎么能让吴太太放心。
“不能换别人去么。”吴太太徒劳的多了一嘴,她这才留意到先生回到家就心事重重的样子,先生的座右铭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一定是经过层层博弈无法改变的事实。
“大不了,咱们不干这个差事了。”吴太太想到自己孤儿寡母的未来,眼中已经含了泪。
“吃饭。”吴伯鸿说。
吴家能有今天,全赖先生做巡捕的收入,白的灰的都有,唯独没有黑的,吴伯鸿一直做内勤,兢兢业业,本本分分,但也懂得和光同尘,每月下来有两百多元的收入,雇得起娘姨,吴太太才有闲空打麻将,如果不做这一行了,别说娘姨了,每日的白米饭鸡毛菜都成问题。
两个孩子吃饱了饭在床上嬉闹,大的从父亲大衣内侧的兜里发现一个黑色的皮套,掰开按扣,是幽蓝色的金属,吴太太一扭头,差点吓得半死,大儿子正拿着手枪在小儿子头上比划着,嘴里还发出砰砰的声音,没等她动手,当爹的已经上前缴了这支马牌撸子,拉了一下套筒,黄澄澄的子弹蹦出来。
“上了保险的,没事。”吴伯鸿安慰妻子,但吴太太慌乱的心怎是一句话就能安定下来的,差点酿出血案是一,丈夫都要随身带着上膛手枪是二,这世道究竟乱成什么样子了。
……
一楼厢房,章太太家里,章樹斋同样刚下班回家,他从圣约翰毕业后,一直在洋人的公司里做事,对衣着要求很高,西装一定要进口英纺料子,夏天凡尔丁、白哔叽,冬天厚花呢,唐令哥,春秋季法兰绒,薄花呢;衬衣一买就是一打,美国Arrow的牌子,浆洗的挺硬,领口和袖口露出雪白的半截,每天必须换新,皮鞋一定要搭配时令,夏天白皮鞋,冬天黑皮鞋,春秋天穿拼色皮鞋,搞错了会闹大笑话的。
章先生早上要调肥皂沫刮脸,把下巴剃成铁青色,别人看申报,他看字林西报,吃饭用刀叉。章太太夫唱妇随,两人举案齐眉,生了一个女儿也是娇生惯养,家里同样有娘姨买菜做饭洗衣服,但章太太经常会下厨为先生做炸猪排和罗宋汤。打仗让无数人家破人亡,也让很多人发了国难财,章先生供职的火油公司就赚的盆满钵满,利润比以前多了两三倍。
“老朱被绑票了。”章先生叉了一块猪排,蘸了些辣酱油逗孩子,言语间如同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老朱是火油公司的老板,身家百万,出入有汽车,身边还有配枪的白俄保镖,即便如此也逃不过被绑架的命运。报纸上每天关于绑票的案子就不下两三宗,这种新闻实在是不新鲜,但摊到自家身上,还是有些惊悚。
章太太在喂孩子,轻轻哦了一声。
章先生接着说:“老朱的钱都进了货,火油正在涨价,出手倒是不难,可总要一些时间,再说要价未免太高了些,三百万元实在拿不出手。”
“可以议价的。”章太太随口道,眉眼都不曾抬,她生的好看,鹅蛋脸,漆黑细长的眉毛,天生一股英气,做事也不像其他上海女人那般娇气做作,老朱章樹斋的老板,如果出了事,火油公司倒闭,先生就不免失业,平素里这些事情她是懒得多问一句的。
“朱太太去巡捕房报警了,我们几个陪了一天,也拿不出个章程。”章先生是经营上的好手,应对这些事情有心无力,他叹口气,将刀叉放在盘子上,没胃口,猪排都吃不下。
“吉人自有天相,绑匪求财而已,老朱没事的。”章太太安慰丈夫两句,说起今天打牌的事情,前阁楼小姑娘手气嘎好,赢了三十多块钱哩。
“哦。”章先生应了一声,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