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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天从倒马桶开始,住石库门房子的人是没有睡懒觉的资格的,初来乍到的新房客杨蔻蔻也不例外,赵殿元出来倒马桶的时候,正遇到这位芳邻下楼,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老虎窗照在杨蔻蔻的脑后,脖颈上的绒毛清晰可见,她回头,抢过赵殿元手里的马桶:“哪有男人倒马桶的道理。”
确实,没有男人倒马桶的道理,住29号一共有三个单身汉,除了赵殿元之外,还有住晒台的小丁和住亭子间的田先生,他俩的马桶都是归二层阁嫂子倒,每月随便给个一块钱就行,所以每天早上刷马桶的妇女队伍中只有一个赵殿元,现在也有女人帮他倒马桶了,赵殿元心里春暖花开,别管真假,毕竟是拜过堂的女人啊。
处理完马桶,第二紧要的事情就是吃饭,赵殿元没空自己做饭,厨房里没有属于他的煤球炉,既然杨蔻蔻帮他倒马桶,他就要投桃报李,管起人家的早饭来,昨天的二十元还剩下一点,赵殿元下楼去大饼店买了烧饼油条回来,杨蔻蔻也不客气,两人坐在一起分着吃了。
赵殿元满腹问题,最终还是找了一个合适的询问,他说杨小姐你下一步什么打算?杨蔻蔻歪头看着他,眨眨眼说在这儿过呗,怎么你要把我送回潘家么?赵殿元忙说不会,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只要杨蔻蔻不再不辞而别就好。
早餐结束后,赵殿元出门工作,他是维修工,手停口停,以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要养活一个人,幸福之余还有些压力,下到天井里,看到客堂间吴先生正站着看报纸,新鲜出炉的申报纸还散发着油墨味,好巧不巧被赵殿元看到背面的一则新闻,潘府大喜,潘家小开潘骄与慈溪杨家之女丽君喜结连理,沪上闻人纷纷到场祝贺云云,配图是新人合影,坐着的是身穿婚纱的杨蔻蔻么,站在椅子后面的大约是自己,赵殿元一阵惊恐,吴先生是租界巡捕,干这一行的眼睛毒得很,如果被他看到杨蔻蔻就是逃婚的杨丽君,岂不鸡飞蛋打一场空,想到这他又仔细看了看报纸上的照片,别说蒙着婚纱的杨蔻蔻辨不出五官,就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的脸。
李巡官将报纸递给赵殿元,又责怪他为什么办喜事也不说一声,好歹让邻居们吃一吃喜糖,赵殿元头皮发麻,旋即意识到李巡官口中的喜事和报纸上的喜事不相干,是苏州女人把杨蔻蔻的事情传遍了29号,现在人人都晓得自己娶了老婆了,可他们却偏偏忽视一个真相,哪有两口子过日子还分开用马桶的道理。
去上工的路上,赵殿元将报纸上的新闻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最终将这一小块裁剪下来折叠好放在贴身的兜里,他在畅想,若干年后再拿出来看时会是怎样的心情,或许那时两人已经儿孙满堂。
赵殿元在外面忙活了一天,中午随便凑合了一碗阳春面,他的工作好在是日结,有时候还能拿到小费,手上有了钱也留不住,买了檀香橄榄和火腿粽子带回来做点心,进门上楼的时候看到杨蔻蔻和主妇们在灶披间里有说有笑,一群煤球炉中赫然添了新成员,灶披间本来就小,要隔出大半做二房东一家人的卧室,角落里还竖着放了一口大棺材,煤球炉们只能摆在过道里,空间容不下主妇们一起煎炒烹炸,只能默契的分批次做饭,炒小菜, 煮米饭,做完饭之后还有余热的煤球炉可以炖汤,烧热水,晚上是不封炉子的,宁愿早起来生火,也要节约煤球。
只用了一天时间,杨蔻蔻就和29号的主妇们打成一片,虽然共居同一个屋檐下,但彼此间并不熟悉姓名,也不会刻意打听,通常会用居住位置指代,比如二层阁嫂嫂,客堂间阿婆,杨蔻蔻是新来的,自然就成了前阁楼新娘子,但在她的抗议之下,修改成前阁楼小姑娘。
这是赵殿元第一次体验屋里有人的感觉,虽是简单小菜饭,豆芽咸鱼白米饭,但吃的是家的感觉,是有老婆的感觉,吃到一半他才想起来问,炉子和煤球,米和菜,还有用的这崭新的碗筷杯盘都是哪儿来的。
“赊的啊。”杨蔻蔻说,给赵殿元碗里夹了一筷子咸鱼,“二层阁嫂嫂带我去赊来的,都记你账上了,以后少在外面买着吃,开销太大,不如自家做的省钱,剩下的米饭,早上还能做泡饭,不用再去大饼店买早点。二层阁嫂嫂是个好心肠,她要带我做发网,折锡箔,在家里做做就能挣钱,但是我想做点别的……对了,亭子间那位干什么营生的,总是晚上点灯熬油的……”
饭桌上铺着蓝色的桌布,暖水瓶里是滚烫的热水,面前的女人在絮絮叨叨,赵殿元有些恍惚,甚至分不清梦幻和现实,被杨蔻蔻在下面踢了一脚在回过神来,忙道:“住亭子间的田先生给报馆写文章,豆腐块那么大就能换五块钱,他是有文化的人,白天怕吵,夜里安静才能写文章。”
“他写的什么文章,申报上有么?”杨蔻蔻似乎很好奇,赵殿元语塞,他并不知道田先生写过什么大作,这些文化人总是又穷又酸,和做工的人打交道时有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反倒是住晒台上的小丁为人热情,平时遇到能说上几句话。
吃完了饭,杨蔻蔻拿出一个白瓷茶壶,泡了一壶热茶,茶余饭后,两个人真的如同夫妻一般聊起来,令赵殿元惊讶的是,短短一天,杨蔻蔻对邻居们的了解程度已经超过了自己,她知道住客堂间的吴先生是老闸捕房的副捕头;知道住一楼厢房的章先生以前在太古轮船和礼和洋行做过职员,现在是光华火油公司的襄理,和太太非常恩爱;知道二楼卧室里住的是重庆外交官员的姨太太梅英,一个人带着女仆独守空房,每天睡到中午,抽了鸦片之后才出门赌钱,而梅英抽鸦片的烟灰都被侍女卖给二层阁的阿鬼用来过瘾;还知道二楼厢房的男主人周阿大以前是南货店做大先生的,后来自己做点小买卖也不挣钱,整天被太太训斥;更知道灶披间里那口棺材的来历,是二房东的老娘预备百年之后用的,重达六百斤,每年都要用生桐油刷一遍。
赵殿元在29号住了许久,都没杨蔻蔻知道的详细,但这些他并不感兴趣,他只想知道杨蔻蔻能在这里住多久。
“蔻蔻,潘家找到你怎么办?”赵殿元问道。
杨蔻蔻看了看他:“钱如碧雇你给了多少钱?”
“二十块钱。”赵殿元据实已告,“上次你走后,我出了点意外,大病一场,刚能下床就被他们抓了去,莫名其妙就做了新郎。”
“上次?”杨蔻蔻眨眨眼,“哦,你也是被抓去的,潘家祖籍宁波,老太爷潘衡甫还在的时候,和慈溪杨家指腹为婚,为孙子安排好了亲事,后来杨家家道中落,老爷太太相继去世,叔伯就把……就把自家侄女送到上海来完婚,希望能得到一些彩礼,可是潘骄却是个不成器的废物,被酒色鸦片掏空了身子……”
“所以你就逃了。”赵殿元终于搞懂了那天为什么杨蔻蔻会跟着自己回家,那真是走投无路下的选择,得亏是遇到自己这个好人,换了一个人都不会是这种结果。
杨蔻蔻点点头。
“可是你为了杨家,还是回去了。”赵殿元继续自己脑补,“杨家用一个假的潘骄欺骗了你们,当你看到我时,知道上当受骗,所以再次逃走,你不怕杨家登报悬赏寻人吗?”
杨蔻蔻嗤笑:“如果悬红拿人,你就把我送去换赏钱呗。”
“不不不,我可不会。”
“我倦了,去睡了。”杨蔻蔻起身,“碗放着,我明天刷。”说完回前阁楼去了,薄薄的一道门,却如同天堑一般。
天色已黑,赵殿元辗转反侧,他屋里熄了灯,隔壁却还亮着一盏孤灯,不知道杨蔻蔻在做什么,亭子间里传来咳嗽声,田先生又在奋笔疾书,楼下孩童哭闹声,夫妻压低了声音的吵嘴声,还有哈欠放屁甚至暧昧含糊的呻吟声,今天在赵殿元脑海中都像是放大了十倍,吵得他无法安睡。
终于,赵殿元忍不住爬起来,走到前阁楼门前,想透过门缝窥视一下,可是门后遮挡了一张布帘,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