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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殿元只知道自己是个赝品,没想到还要承担这么大作用,替正品拜堂成亲,而且新娘竟然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杨蔻蔻,这个意外发现让他错愕之余浮想联翩,他不晓得潘家小开为何不能亲自结婚,但总归是什么难以启齿、不可告人的原因吧,等待杨蔻蔻的或许是守活寡,或许是做姨太太,但话又说回来,在这个乱世之中能有个栖身之所就算是幸运的了,还敢奢望做正房么。
胡思乱想中,赵殿元被人安排到客厅中央,身旁摆着花瓶挂着油画,杨蔻蔻坐在一把雕花西洋椅子上,坐姿端正贤淑,摄影师让新郎将手搭在椅子靠背上方,保持姿势不要动,布置停当后钻进黑绒布下,镁光灯闪起,赵殿元被炫目的亮光闪花了眼睛。
接下来是Buffer时间,就是西洋自助餐,想怎么吃就怎么吃,随吃随取,潘家请了霞飞路上CHEZ LOUIS饭店的西菜厨子,购买了大量昂贵的食材,法国面包、俄国红肠、花旗橙子、炸猪排、焗蜗牛、罗宋汤,白脱蛋糕,铺着洁白桌布的长条餐桌上,银质刀叉熠熠生辉,烛台上的红蜡烛哔哔啵啵的燃烧,宾客们来往穿梭,窃窃私语,优雅地品着香槟,尝着美食,一对新人却没有进食的权利,坐在餐厅最显耀的位置,宛如被供奉的一对泥塑蜡像。
赵殿元试图和杨蔻蔻进行眼神上的交流,但对方毫无反应,脸上只有漠然,仿佛置身事外的看客,赵殿元只好收回目光,继续当个合格的傀儡。
主持这场婚礼的不是龙叔,而是二楼吸烟室见过的那位太太,高颧骨的面庞显得有些刻薄,做派雷厉风行,手捏念珠转个不停,时不时发出指令支使佣人做事,一转脸金刚怒目又又变成满面慈祥,细声慢语:“累了吧,上楼休息去吧。”
一对新人被带回楼上,却又分别安置在不同房间,赵殿元枯坐许久,才看到宾朋们陆续离去,院子里的小汽车走了个精光,更显空旷,他肚子里那点馄饨早就消化完了,此刻发出抗议的咕咕声。
赵殿元决定下楼找点东西吃,赝品也有吃饭的权利,他握住门把手轻轻拧了一下,居然没反锁,打开门,走廊里静悄悄的,打了蜡的柚木地板在壁灯的黯淡光芒下闪着微光,楼梯是铺着地毯的,皮鞋底踩上去悄无声息,赵殿元下了楼,凭着嗅觉找到了厨房,位于客厅隔壁的一个大房间,厨子佣人都不在,案板上堆积着收下来的残羹剩饭,赵殿元抓起一块猪排往嘴里塞,裹着面粉炸的猪排酥香无比,如果不是冷的话就更美味了。他吃的忘我,满脑子都是自己咀嚼食物的声音,一口下肚,忽然听到门响,他急忙伏低身子,有人走近厨房,不但偷吃东西,还顺手牵羊,将面包红肠往口袋里装,赵殿元偷眼观察,目瞪口呆,偷食物的竟然是杨蔻蔻。
杨蔻蔻已经换下了婚纱,穿上棉袍,戴着绒线帽子,急匆匆的搜刮食物,她很快装满了袋子,悄然而去,赵殿元这才出来继续吃,他没有袋子可装,只能尽量填在肚子里,正吃的忘我,忽然看到眼前有一双皮鞋,顺着皮鞋看上来,是龙叔的脸。
赵殿元被撵走了,潘家做事还算体面,二十块钱一分不少,还用汽车把他放到上车的地点,赵殿元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就住在长乐里,毕竟这种事情并不光彩。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赵殿元站在原地,一时间有点恍惚,斛筹交错香槟蛋糕的婚礼宛如一个真实到极致的幻梦,只有兜里的二十元钞票提醒他这不是梦。
回到长乐里的时候,大铁门照例是关闭的,侧门依旧虚掩着,推门进去,过街楼门洞下站着两个人,看打扮正是龙叔的手下,潘家的下人,这两人对外面进来的人丝毫不关注,抽着烟窃窃私语,赵殿元没敢和他们打照面,快步穿过门洞,今天的气氛有些古怪,直通到底的总弄道路上有些生面孔打着手电在寻找着什么,赵殿元没来由的一阵心虚,脚下的方向就变了,向左沿着横弄绕行,横弄尽头是潘家花园与长乐里共用的围墙,清水红砖砌成,底部是汏石子面层,沿着墙根是一步宽的冬青绿化带,白天孩子们总喜欢在这里玩耍,沿着墙向里走再右转到底,就是29号了。
忽然墙头上落下一个人来,赵殿元吓了一跳,以为遇到了贼,可是旋即他就发现这不是贼,而是潘家新妇,杨蔻蔻显然也认出了自己,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住了。
手电光四射,有人朝这边来了,杨蔻蔻上前挽住了赵殿元的胳膊,什么话都没说,赵殿元也很自然的带着她施施然向29号走去,手电光在他们背后乱照,但终于没有追过来。
这是第二次,赵殿元又将杨蔻蔻带回了自己栖身的阁楼,阁楼划分为两半,前阁楼住着一个姓蔡的记者,已经很久没出现了,这个姓蔡的交游广阔,是个游侠儿,所以即便是租期过了,二房东也不敢把他的东西丢出去。后阁楼才是赵殿元的家,木板搭的小床和桌子,一口皮箱,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赵殿元猜想杨蔻蔻是逃婚的,这简直是一定的,新时代的女性不会甘于做鸦片鬼的老婆,更不会做姨太太,他充满了对杨蔻蔻的敬佩之情,想说的话太多,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只能化成实际行动,他给杨蔻蔻倒了一杯水。
杨蔻蔻端着搪瓷杯,打量着单身汉居住的阁楼,正要说些什么,二房东的太太,那个刻薄的苏州女人上楼来了,她是来讨要房租的,赵殿元不等她开口就将钞票递过去,苏州女人看到钞票表情就变了,还关切了一句:“谈了女朋友啊?”
“这边有空房么?”杨蔻蔻莫名其妙问了一句,赵殿元正要说话,苏州女人就回答说有,前阁楼正好空着。
“蔡先生的东西还在呢。”赵殿元说。
“姓蔡的死特了,脑壳都挂在法租界的路灯杆上了。”苏州女人说,赵殿元紧忙查看,果然前阁楼里只剩下家具,蔡记者的私人物品都不见了,想必是被苏州女人拿去顶了房租。
蔡先生的死让赵殿元有些难以接受,老蔡神龙不见首尾,一张大红脸膛,为人豪爽,出手阔绰,赵殿元曾经借过他的钱,他的死并不出乎意料,大家早就猜测他是重庆分子,死只是早晚的事情,只是没料到死的这么惨,赵殿元在空屋里缅怀了一会儿,等他回转到后阁楼,杨蔻蔻已经和苏州女人谈好了房租。
这就显出杨蔻蔻的干练果决了,如今最紧俏的就是住房,租到就是赚到,即便前住客横死又如何,只要不是死在屋里就没什么影响,一个月三十元,价钱算是公道,杨蔻蔻当场就付了一个月的租金,苏州女人拿了钱喜滋滋的下楼去了,只留下赵殿元面对自己的新芳邻。
“你……”赵殿元刚要说话,杨蔻蔻已经打开了袋子,将面包和红肠摆在桌上,还有一个红色的花旗橙子。
“谢谢你,请你吃。”杨蔻蔻说。
“住在这里,不担心被潘家人发现么?”赵殿元没有去拿面包,而是提出自己的疑惑,杨蔻蔻逃婚已经是事实,但既然逃了为何不跑远点,反而在潘家的眼皮底下藏身。
“这叫灯下黑。”杨蔻蔻自顾自开始吃,经历了逃亡的她食欲很好,风卷残云一般吃完打了个饱隔,赵殿元赶忙给她倒水,这时苏州女人夹着一床新被上来,这是给杨蔻蔻预备的,算钱的。
杨蔻蔻拿了被,回前阁楼休息去了,关上门的瞬间,赵殿元有些失望,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呢。
最终他还是爬上了自己的床,前后阁楼之间就隔了一道薄薄的木板,那边的声音听的清清楚楚,赵殿元在回味,在捋顺自己的思路,今天莫名其妙被人抓去做了新郎官,和杨蔻蔻结了婚,然后莫名其妙的又把不属于自己的新娘子领回了家,变成了一墙之隔的邻居。
他觉得应该把这个故事讲给住亭子间的文人,说不定能写出个剧本来,拍成电影,在美琪大戏院放映自己的故事……
清晨,赵殿元从梦中醒来,第一反应是查看杨蔻蔻还在不在,薄墙那一端,均匀的呼吸声还在,空气清冷,弄堂口粪车压过水门汀地面的轰隆声由远及近,新的一天开始了,新的生活也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