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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王妃回到长安之后,几乎并没有多少人知晓。毕竟,她拢共也就出了两回门——回京第二日便入宫去见了杜皇后,妯娌二人相谈甚欢,几乎言笑晏晏一整日方告退离开;又过两日,亲自将孙女寿娘送到临川长公主府暂住,依依不舍地与小家伙分别。
除此之外,她借着打理濮王府为名,谢绝了所有宴饮的帖子。而经她管教之后的濮王府依旧宁静,仿佛与过去并没有甚么差别。或许也唯有王子献才能感觉到,暗中悄悄观察他的仆从似乎多了不少。即便是熟悉的面孔,如今肃然的神情与过去的放松之态也全然不同,令他不得不更加谨言慎行,免得给阎氏留下坏印象。
借着无处不在的眼线,阎氏怀着矛盾的心情,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李徽与王子献。作为一位母亲,面对行差踏错的幼子,她一时间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从重新了解他们开始。毕竟,母子二人已经分隔了两年有余,对于幼子的性情喜好的变化,她尚且不能完全掌握,便无法确定使用甚么法子方能够让幼子“回归正途”。
瞧起来,三郎确实很快活,两人都过得十分惬意,便是以“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等各种言辞来形容亦不为过。然而,仅仅只是如此便够了么?若是他们当真以为,只要隐瞒着众人,便能持续这样的生活,那便是大错特错了。
这一天,张傅母终于带回了卜算八字的结果。阎氏垂眸看了片刻,轻轻一叹:“派人将三郎唤过来……子献可在?若是他也在,便让他一同过来罢。”
她不可能一直佯作不知,或者等着他们想尽办法委婉地坦白。更无法直接将两人拆散,致使母子情感破裂,再也不复从前那般和睦。同时,她所经历过的许多事都给她带来了经验与教训——绝不能被动地等着他人做出决定,影响自己的生活;而是应该主动出击,将接受与拒绝的权力都紧紧握在手中。
张傅母略作犹豫,禁不住低声劝道:“殿下,三郎君这两年过得极好……便是娶了妻,恐怕也不会有比王郎君更贴心的人了,无论什么事都亲力亲为,专心致志地替三郎君打算。在外二人同仇敌忾、同进同退,在内互相关怀体贴。寻常夫妇怎可能拥有这般的默契?又怎可能真正成为彼此的助力?”
两个少年郎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她都看在眼中,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二人之间的情意是何等深厚。而且,他们也并非是不管不顾地便在一起,同样是思虑良多之后,才从痛苦之中挣扎着做出了决定。她又如何能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即将再度回到痛苦中去呢?
阎氏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不必多言了,将他们唤过来罢。”
张傅母拧紧眉,张口欲言,最终却只能一叹,吩咐外头的侍婢去西路正院唤人。她也知晓,迟早都会有这么一日。若是仅仅凭着她的言语就能劝得王妃回心转意,那王妃也不会是眼前这位历经痛苦蜕变至今的王妃了。
彼时,李徽正与王子献说起自己的计策:“无论阿娘打算请何人卜算,只管事先与京中有名的道观观主私下提一两句。他们大都是聪明之人,若以为阿娘想要的便是八字不合的结果,自然不会贸然说是吉兆。”虽然不甚光彩,但此时若能借用杜娘子如今的名声,应该并不难成功。毕竟,人人都擅长推己及人,只需稍加暗示,便会做出自以为是的事来。
“若是正好有正直之辈,认认真真地算了八字,结果是上上大吉呢?”王子献疑惑道,“到时候又该如何收场?难不成瞒着王妃殿下,再去寻旁人合八字,直到得到咱们想要的结果为止?”他并不认为,阎氏会如李徽所愿,任他在卜算八字的时候动手脚。
“那便让人在阿娘跟前敲敲边鼓,举荐一两位‘合适’的观主或道长。”李徽接道,“无论如何,此计最为温和无害,所用的借口亦是理所应当,解除婚事也算是两厢欢喜。不然,若是换了你,又会作何打算?”
“此计可一而不可二。”王子献摇首,“就算解除了这桩婚事,下一桩婚事又该如何是好?同样用八字不合来推脱干净?不然,便只能抹黑你自己的名声,传出甚么克妻不易早娶的流言?”
李徽双目微微一亮:“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一劳永逸——”
“要编造出这样的流言,可不是甚么容易之事。你连杜娘子都舍不得伤害,难道还愿意伤害数个无辜的小娘子么?更何况,‘克妻’妨碍的是她们的性命,或至少让她们重病一场,想来你应该并不愿意罢。”虽然知道李徽不过是有些同情杜氏的处境,王子献心中依旧觉得有些不舒服。
闻言,李徽不得不清咳一声:“你又有甚么更好的法子?”
“坦诚相对。”王子献深深地凝望着他,“玄祺,此事不可能永远瞒着她。而且,瞒得愈久,伤她愈深。倒不如寻得合适的机会,向王妃殿下坦白我们二人之间的情意,求得她的原谅与支持。”
李徽怔了怔,迟疑许久,方有些艰难地应道:“我明白……可何谓‘合适的机会’?若是太过贸然,让阿娘伤心失望,我……”当初他不回应王子献的满腔情意的缘由之一,便是家人的痛苦与反对。如今即将面临母亲的难过与叱责,他心中难免紧张难安。只是,既然他已经做出了抉择,便必定需要承担结果。
“玄祺,我相信,你珍惜王妃之心与王妃疼惜你之心是毫无二致的。”王子献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无论是失望、痛苦或是斥责,她都是全心全意为你考虑。而你隐瞒不提,也只是不愿让她忧虑难安。既然如此,只要足够坦诚,她或许便能够渐渐理解我们……”坦诚,才能解决矛盾;不坦诚,便只会自顾自地各行其是,反而会加剧彼此的冲突。
李徽微微颔首,正待继续与他讨论该如何坦诚,忽听外头侍婢道,王妃殿下让他们二人去中路正院。他不由得一愣,心中浮起了不祥的预感:“……子献,阿娘……”
事到临头,连日以来的紧张忐忑却忽然如潮水一般褪去了。直至此时此刻,他的内心才重新恢复宁静,仿佛将尘埃杂念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明镜。于是,自然而然地,他便回忆起了这些日子里,阎氏偶尔出现的异样态度。
原来……阿娘早已经知晓了,只是故作不知而已。
百味交杂的新安郡王与依旧冷静的王御史随着婢女来到中路正院,见到了温和如常的濮王妃殿下。然而,不待他们二人细想该如何“坦诚”,王妃殿下便轻描淡写地给了一个晴天霹雳:“三郎,我已经命人去算了你与杜娘子的生辰八字。几位观主算的都是小吉,应该是一桩不错的姻缘。”
“……”新安郡王想到自己刚向杜娘子要来的生辰八字,深深觉得自己先前真是太天真了。原本想用八字不合之计,顺理成章地解除婚事,谁知却让阿娘将计就计,变成了这桩婚事的护身符呢?——棋差一着,胜败立分。
“既然生辰八字都如你所愿地合出来了——”阎氏似不经意地瞥了王子献一眼,“那便等着一年之后,杜娘子出孝罢。你们二人的年纪都很不小了,耽误了这么些年,也该早些成婚了。否则,不仅我与你阿爷、兄嫂一直挂念着,连圣人与皇后殿下亦时不时过问起来。”
“阿娘……”李徽抿了抿唇角,正下定决心要说个清楚明白,坐在他身侧的王子献便隔着衣袖轻轻地按住了他的手。
“王妃殿下,不过是小吉罢了,算不上甚么不错的姻缘。”王御史微微勾起嘴角,“孩儿倒是觉得,玄祺值得更好的姻缘——若不是上上大吉,总难免会有些担心他日后过得不顺。姻缘之事,还是须得挑最合适的,方能让他过得顺心舒适,过得惬意快活,不是么?”
“只要是‘吉’,便已经很不错了。”阎氏意有所指地道,“你们毕竟年轻,所思所想依旧太简单了些。这天下间,哪里会有多少‘上上大吉’的姻缘呢?既然可遇而不可求,那便不妨选择一桩合适的婚事便足矣。”
“我与玄祺,便是大吉的姻缘。”王子献浅浅笑着回道,神态淡定自若,仿佛并未意识到自己方才“理直气壮”地说了甚么。“我请了京中不少观主或道长仔细看过了,我与玄祺的生辰八字,正好是‘上上大吉’。既然有最合适的姻缘在前,又何必委屈玄祺,退而取其次呢?”
“……”新安郡王呆住了。
“……”濮王妃殿下亦是怔了怔。
饶是母子二人都曾经想象过彼此将会如何坦诚,也不曾想到,某人竟然会如此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沉默片刻之后,濮王妃忽然笑了笑:“那又如何?你既非女子,便是‘上上大吉’,亦谈不上姻缘相合。傻孩子,即便你们彼此倾心,也无法真正在世人面前结为秦晋之好。这世间,到底容不下你们。而你们,也无法承担被世俗礼教彻底驱逐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