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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长宁公主之事,李徽的情绪再度落入了低谷之中。在此之前,他其实已经完全动摇了,不然也不会借着酒意,任由自己与王子献如此亲密地厮磨。不过,如今他却不得不再度面临内心中的挣扎与痛苦。凡俗规矩且不必提,远在洛阳的家人却是他始终无法无视的。他几乎不能想象,倘若有朝一日他们得知真相,又将作何反应。
他重生归来后,最为庆幸的便是竭尽全力保护了家人,令他们能够远离危险获得幸福。在他心中,他们永远是不可或缺的,他无法忍受甚至无法想象再度失去他们的后果——
然而,他就能够忍受失去王子献的结局么?
见他内心陷入了矛盾无法自拔,王子献亦不再步步紧逼。他虽然无法理解这种待家人如最珍贵之物,小心翼翼地呵护的情感,却尊重李徽的决定。他倾心的玄祺,从来都是如此重感情之人。倘若他们甚么都不顾虑便肆无忌惮地在一起,待到面对濮王府的暴风骤雨时又痛苦不堪地匆匆分开,这才是他最无法接受的结果。
若是做出了共同承担风风雨雨的选择,若是能够坚定地面对一切,若是能考虑周全日后每一步棋该如何走,他们二人才算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才能够真正毫无后顾之忧地投入浓烈如火的感情中去。
至于长宁公主与王子睦——作为兄长,他确实同样无能为力。
大半个月之后,长宁公主持斋结束,给先帝先后做了一次盛大的道场。以圣人为首,住在长安城中的所有宗室尽皆到场,虔诚地进行了祭拜。连杜皇后也强撑着病体,为先帝先后的灵位叩首上香。见她纤细得仿佛风吹就倒,脸色依旧苍白,却已是没有多少枯槁之色,众位贵妇自是各有思量。
杨贤妃与袁淑妃都以为自己能够借着这次道场展现孝道,但杜皇后的孝顺美名却依旧远远在她们之上。毕竟,她们叩拜得再规矩,哭得再真情意切,也比不上病弱的杜皇后泪眼盈盈。而且,谁不知先帝先后尚在的时候,便对这位儿媳妇十分满意,将她当成了嫡亲的女儿来疼爱呢?
道场结束之后,杜皇后将李徽唤到静室中。她的身体虽渐渐好转,但的确已是远不如从前了。不过是一次道场祭拜,便令她觉得疲惫不堪。然而,更令她挂念的却是长宁公主。长达数年之间,她曾经以为此生自己只会有这一个孩子,故而对她倾尽了所有的疼爱。直到如今,她对长女的情感,仍是远远胜过了幼女永安公主。眼下母女之间出现了隔阂,令她既难过又煎熬。
“悦娘仍不愿见我,玄祺,你再陪陪她罢。”她轻轻叹了口气,“我又仔细查了查王三郎,那确实是个好孩子。心地善良,性情率真,待人赤诚。而且,再过几年,说不得便能像他阿兄一样一鸣惊人。悦娘的眼光,确实不错。”
李徽静默不语。当杜皇后得知女儿倾心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郎时,即使再如何理智,内心深处定然也是带着怒火与偏见的。时隔十余天,她才得以真正冷静下来,能够稍稍客观地评断这段小儿女的情意了。
“只是,无论他有千般万般好处,悦娘也不可能嫁给他。”杜皇后又道,充满了无奈,“这些天我已经旁敲侧击问过燕太妃,是她亲自求的这桩婚事,若是出了差错,她绝不会善罢甘休。燕湛与成国公府就指着这桩婚事翻身,也满心恨不得悦娘明日便能下降,互惠互利。而圣人也已是经不住燕湛的一再恳求,过些时日便要下旨开始过六礼了。玄祺,你应当也明白,成国公府虽眼见着没落,却毕竟是大族,仍拥有不少人脉。”
“……”李徽皱紧眉,颔首道,“侄儿明白。这不仅仅是孝道,而且是关乎叔母、悦娘与婉娘生死存亡的大计。”仅仅是孝道,就足以将所有人压得动弹不得——当年祖父下旨的时候,定然也不可能想到,孙女竟然会对其他少年郎情根深种。而生死存亡,更是任何人都不能回避的关键问题。
归根究底,还是他们太过弱小了。光凭着手中所掌握的力量,他还不足以护住家人,更不足以护住杜皇后与长宁公主、永安公主。若是成国公府一怒之下愤而倒戈,偏向杨家,将齐王捧成了太子,杜皇后母女三人的地位便岌岌可危。毕竟,仅仅只依靠圣眷,就想在太极宫中屹立不倒,实在是太过天真了。
圣眷确实至关重要,无论对后宫或是臣子而言皆是如此。但却不能仅仅凭着圣眷便想安稳一生。一则伴君如伴虎,又焉知什么时候君王喜怒无常,自己最终落得凄凄惨惨戚戚的下场呢?二则若是无力自保,一群饿狼扑上来撕咬,便是帝皇有心相护,也不可能护得周全。三则倘若帝皇驾崩,新帝继位,天地变换之后,谁还记得那些旧人?
“权势”,“力量”——如此重要之物,他当初竟然想因噎废食,何其愚蠢!!若非子献点醒了他,恐怕他还做着只要退让便能够得到清静的美梦。
而如果他能够早些清醒过来,早些醒悟这个道理,是否就能竭尽所能,帮助悦娘得偿所愿?明明当初是他解释给她听,祖母的遗命便是让她“随心所欲,不逾矩”,如今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孝道与危险锁紧,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你明白便好,去罢。”杜皇后道,目光中带着几分殷切与怅惘,“我曾经……也想让这孩子得到我从未得到过的一切……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实在太无能了……”她曾经也是豆蔻年华的少女,曾经也拥有过对婚姻的期盼。仔细想来,女儿所求的,不同样是举案齐眉、比翼/双/飞/、心有灵犀、相守一生么?可是,作为母亲,她竟然无力成全她。
悦娘做错了甚么?不,她甚么也不曾做错,情窦初开并不是错,想要与情郎相守也并不是错。错的是当初误结的孽缘,错的是他们不够强大,仅此而已。
待杜皇后带着依依不舍的永安公主离开之后,李徽在早已落尽繁花的桃林中找到了长宁公主。
她正立在那棵当初接过王子睦所赠的桃花枝的桃树下,怔怔地凝视着绿叶繁茂的树冠。花期总是如此短暂,如云似霞的花早已不见,仿佛早便预示着,她与王子睦之间萌发的稚嫩感情即将走到尽头。
“方才,我远远望见了阿娘。”沉默许久之后,她忽然轻声道,“因着我的缘故,她似乎又病了。我本以为自己会怨阿娘无情,但在瞧见她的那一刹那,心疼还来不及,又怎会怨恨她?可是,若不能怨恨她,我又能怨恨谁去?怨祖父当初不该下旨?怨燕太妃多事?怨燕湛与成国公府?”
略停了停之后,她几乎是自言自语道:“不,或许应该怨我自己。不该在明知有婚约在身的时候,还如此情不自禁。可是……情不自禁,当真是错了么?若没有这两个月的情不自禁,我这一生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情究竟为何物。”
“悦娘,你没有错。反倒是我,应该对你道一声‘对不住’。”李徽禁不住接道,“若是我能更强大一些,或许便能劝服叔父与叔母……也能保护你,让你不必因种种威胁而向成国公府妥协。若是我足够强大,便能够让你随心所欲,能够让你像祖母所期待的那般快活地度过此生。”
闻言,长宁公主侧首望向他,双目微微一动:“阿兄,你不过是宗室郡王,而我才是大唐的嫡长公主。若是论保护,也该由我保护你才对,也该由我来保护阿娘和婉娘才是。”一瞬间,她仿佛想通了甚么,又仿佛放下了甚么,更仿佛认同了甚么——
她仰起首,折下一枝桃叶:“是我太过弱小了,所以甚么事都不能由自己做主。虽然我厌恶甚至憎恨安兴长公主,如今却不得不佩服她肆意妄为的本事。她做下了那么多事,桩桩件件都该是死罪,却偏偏依然活得如此自在。就算是贵为九五之尊的阿爷想要动她,也须得寻得足够的证据,须得找到合适的机会……”
李徽神色微黯,也道:“她确实足够厉害。”承认敌人很厉害,并不意味着屈服,而是意味着他们必须变得更加强大,才能彻底将她击溃。“不过,这样的厉害,毫无意义,对我们而言也并没有益处。”
“阿兄放心,我如此憎恨她,绝不会成为她那样的人。”说罢,长宁公主举步缓缓前行,李徽随了上去。
不多时,二人便穿过桃林,来到莲池边。因今日是皇室做道场之故,香客并不如往常那般熙熙攘攘,只有零零星星的数人。一个熟悉的背影正立在莲池畔,垂首望着袅袅婷婷的白莲花苞,仿佛入了迷,又似是出了神。不多时,另有一个略有些熟悉的身影来到他身侧,微微一笑,上前寒暄起来。
“这些时日,我每天都能见到他。”长宁公主道,双眸之中仍含着脉脉情意,目光却渐渐冷静下来,“我这才知晓,他每天都会来慈恩寺上香,亦会在那桃林中流连忘返。”
李徽轻轻叹了口气,却听她又道:“可是,我从未现身与他见面。有一次,他瞧见了跟在我身边的宫女,欣喜万分。但我依然避在远处,眼睁睁地看着他四处寻找,而后满怀失落地离开。”
“我的心,似乎越来越冷了。刚开始见到他的时候,欣喜得几乎无法控制,恨不得立刻冲出去,让他带着我远远离开长安。而后,又觉得他思念我的模样如此可怜,为他流了许多回泪。到了如今,我已经能仅仅只是远远地望着他,心中也彻底恢复了平静。”
“当真彻底平静了?”李徽低声问。
长宁公主遥遥望着那个人,垂眸一笑:“不平静还能如何呢?阿兄,你看,连燕湛都已经莫名地寻到他了。或许燕湛接近他是为了别的事,可他绝不会是此人的对手。若是我始终不妥协,阿娘看在我的颜面上或许会放过他,但阿爷呢?燕湛呢?成国公府呢?杨家呢?他们又会做出甚么事来?”
“……”李徽拧紧了眉。
“所以,阿兄你说得对。”长宁公主淡淡地道,“我没有足够的能力,护不住他。而他也护不住自己和我。我们实在太过弱小了,便是身份再高贵又如何?仍然只能顺从世俗规矩,顺从所谓的婚约罢了。”
这一刻,李徽很清楚,长宁公主已经做出了她的选择。
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也早便有了自己的抉择,只是他迫于压力始终不愿正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