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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无桑很信任王郎中,有了应对侯莫陈琼的说辞后,就安心离去了。走前对王郎中说:“王老头,老夫今天给了你面子,往后,可得对老夫客气点,尤其老夫收徒的事,再不松口,别怪老夫来硬的!”
王郎中只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莫无桑走时,已到了卯时了,众人都没了睡意。杨整把竹桌上倒扣的茶杯揭起来,倒了三杯水,给广宁公主面前推去一杯,又端了一杯放在了王郎中的桌案上,问道:“王大夫,这莫无桑似乎是你的朋友,晚辈看他不是寻常人物,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啊!“
王郎中将杯中茶水一口饮尽,说道:“这莫无桑你可能不认识,他师父我想你是知道的。他是贞白先生的弟子!“
作为一个历史专业研究生,杨整自然是知道的贞白先生陶弘景的。陶弘景是南北朝时期道教上清派的代表人物,编写了大量的道书,编订了道教的神仙谱系《真灵位业图》。并于茅山修道期间创立茅山宗。自从贞白先生创立茅山宗以来,历经隋唐、辽宋、人才辈出,是道教中信徒最多、地位最为显赫的一派。
另外贞白先生还是着名的医药学家。南北朝时期,本草学内容散乱,草石不分,贞白先生建立了本草学的统一标准,将当时所有的本草书籍整理成《神农本草经》和《名医别录》,另着有《本草经集注》流传后世。
杨整不知道的是,他和贞白先生还另有一点关系呢。当初他帮助拓跋皇室逃离长安城,杨忠为了掩人耳目,便杜撰了个谣言,说杨整是被贞白先生的传人看上了,便拜了师,跟着云游去了。如今竟然真的遇到了贞白先生的传人。当然,这是杨整无从知道的了。
杨整心中感叹,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了些,先是遇到了王叔和的后人,如今又遇到了陶弘景的弟子,这时期名人辈出,指不定往后还会遇到些谁呢!
杨整按下心头胡乱的心思,又问道:“您似乎和莫前辈很有渊源,贞白先生是南人,我看莫先生举止,也像是江南人士,您是怎样和他结交的?”
王郎中道:“当年贞白先生隐居在茅山,梁帝萧衍一心想请他出山为官,贞白先生是个世外高人,一心沉醉于道学和医学,自然是不愿的,屡次拒绝之后,梁帝还是不放弃,每年都派人来请,直到贞白先生离世,才绝了这念头。贞白先生离世时,莫无桑并不在山中。莫无桑回山之后,并未亲眼看见贞白先生的遗体,山中道童只说是先生留了遗书,自己飞升了。所以,他认为贞白先生一向身康体健,其实并未离世,是为了躲避梁帝才假死离去的。于是,他便开始借云游之名,寻访天下,只为了找寻贞白先生,一直到十年前,贞白先生一百寿诞之际,才放弃。也是那一年,他寻到了甘州,收下了他那短命的徒弟。恰巧,那年老朽因为编写医书遇到瓶颈,正出门访求民间药方,也到了甘州城,机缘巧合之下,替他徒弟诊了病。那需要夜交藤做药引的药方,还是老夫开的呢!”
杨整又问道:“听莫前辈所说,他那徒弟还是走了,莫非还是没有医好?”
王郎中叹道:“也不是,当时是医好了的。莫无桑来了秦州之后,就在天靖山开了个道观,叫玉泉观,他那徒儿自然也跟来了,在玉泉观做了个小道士。小道士感念莫无桑的再生之恩,平日里不仅将道观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师傅的起居。莫无桑好吃,尤其好吃山间的野物。几年前莫无桑生辰之时,那小道士去山里打猎,不甚被毒蛇咬伤,因此丧了命。本来蛇的毒性不大,只是小道士从小流离失所,常常都是饥一顿饱一顿,身子骨实在太差,等莫无桑把他送到老夫这里来时,已经咽气了,从此,莫无桑就再也不过生辰了。”
杨整也是一阵惋惜,杨峰的死都让他悲伤不已,可想而知,小道士的死一定是莫无桑心中难以抹去的伤痕。
王郎中接着道:“莫无桑死了徒弟之后,整个人都像被抽了魂魄一样,整日里除了来找老朽喝喝酒,就是研读道经,钻研武艺。如今他的武艺,怕是世上少有敌手了。前些时日,他在老夫这里喝酒,怀儿也在旁边玩乐,他见怀儿活泼,就和他多聊了几句,没想到这老道士在怀儿身上摸索一番,竟然说怀儿习武的天资颇高,正适合练他茅山宗的武艺,非要收他为徒不可!”
杨整笑道:“您也是家学渊源,令郎身负传承《千症有方》的重任,您怕是不肯答应吧?”
王郎中顿时一脸气愤,恨恨地道:“老朽当然不答应,只是这莫老头坏得很,看说不动老朽,竟在怀儿身上打主意。他成天跟怀儿说他武艺怎么样好,学武怎样好,又说些游侠儿的故事给怀儿听,搞得怀儿现在满脑子都是什么行侠仗义、浪荡江湖,医书也不看了,医术也不学了,真真是气死老夫了!”
杨整听了,觉得这莫无桑倒是挺有意思的,见王郎中气急的模样,又觉得好笑,竟是笑出声来。旁边的广宁公主也莞尔一笑。
王郎中见这两人一笑,心中气愤更甚,恨恨地道:“老朽绝不可能让怀儿去当什么牛鼻子道士!”说完,便起身回后院去了。
王郎中一走,诊厅只剩下杨整和广宁公主两个人,气氛顿时尴尬起来。杨整摩挲着水杯,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广宁公主低着头,双手揪着衣角,也不说话。此时卫士们都已经上好了药,回去补觉去了,也没人过来缓解一下气氛。
杨整偷瞄了一眼广宁公主,只见她原本秀美的脸庞尽是疲态,之前都是双颊是粉嫩嫩、肉嘟嘟的,如今都要凹下去了。又拘谨地坐在椅子上,显得身形更加瘦小了。一阵心疼涌上了杨整的心头。
杨整想着,现在离天亮还早,也不能一直这样干坐下去,见广宁公主这般可怜模样,忍不住想关心一番。在心里给自己鼓鼓气,终于开口了:“你好像瘦了!”
说完杨整就后悔了,还不如不说。这不是在后世,是在北周时期,虽没有宋明时期那般禁锢女子,但如此随意关心一个女子,也是不合时宜的,更何况说些“肥了”“瘦了”的话,着实唐突了些。
广宁公主被这突然的关心弄得芳心乱颤。从小到大,除了父皇以外,还没有别的男子如此跟她说过话,连皇兄都没有。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把头垂得更低了。
杨整已经在心中把自己的嘴抽了一万遍了,不过这也怪不得他。前世他是个书呆子,根本就没怎么跟女孩子相处过。这一世才十五岁,虽然在这个世代已经到了为人父的年纪了,可是,一直醉心于习文练武,也没机会和年纪相当的女子接触,实在是个情场新人,一时间不知措辞,也在所难免。
为了缓解尴尬,杨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借着喝水的空隙,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办法。终于,他又开口了:“你走了一天一夜,累坏了吧,要不要去歇息一下。”
杨整刚一说完,又在心中抽自己的嘴了,这医馆里满都是男子,能让广宁公主歇在哪里?于是,又把广宁公主尴尬到了。要是广宁公主知道了他的想法,一定觉得还是让他不要说话为好。
好在广宁公主是个善解人意的,说道:“我不累。”然后又实在说不出其他的话来了。其实,广宁公主现在是又累又饿,只是实在不好意思跟杨整说。
此时杨整也恼了自己这张笨嘴,索性放下了嘘寒问暖的心思,直接问道:“你兄长那边,如何安排的?”
广宁公主终于把头抬高一点点了,回道:“刘队长讲,他会一直带着队伍往西走,直到鄯州。他们会在鄯州先安顿下来,让我们去鄯州汇合后,再一起去吐谷浑。”
……
杨整与广宁公主商量了一下接下来的行程后,终于挨到了天亮。周俊带着卫士们,借王郎中的灶房熬了一些粥,给杨整和广宁公主送了两碗过来。
吃过早餐之后,王郎中又来到了诊厅,对杨整道:“杨公子,今日,你带两个人随老朽一起去山中采药吧!”
杨整知道,这是王郎中要带他们去寻一条顺利走出秦州的山路,便对王郎中深深一揖,说道:“如此,便辛苦前辈了!”说完又担忧道:“如今我这些卫士都受了伤,若是侯莫陈琼再派人来,可如何是好。”
王郎中笑道:“你放宽心吧,既然莫老头答应了我两日之后再来,就没人敢得罪他。更何况,这些年,侯莫陈家有什么头疼脑热的,都是来老夫这里诊治,老夫的面子,他侯莫陈琼还是要顾忌几分的!”说完又把王怀叫过来,嘱咐他在家坐诊要注意些什么,有哪些病人今日会过来,怎样开药等等,事无巨细地交代了好几遍,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杨整知道,王郎中是当世难得的名医,一定是对侯莫陈家有莫大的恩德,才会如此自信,当下也放下心来,便带上两名卫士随王郎中去寻路。这两名卫士是两兄弟,哥哥叫张和,弟弟叫张成,都是伤势较轻的。
杨整走之前还不忘嘱咐周俊,给广宁公主单独收拾个房间出来,供她休息。
……
此时,秦州刺史府的前厅中,侯莫陈琼正在招待莫无桑品茶。莫无桑是最讨厌来刺史府的,尤其是这会客的前厅,更是让莫无桑厌恶至极。没有别的什么原因,只是因为这厅中的装潢,实在是太豪华了,让自诩山中野夫的莫无桑,浑身不自在。
这厅中的地板,平整光滑,泛着青光,据说是采用制瓷技术特意烧制的青釉砖,每一块都价值不费;厅中除门口一侧外,北、东、西三方各摆放着一套桌椅,这桌椅说是从益州的深山中寻来的紫檀木制作而成,又请名师涂上了朱漆,放眼天下九州,除了秦州刺史府,再也没有别处能寻到这样一套桌椅了;另外侯莫陈琼酷爱附庸风雅,尤爱卫协的画和二王的书法,所以,北墙正中挂着卫协的名画《北风诗》,东西两侧的墙上分别悬挂着王羲之的《初月贴》和王献之的《中秋帖》。
莫无桑此时坐在这价值连城的紫檀木椅子上,仰头看着这些名贵的书贴画卷,心中是说不出的难受。当真是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侯莫陈琼看着莫无桑这难受的样子,以为是因为自己没有爽快地答应他的要求而不快呢。他不想得罪这尊真神,忙解释道:“莫先生切莫着急,老夫也真是为难,赵四是老夫的心腹爱将,如今无端遭人杀害,又被掳走了独子,老夫不为他出头,实在是没办法向手下们交代,老夫自己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
莫无桑此来,并没有像王郎中提议的那样,让侯莫陈琼先等两天,两天之后再带人回来。而是说杨整一伙人逃到了王郎中家中,王郎中出面护着他们,又因为要给赵子龙治伤,不让他带人走,还让莫无桑答应和他一起替杨整求求情,大事化小算了。而他与王郎中是多年好友,便答应了他,于是来找侯莫陈琼说项。
莫无桑之所以这样说,主要是想试探一下侯莫陈琼。看杨整所说是不是事实。他还是不愿相信,堂堂一州刺史,会做出圈养土匪、劫人钱财的事情来。
王郎中对侯莫陈琼有数次救命之恩,自己也是侯莫陈家举足轻重的人物,如果两人出面都没办法让侯莫陈琼息事宁人,那事情肯定就不只是像他说的,是赵四一家遭劫这样简单,也就说明杨整并没有撒谎,而从侧面坐实了侯莫陈琼圈养土匪的事实。
此时侯莫陈琼寸步不让,非要致杨整于死地,莫无桑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他对侯莫陈祟是心怀感恩的,所以并不希望侯莫陈琼成为一个危害百姓的恶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