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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轩轩放了学坐在司徒晟的病床前,吃洪婶给他的三个大橘子。
洪婶回家给明年要高考的儿子做晚饭去了,留着轩轩帮忙看着病人。
“如果木乃伊要尿尿,让他尿床上,轩轩你太小了,扶不动他,尿壶也别给他用,别弄脏了自己。。”
洪婶走之前特别叮嘱轩轩。
“木乃伊”司徒晟正目光呆滞地坐在床上,看着那个机灵的小鬼老半天了。
那个金黄色的大橘子被小鬼一双小手剥得干干净净,一掰开——
艾玛,好香。
“小鬼,你的橘子——”司徒晟下午一觉睡醒,嗓子还是哑的。
“小鬼是谁?”轩轩歪着头,嘴里一瓣橘子砸吧砸吧地嚼着。
“你叫轩轩?”
“恩。”轩轩点头。
“齐骥的儿子?”司徒问。
“恩。”
“橘子,能不能给叔叔半个?”司徒舔了舔嘴唇。馋了。
他觉得小鬼头呆呆萌萌的很好骗。
结果——
“不行哦。”轩轩头摇成拨浪鼓:“洪婶说,你的人打过陆叔叔,早上还欺负了花姨。”
轩轩边说边张大嘴,把剩下大半个橘子都塞进了嘴里。
砸吧砸吧的,汁水喷香。
“……”司徒翻了个白眼。好久才把轩轩嘴里的那个陆叔叔同陆离对上了好。
这地方还真是好地方,陆离这种落魄公子也跑这里躲着了,自己赖着不走,准没错。
对付小孩子,司徒其实是失败的。
他就有个和轩轩差不多大的儿子,几岁来着?
司徒花了一分钟才回忆了起来——对的,过完年,就九岁了。六岁以后一共就见了两次,两次孩子的妈都扬言要抱煤气瓶同他同归于尽。
真是——
对哦,橘子。
“哎呦,橘子……哦不,轩轩你一定是听错了吧。”司徒坏兮兮地笑,一笑起来脑袋上还扎着的针管的地方刺刺地疼。
“就是你干的,爸爸让我不要和你说话,如果你不乖就让我拿你脑袋上的针头扎你。”轩轩一脸认真。吃完了一个橘子又要去剥一个。
“咕噜噜……”
“轰隆隆……”
轩轩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闭着眼睛闻了闻空气里的味道,那耸鼻子的模样,像极了小狗。
“要下雨了。”司徒脑袋转不过来看不到。
“吾。”轩轩皱起小眉头想着什么,走到了窗前,把刚剥了一半的橘子塞在了司徒还没有消肿的手里。
司徒赶紧咬了一口——哎呦,农村里的橘子都格外甜,皮薄肉厚的鲜嫩多汁……咦,这个比喻怎么这么像鼎泰丰的小笼包子……
轩轩趴在一张掉了漆的木凳子上,刚帮司徒把病房的窗户关上。
玻璃就被雨点砸得叮当响。
“你不许告诉我爸爸我和你说话哦,也不许告诉洪婶我给你吃了半个橘子。”轩轩从凳子上爬了下来,走到疯狂吃橘子的“木乃伊”面前,认真道。
“呜……橘子都不给我吃!”司徒的心里特别委屈,此时他只想把那小弟们叫回来,给他搬两箱子橘子放在他床边!一个黑社会老大沦落到此,真是,太没脸了。
轩轩在窗口边看了会儿,转头说:“叔叔,陈医生回来了,我先回去了哦。”
“唔——”司徒还盯着轩轩手上没吃的半个橘子。
“那是留给小黄的。”
“?”
“我家的狗。”轩轩回答。
迈着小腿儿啪嗒啪嗒地就跑走了。
镇子口,大雨倾盆,远处海岸边的渔船上下摇摆,好像随时会被吹翻一般。
大排档只有两桌,光叔叼着烟端了盘椒盐皮皮虾给门口的一桌,站在屋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镇子口。
秦妈那边也探了个头出来喊了句:“哎,他们还没回来呀?”
光叔的下巴摇了摇:“齐骥去找快半个小时了。轩轩呢?”
“和陈医生去了医院那里,没事的。”秦妈也喊了一句。
“哗啦啦啦——”倾盆大雨来得特别不是时候。
海边不比内陆的城市里顶上一片云来得慢去得慢,这里的雨来得很难捉摸。
有经验的渔民用鼻子闻闻比天气预报准,下午陆离执意要骑电瓶车和洪三海去外头送快递他还拦了拦,看到三海的小三轮里快装不下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裹,陆离又再三保证下午大排档上班前一定回来,光叔才肯了的。
不会出事吧?
红海镇往南十几公里就是盖晗村,那边离市里近,早几年城乡结合建设的时候他们这条藏在山里的“小尾巴”一起被开发了起来。盖晗村在山里,这些年国家号召退耕还林,农民不种地了,好长一段时间村子的人都空了。后来政府收了镇上一些土地,引进了外资,开发了一些农家乐,鱼塘,避暑山庄,这些年反倒发展得比他们红海镇上都要好。
每天洪三海从镇口等到各个公司的快递,下午的时候就往镇子里各个村子送。镇上会有一些包裹,剩下的绝大多数都是送到盖晗村的。在往里头的几个村子,因为人少而且家家户户几乎不用网,所以包裹也少得很。
以往电瓶车过去也就两三个小时就能送完的货。
偏偏遇到了洪三海的电动小三轮抛锚,又遇到大雨。
好在陆离跟着他来,助动车还能开。
眼看还有半车的包裹被雨披遮着,还是湿透了大半洪三海着急地直跺脚。
一个包裹他只能拿到三毛八的回扣,村子偏僻偶尔还有遗失的情况,有些快递公司直接就要让他赔。他看到包裹比看到自己媳妇还宝贝。
“你把东西收一收,骑我的助动车过去吧。”陆离看到了也着急,早知道听光叔的明天再送。
“不行,你不认路。”洪三海自己已经变成落汤鸡了,不肯走。
“我怎么不认路,一共才这么一条路,我慢慢骑着你的三轮车就到村里了,你送完了折回来接我!”陆离估摸着两个人已经走了五六公里了,剩下的也没有多少路。
三海纠结了好久,被陆离一个漂亮的笑容说服了。
“快去快回。”陆离在大雨里发抖。
“轰隆隆——”一个响雷劈过,陆离吓得蹲了下去。
山路并不好走。因为是上坡,陆离直接下车推着三轮车往上挪。
唯一遮雨的雨披用来保护最宝贝的包裹和洪三海走远了,他身上湿哒哒的,从没想过夏天的雨可以那么的冰凉。
身上新伤旧伤就没有好利索的时候。
陆离边走边想——大概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轰隆隆——”又是一个响雷。在山坳间的回声久久不散,路上起了浓浓的白雾,偶尔会有石子和树枝从山坡上冲下来,三轮车压过杂物,坑坑洼洼地颠簸着。
二十分钟后,陆离心里开始没有底。
他走的不慢,两三公里路应该已经到了,怎么还没有看到盖晗村?洪三海说沿着路走,盖晗村有一个很大的石门,不会错过。
又约莫二十分钟后,陆离的体力跟不上,身上打起了哆嗦,脚下的路越来越窄,前后都是迷雾,他什么都看不见,也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继续走吗?
“齐骥……”陆离轻轻地喊着。
给自己一些力量,应该不会那么倒霉。
又过了快二十分钟。
陆离在路边一棵栗子树下停了下来。
他再也走不动,身上没了一点力气。
“齐骥。救命。”他没有力气喊话,无意识地喃喃着。
每次他倒霉的时候齐骥总会来救他。今天一定会。
会吗?齐骥中午出门去办事了,会不会还没有回来……
“哗啦啦啦——”雨势没有减弱的样子。
几颗成熟的栗子裹着厚厚的囊从树上掉下来,砸在陆离的身上。
没一会儿,陆离喊着齐骥的名字,坐在湿哒哒的山路边,整个人都埋在了膝盖里。
不会死在这里吧……
好久好久。
远处,微弱的灯光照了过来。
“齐骥!”
陆离猛地站了起来。
突然头重脚轻地,一头栽进了雨里。
齐骥开着镇上王伯开的那辆小夏利,大老远就看到一棵树下一个人瘦不拉几的人一脑袋栽进了土里吃了个狗吃屎。
开近了一看,心里一紧。
真的是陆离。
“喂,别死掉。”陆离的身上冷冰冰的。齐骥下了车,抱着人,用喊的。
“没死。那个盖晗村到底在哪?”陆离满脑子都是那车包裹。
“……”齐骥一个公主抱直接把人弄进车里。他一出车门就变成落汤鸡,也不知道陆离是怎么淋了那么久的雨的。
“三海不知道到没到。”在副驾驶座上发着抖,齐骥丢给他一个破了洞的浴巾,于是裹着,车子里有暖气。
感觉活过来了。
齐骥的脸色很差,抿着嘴,不说话,刚要倒车往回开。
突然——陆离觉得地面在震动,耳边由远及近的碎裂声传来。
“齐——”
“趴下。”齐骥猛然扑过来,把陆离压在了怀里。
“轰——呲啦啦啦——哗啦啦啦——”震动很快就停止,有什么东西砸到了他们的车子上,引擎盖发出一阵巨响。
陆离吓了一跳,搂着他,紧紧的,耳边贴着他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让他觉得安心。
震动和杂音持续了十几秒就结束了。
“好了。”
齐骥放开人。
陆离心里漏了一拍——
是山体滑坡了刚刚他站着的地方那棵栗子树已经被翻滚下来的泥土和石块撞成了两截。往前去的路被封死,他们车子的引擎盖上还有七八块砖头大的碎石。
“谢谢——”陆离知道自己又闯祸了。
低低地嘟囔着。
“……”齐骥没理他,下车把碎石清理了一下,看了看车况,回到车子里,一踩油门,掉了个头。开走了。
齐骥没带陆离回红海镇,往回开了十几分钟,雨小了不少,山上的雾气没那么厚了,陆离终于看到了那块写着“盖晗村”的牌匾。
自己一路往前,错过了这个岔口,所以怎么都找不到。
“阿嚏——”
陆离在发烧,齐骥打了个喷嚏,一路沿着盘山公路开到村子里,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
“这里是——”
“下车。”齐骥凶巴巴的。
“哎呦,齐骥你怎么记得来看我老太婆呀。”从房子里走出来一个只有一颗门牙的老太太,佝偻着背,小小的一只,和身后高高的三层小楼比起来,显得格外不协调。
“前面垮塌了,不敢开回家,晚上住王婆这好不好?”齐骥一脸的笑意。
王婆也笑得眼睛都没有了。“哎呦,这就是你提过的那个小伙子?是不是病了?快去楼上洗个澡,我给你们弄点吃的去。”
“咕噜噜噜……”陆离真饿了。
齐骥哪肯让婆婆动手,大喇喇地走进婆婆家里,把婆婆安置在电视机前,还给婆婆手上塞了半把瓜子:“您老呀,就当你的孙子们来看你了,哪里还要你动手?你吃你的,我去生火做饭。”
“哎呦,我孙子才不会来看我哩。齐骥呀,他就是……”王婆探了个脑袋看看陆离。
齐骥点点头。
“过来叫王婆。”齐骥终于和陆离说话了。
“王婆。”陆离进了人家家里,到底有些局促,四处看看,担心会有王婆家人也在,撞见自己一身泥的模样。
“哎——我去给你开热水器,二楼有浴缸。”王婆看着陆离就是笑,又要起来,被齐骥长手按住了。
“婆婆要是敢离开这里一步,晚上就别吃我做的饭了。”齐骥说。
“好好——”王婆乐得开心,拉住齐骥的手,示意他把耳朵凑过来。
“啥?”齐骥问。
“年轻人长得真好看。婆婆喜欢。嘿嘿。”王婆高深莫测:“你也老大不小了,这个我看就不错。”
王婆声音要多大有多大,陆离听到尴尬地看着齐骥。齐骥当啥事没发生,听完了,就上了二楼。
然后就剩下湿哒哒的陆离和有一搭没一搭吃一颗瓜子的王婆,在一楼的厅里对看着。
陆离发现王婆的眼睛有些红,还湿漉漉的,于是寒暄了几句:“婆婆,家里还有别人吗?”
“就我一个人。”
陆离突然问不下去了。他看到王婆家陈旧的家具,那个老旧的沙发上都有一层厚厚的灰了。沙发下晾着一些板栗,几条很像毛豆的豆类植物,还有几条鱼干,他看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婆婆一直一个人吗?”
“小的们一年回来一次,都在外头忙,我一个老太婆乐得清闲。齐骥经常来看我,上回他还说到你呢。”王婆笑眯眯地看着陆离,挥了挥手,陆离走了过去。
“来伸手给婆婆看看。”
陆离伸出湿漉漉脏兮兮的爪子。
“哎呦——”王婆一看突然说了一句:“小伙子还要吃好多苦哦。”
“啊?”陆离好一会儿才发现老婆婆是在给自己看相。
“齐骥关心你,上回来了说你最近总是倒霉,让我给你看看相呢。你呀……”王婆眼睛一眯,一脸高深莫测:“是个好孩子。”
陆离的手被王婆婆握在皱巴巴的手里,老婆婆的手松松的,但是特别温暖。
“齐骥是个好男人,你多照顾他。”婆婆捏了捏陆离的手。
“那我——”
“你是个好孩子。”婆婆还只是这一句。
齐骥在楼上喊了一句。
婆婆松了手。
陆离分明看到他上楼的时候婆婆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王婆家的二楼是她孩子们的房间。
有热水器。陆离在浴缸里冲了会儿热水,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一样,觉得舒爽。
齐骥突然掀了浴帘走了进来。
陆离吓了一大跳。
那人依旧抿着嘴,凶巴巴地看他。
裸着身子,没穿衣服。
“那个,我差不多了,你先。”陆离是gay,两个男人坦诚相见他会不好意思。
齐骥示意他呆着,几分钟把浴缸打扫了干净,接起了水,自己随意冲了一下就出去了。
“泡二十分钟把寒气泡出来再出来。”齐骥指了指在积水的浴缸。自己翻了条毛巾在擦身子。
陆离乖乖地接水,看到身材杠杠的齐骥穿一件偏小的t恤,怎么感觉他瘦了。
是天天操心自己,所以瘦了?
陆离半泡在浴缸里,觉得自己每天花样作死真是没得救了。
“我今天该听你的呆在家里。”陆离检讨。
“……”
“原本觉得还钱遥遥无期,现在只要四千不到,所以我心急。”陆离继续检讨。
“……”
“那个,修车的钱我出。”陆离看着花洒。
“哎——”齐骥叹了口气,过来揉揉陆离的脑袋:“我晚来一会儿你就死在那里了。你知道这里下暴雨的时候有多危险?”
“唔。”
“有些人,总觉得自己命大,坏事轮不到自己头上。真的危险来了,一下子就没了。”齐骥看着陆离幽幽地说着。
陆离知道他没在说自己。
是在说别人。
那晚的陆离第一次见到需要自己引火烧柴的土灶,王婆家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婆婆高兴得不行。第二天一大早给他们做了热乎乎的饼,揣在路上吃。
齐骥和陆离在村子里找到了洪三海,沿路找回了那辆被大树压成一坨烂铁的小三轮。
齐骥开着车,带他把周围几个小村落的路都让陆离记熟了。
月初的时候,快递小哥陆离,终于正式上岗了。
本月需要还款4567元
刚拿到大排档工资800,快递第一天收入——
三块七毛钱。
陆离看着自己的流水,默默地叹了口气。
来红海镇,一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