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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申城北面的南翔镇,在镇北的修全街上,大清早便是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这里是早点铺子集中的所在,各家各户,都在店前支起一个摊子,摆些简陋的桌椅板凳,生意却都不错。来这里吃早点的,除了本地人之外,还有不少身穿军服的大头兵,都是驻扎的卫军兵。
生意最好的一家铺子,铺子门口挑出去好大一个招牌,写着“南翔大馒头”几个字。说是大馒头,其实却是大肉包子,因为味道鲜美,面好肉多,因此在这些铺子里头,拔了头一份。
铺子门口,坐着一位穿着五品服色的军官,把碗里的面汤一口喝干了,打了个饱嗝,笑道:“黄老板,谢谢啦。”也不付账,带了两个马弁,起身就要走。
老板叫做黄明贤,此刻不但不敢争执,反而躬了腰,小心地陪着笑说:“该当的,该当的,将军您慢走。”
这个姓张的,叫做张大富,是李翀高手下的一个武官,管着五百多号人。这帮丘八,不付账是常事,镇上的百姓商家,又有谁敢说话?一个不对,连铺子都能给砸了。
倒是旁边一个穿着蓝布袍子,虎背熊腰的青年,正背着身,在门口的蒸笼上取包子,听了这话,一边端了一屉热腾腾的包子向屋里走,一边冷笑着说:“人家老板也是小本生意,你们天天这么白吃白喝,谁能架得住?”
“哟?”有人敢打抱不平,这倒是新鲜事。张大富停住脚步,转身向那两个马弁一努嘴,两个兵便冲过来,要揪那个蓝袍青年,却被他一手拿着笼屉,一手抡起来,啪地一掌,扇在一个兵的脸上:“瞎了眼了?”
“姜泉?”张大富撮着牙花子走过来,往前面一站,痞里痞气地说:“你不也在这儿吃饭呢么?我碍着你什么事了,出头架梁子,管得倒宽。”
叫做姜泉的这个青年,也是李翀高手下的另一个武官,勇悍善战,却一向看不惯卫军之中那种的习气。不过他跟张大富,同为五品,品秩一样,都是五品的将军,因此确实管不到张大富的头上。
“我吃饭,我给钱。”姜泉无所谓地说,“不像有的人,几十文钱的事,也要占老百姓的便宜。”
“对,咱比不上你,谁让你有钱来着?”张大富笑嘻嘻地说,“我又没有哪个院子里的婊子,能给我倒贴。”
姜泉正跟镇上桃香院里的一个姑娘相好,此刻听张大富这样说,勃然大怒,一挥手,把一屉包子都砸在了张大富的身上,扑上去就打。他的武艺好,但张大富那边是三个人,一时打了个平手,纠缠成一团。
神仙打架,别的人怎敢相劝?都避在一旁看热闹。却听屋里有人一拍桌子,不耐烦地骂道:“都他么什么时候了,你们两个王八蛋,给老子消停点行不行?”
“李大人!”张大富听出是李翀高的声音,吓了一跳,自然停了手,悻悻地向姜泉看了一眼,心说你明知李参将在里面,却还挖个坑让我跳。
李翀高由姜泉陪着来吃早点,被这一出弄得没了兴致,见两个人进了屋,没好气地一人骂上几句,挥挥手,让张大富先回去了。
“你也是的,他从来都这样,没来由的闹着一出做什么?”
姜泉被李翀高说的涨红了脸,委屈地回道:“他就平时欺负人厉害,见了隋匪,跑得比谁都快。”
李翀高叹了一口,知道姜泉说的也是实情,不过他麾下的军卒,大抵都是如此,谁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有姜泉麾下的军卒,还算能打一打。眼看战事将起,如何是好?
正在心烦意乱,忽然听得马蹄声响,不一会,来到了门外,一名亲兵滚下鞍子,进来禀报道:“大人,申城县令秦禝来拜访大人,已经到了大营。”
*
李翀高的大营,设在镇北五里,等他赶到的时候,秦禝已经静静地等了一会。
“秦大人,抱歉之至!”李翀高连忙把秦禝让进自己的中军。他在这里有营房,不用住帐篷,舒服得很。
“李大人说哪里话,是我突然造访,冒昧了。”秦禝客气着,随他进屋坐定。刚才等候的时候,他已经留了心,大略观察过李翀高的兵,结果自然是在心里大摇其头。“我这一趟,是来听李大人的吩咐,看看这一次申城的防御,该怎么样布置。”
李翀高听了这话,看了秦禝一眼,笑了起来:“秦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你这一句,怕是言不由衷吧?”
秦禝亦微微一笑,问道:“何以见得我是言不由衷呢?”
“我不大会绕弯子,就直说吧。上一回隋匪攻申城,我接连败了两阵,打得很不成样子。如果不是申城缺兵,恐怕早就被撤职拿办了。”李翀高苦笑道,“我是戴罪之身,现在申城地方上的那些人,都拿我瞧不起,这我也知道。我虽然是三品的武将,但你的身份,我心里有数,说句实话,即使‘大人’的称呼,也请你不必再提,省得将来大家尴尬,若是你看得起,则叫我一声‘翀高’足矣。”
这一番话推心置腹,说得极是坦诚,秦禝对自己那点弯弯肠子,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语气也变得很诚恳。
“是,翀高兄。在我想来,这次的申城一战,隋匪人多,官军人少,总要靠咱们两个同心协力,才可以有所作为。”
“我又何尝不知?这一战若是打赢了,不说立功,起码可以将我上一仗的过失抵消;若是打输了,则万事休提,我大约也只有死路一条!只不过……”李翀高摇了摇头,“我帐下的这些兵,想必你也看见了,疲弱已久。若不是你替我请了两万银子的军饷,恐怕连现在的士气都没有,装备又差,到时候能打成什么样子,真心说不好。”
“翀高兄绝不是寻常人物,”秦禝要捧一捧李翀高了,“三品武将,独当一面,那一定不是幸致,非有过人的本事不可。现在这样的局面,大约是受了粮饷之累?”
这句话说到李翀高心里去了,长叹一声,说道:“一文钱难死英雄!秦大人,不瞒你说,当年本省的学政,亦曾夸我‘殆非寻常行伍中人,他日必为国士’——”
李翀高是长洲人,在阳澄湖边长大,家里世代为裁缝。普通人家的孩子有这一门手艺,便是最好的生存之道。然而,李翀高却打死不肯继承父业,当面对父亲说“男子汉当以长枪大戟建立功名,怎能操刀尺针线!”,把父亲羞得脸红耳赤。
后来,李翀高奋力读书,考取了监生。当年青浦刘川率领“小刀会”作乱,朝廷派兵镇压,血气方刚的李翀高不知哪里得到了消息,连忙离开家乡。弃文从军,也许是从小受阳澄湖风浪的磨砺,养成了胆大、勇敢、不怕死的性格,从军之后他动作灵活敏捷,骁勇善战,破城之时,首登青浦城门,事后,被赏以六品军功。由此开始,在军旅之中大小数十战,渐渐积功升至三品。
“现在不灵了,打大仗,光靠意气不行,光凭一百几十个铁杆弟兄也不行。”李翀高苦笑道,“说来惭愧,我这多人,欠饷日久,早就散了。我自己的心气儿也没了,混日子罢了,训练也荒疏得很。”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怪不到翀高兄身上,只不过……”秦禝沉吟了一下,接着说:“恕我直言,什么地方都是有好有坏,总不能说,这么多人里头连几百个能打的都挑不出来?”
“也不是说没有。”李翀高说道,“有个叫姜泉的,他那一营就强一些,军纪也还好。其他的也有些,就是分散在各营里面。”
“那么,这些人加起来,能有多少呢?”秦禝追着问道。
李翀高仰着脸想了想:“总有六七百之数吧。”
“翀高兄,这次隋匪来攻,必是一场硬仗。俗话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我有个想头——这些人,若是象撒胡椒面一样散落在各营,其实没有用处,何不象‘选锋’一样,把他们集合成一营精锐,就交给你说的那个……姜泉来带领?”
所谓选锋,就是在破城或者破阵时,选拔突击队和敢死队的做法。
“你说的何尝不好?只是选锋也要钱!”李翀高的话中,有苦涩的味道,“松江府解来的两万银子,大都已经派了下去,抵发了部分欠饷,我手里剩下的,不足三千……”
秦禝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弯腰把靴页子里的两个封包取了出来,向他手上一递。
李翀高大出意外,将两个封包打开一瞧,立时便愣住了——虽然来不及细数,但一个有上万两,一个也有几千两,这是看得出来的。
“秦大人……这……这是何意?”
“这是龙武军的一点私房体己,现在既是共度难关,就要有钱大家花。”秦禝微笑道,“大的那个,是一万五千两,给翀高兄你选锋之用。小的那个五千两,算是小弟私人敬献的一点心意,供翀高兄赏人用。”
李翀高动容了——这是真正在替他打算!站起身来,向秦禝兜头一揖,激动地说:“秦大人,有你这样的人物,这一仗,一定赢!没说的,我这边,尽供你的驱策就是,你给我的这五千两,我也不要,连我手里原有的三千,破釜沉舟,一并当做饷银发下去!”
秦禝要的就是他这句话——申城地区的兵力,一定要尽归掌握,打起仗来才能够有成算。而李翀高被激发起的意气,则算是意外的收获了。
两个人商量了一番,决定把姜泉的一营,汰弱留强,从各营选人补充,集成七百人的一营精锐,另将全军的军弩,都拨归姜泉营,这样大约有一百五十架各式的样子。
“龙武军的军械也紧张,可以先拨他一百架????????手????????弩,剩下的,让他顶一顶,等打起来了,我再想法子替他补充。”
“那好极了,有差不多三百,也很可以有一番作为了。”李翀高高兴地说道,“秦大人,你打算怎么布置?”
“无非是三条线,”秦禝说道,“我让钟卫杰的洋驻周浦,协防南线。西线让梁熄的中军驻泗泾,至于北线,要点在嘉定……”
“好,嘉定归我来协防。”李翀高痛快地说。嘉定城在南翔以北三十里,原本就在他的防区。“秦大人,这一仗,你是真正的主官,一定要驻在申城城内,万万不能轻出,这样才可以四面策应。”
秦禝的脸微微一红,心想两万银子买来了这句话,可见没有花钱的不是。在他来说,原本也没有上前线与隋匪白刃相见的打算,申城城中,自然是最安全的地方。
“只是联络上,要有一套既定的办法,以免打起来了,呼应不上。”李翀高边想边说。
“我们以骑兵传讯,我已经准备了一队传驿兵。”秦禝胸有成竹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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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年二十九,城中的各衙门才开始封印,好歹也算过了一个年。只是这个年,过得不安生,杭州和苏州两个方向的隋匪军,都已经有异动的消息传来,于是无论军队还是地方上的官员,都只有三天的时间可以休息。
这是秦禝穿越以来,在这个年代所过的第二个新年。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还在云河的骑军营帐里跟大家喝酒,如今却已身在战云密布的申城,把方圆百里的安危挑在肩上,难免有恍如隔世的感慨。
“共治”的年号,虽然早在两宫太后垂帘听政之时便已定了下来,但直到过了年,入了正月,才算是正式启用,所以直到现在,才叫做“共治元年”。
军事上的布置,仍然按秦禝上回跟李翀高所说的,以钟卫杰当南线,以李翀高当北线,以梁熄当正面的西线。官军各营和地方上的团勇,都在抓紧最后的时间,厉兵秣马,加固城防,准备迎接一场恶战。
而远在杭州的大隋伪王,勇王,做出的回应则是:于正月六日,传檄沿海各地,宣布天兵即将扫荡申城,号召朝廷的官兵识时务,顺大势,投诚保命。
这一下,战鼓擂响,再无缓冲的余地。为了协调申城的保卫事务,按照龙武军的要求,申城开始实施堵塞闸桥拱洞、清除黄浦江面船只等一系列行动。而吴椋所统带的亲兵,亦开始在秦禝的县衙之外设立武装岗哨。
大战当前,城里不免人心浮动,各式各样的传言都有。秦禝忽发奇想,在管钱粮的秦师爷底下,增设了一个专管战事文告的委员,叫做“宣传委员”,每日里写出文告,由书办复写成数十张,贴在街头巷尾,大意无非是说官兵如何威武,隋匪都是渣渣。虽然不脱官样文章的本色,但百姓每日都有新的文告可看,居然颇得安定人心的成效,算是占领了第一线的舆论阵地。
到了正月十六,防务上的各项准备大致都已就绪。从前方传来的消息来看,隋匪军一共两路,一路发自杭州,一路发自苏州,都已经开始向申城逼近,但主攻的方向却还不能确定。就在这样紧张得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姜泉忽然带了七八个人,骑着快马,穿过租界,从北门进入申城城,一大早便来倒县衙求见秦禝。
“姜泉?”秦禝听了吴椋的禀报,不由一愣,“请他进来!”
“卑职参见秦大人!”五品的武官姜泉,毫不犹豫地给身穿七品文官服色的秦禝请下安去。
“起来。”秦禝对李翀高的这个部下,格外假以辞色,亲自扶了起来,“果然是英气勃勃,难怪李大人把这一支精兵交给你来带。”
“卑职不敢当大人的夸奖。”姜泉在这位初次见面的“秦大人”面前,还有一点拘谨。
“北线的军事,想必都已经部署好了,你赶了来,一定是有什么急务要跟我说?”
“是,李大人和卑职的兵,都已经进了嘉定城。今天早上,卑职却收到一个消息……”姜泉顿了顿,眼望吴椋。
“无妨,你说吧。”秦禝做了个手势,“这是我的亲兵队长,吴椋。”
“是,”姜泉向吴椋点头致意,接着说了下去。
这个消息,颇为惊人,说松江府里,一位叫王大铭的城门守,意图作乱,接应隋匪。
“有这样的事?”秦禝大吃一惊,“你从何得知的?”
“王大铭的手底下,有一个他信任的校尉,叫做孙开成,是卑职的小同乡。他昨天得知了这个消息,不敢告诉别人,连夜赶到嘉定来见我的。李参将说,这件事很大,让我带了孙开成一起,来见秦大人。”
“人呢?”
“等在衙外面。”
“传他进来!”
等到把孙开成带进来一问,才知道事情确然无疑。王大铭有一个哥哥,曾是刘川的手下,小刀会起事的时候,死在了官军的手里。他冒籍泉州,算是躲过了后来的清查,一直在官军里面当兵,一直升到了松江府城门守的职位。这一回,觉得隋匪势大,一定能赢,于是跟手下的几个亲信密谋,要在隋匪抢攻之时,开门献城。
“姜泉,你跟吴大人说了没有?”
“没有……李将军说,吴大人……”姜泉嚅嗫着说道。
秦禝失笑——李翀高也太多心了。若是说吴煋知情,那是决不会有的事。
“那个王大铭,他守松江的哪个门?”秦禝问孙开成。
孙开成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颤声说道:“西门。”
西门,那正是面对杭州方向的门。
“他管着多少人?”
“亲信的,只有一个副城守,一个校尉,还有……我。”孙开成垂头丧气地说,“手下一共是八十多个兵,要说跟他格外好一些的,大约有二十几个。”
“你不要怕!你跟他们不一样,而且举发有功——这件事了了之后,我保你接这个城门守!”
“谢谢秦大人!”一直惴惴不安的孙开成,如蒙大赦,喜出望外地给秦禝磕了个头。
“你擅离职守,用的是什么名义?”
“没……没用什么名义。”
这等于说,是私自跑出来的。王大铭此刻不见了孙开成,说不定已经起了疑心。秦禝看了看旁边的自鸣钟,已经过了早上九点。
“姜泉,给你记一功,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置,你先赶回嘉定。”秦禝吩咐道,“记住,替我谢谢李大人。”
等到姜泉领命去了,秦禝把吴椋叫过来.
“吴椋,让张旷带兵进城。你挑十名亲兵,带上这位孙校尉,现在就骑马赶去松江——只有一件事要办,让他去指人!”
这一天,秦禝便始终在忐忑不安的心情中度过。隋匪军的攻势在即,松江城内的这个隐患,能不能妥善去除?张旷办事,能不能办得利索,会不会有意外的伤亡?
直到当天傍晚,吴椋从松江赶了回来,秦禝听到衙外马蹄点地,忍不住便亲自迎了出去。
“爷!”吴椋和十名亲兵一见秦禝,便滚下鞍子,伏地请安。正月里的寒风之中,人和马的身上,都是白气腾腾。
“事情办妥了!”吴椋的声音虽小,但却掩饰不住话语中的兴奋之意。
梁熄和张旷收到秦禝的军令,略作商议,便由张旷带了三百骑军,急奔十里之外的松江城。等进了城,也不跟知府郑谦打招呼,只会同了城内的步勇,忽然包围了西门,将城西守军中王大铭的一部共八十四人,全数缴械,押往知府衙门。
人犯押到府衙,郑谦才得知有这么回事,吓得不轻,即刻升堂讯问。王大铭等三个为首的,知道这是死罪,熬刑抵死不招,直到吴椋带了孙开成赶到,当面指认,他们这才无可抵赖,俯首认罪,在口供上画了押。
“只杀了他们三个,脑袋挂到城楼上去了。”吴椋报告道,“那二十几个平日跟他们走得近的兵,关在牢里,等打完仗再发落,其他的放了,照样回去守城。”
张旷处置得很好,既没有滥杀,又立了威,将这一场祸患,消弭于无形。
秦禝身上一松,心里的一块大石,这才算落了地。
然而这一份轻松的心情,并没能持续太久。到了第二天,忽然传来了一个令人猝不及防的消息:嘉定失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