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抵达申城

沉檀凝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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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江而下的两条船中,一条船上,装的是人,另一条船上,装的是马。

    这一支人马,是秦禝在边军骑军的老底子。因为要出京作战,所以他又特别做了精选,从原来的五百多人当中,挑出来四百人。而骑军中的军官,因为在政变中立的功劳,大都已经升了官,特别是梁熄、张旷他们几个,他不好意思硬调,要先问问他们自己的想法。

    “要官还是要钱?”他问梁熄。

    “要钱!”梁熄毫不犹豫地说。

    要钱跟我走,我带你去申城,那里遍地都是黄叶。

    “要官还是要钱?”他问张旷。

    “要……要官。”张旷忸怩了一会,才红着脸说。

    要官跟我走,我带你去申城,那里升官如拾草芥。

    “要官还是要钱?”他最后去问吴椋。

    “只要跟着爷,天涯海角我都去。”吴椋一脸郑重地回答道。

    唔,我看好你……

    京营的武官外放,循例官升一级,于是张旷和梁熄,成了五品的将军,张旷则成了六品的武官。

    意外的是,消息传开,禁军衙门和京城各营之中,居然有不少人或者托了人情,或者干脆直接上门,请求调入这一支行将出京吃苦的部队——跟着秦禝,只要肯拼命,就能升官发财,现有云河的例子在那里摆着!因此一些自负勇武而又不怕吃苦的人,便不约而同地想抓住这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既然齐王准他调兵调将,秦禝也不客气,委托吴椋主持,从这些人里挑出二百人。条件有三个:一是不要习气重的人,二是要年轻肯学,三是要不畏死的。

    只有一个人是他亲自定的,来自于刘秉言的推荐。

    “秦禝,我替你荐一个人。”

    “是,请刘兄吩咐下来。”

    刘秉言是老朋友了,他的面子当然要买。云河回来以后,刘秉言以彭睿孞副手的身份,同样凭借政变之中的功劳升了官,调到了吏部。

    “这个人姓钟,叫钟卫杰,二十出头,是徽州庐江人。小的时候,就在长江边摇渡船,大隋匪军打下庐江,被裹胁着入了大隋匪军的水师,当了个哨官。等到曾三帅打庐江的时候,他带了三条船,一百几十个人,反正投效,很是立了些功劳。不过到底是大隋匪军投靠过来的人,曾三帅也不大信得过他,这一年多闲在京里做个徽州的提塘官。他的一个娘舅,是我的小同乡,求我帮忙,想让他跟你出京效力。”

    刘秉言见他发愣,还以为他听说钟卫杰做过大隋匪军,不大愿意要,因此多加一句:“秦禝,我看人从不走眼。这个人我当面相过,绝对是一把好手,帮得上你的忙!”

    “既然是刘兄说好,那一定是好的。”秦禝见他误会,连忙笑着说道,“何况刘兄的吩咐,小弟岂有不遵的道理。”

    于是,南下的部队中,又多了一位五品将军,钟卫杰。

    等到兵将都挑选好,六天的整训完毕,报上去的名单,一共是六百二十七人。齐王在中枢看到了人数,有些担心,皱着眉头说:“毕竟是要跟大隋匪军开仗,虽说兵贵精不贵多,可这人数也太单薄了,让他调兵调将,怎么才弄了这一点儿人,连千数都没有凑够?”

    “王爷,有些话,秦禝也不好直说。”彭睿孞替他解释道,“京中各营的情形,王爷您是知道的,若是带去了不能打,反而累赘。这一回他挑的人,倒是精壮的军卒武官多些,他说了,等到了申城,还要再募新勇。”

    “哦,那也罢了。”齐王将名单又扫了一遍,对彭睿孞说:“还是借你的大笔,这就拟旨吧。”

    这一支兵,虽然算做京营,但为了秦禝将来募勇的方便,因此是按照正军的建制,全称叫做“禁军衙门统领协下骑军”。这个名称佶屈拗口,没什么人记得住。其时的官场和民间,习惯于从各支军队主官的名或字里面,取一个字,作为军队的番号,称呼起来既爽利又好记,仿照这个例子,这支骑军在私下里便被称为秦禝的“龙武军”,秦禝人还没离开京城,这个称呼便已渐渐流传开了。

    这一道谕旨,很难写,难在四个地方:主官是谁,归哪里节制,粮饷由谁支应,募勇的额度是多少。不过这些难不倒彭睿孞的一支笔,他把跟贾旭、刘秉言商量的结果,稍加润色,便文不加点的一气呵成。

    这支军队名义上的主官,不能是秦禝——岂有一个七品知县做军队主官的道理?于是,在明发的圣旨里面,官阶最高的五品将军梁熄成为这支“龙武军”的统带,副手是同为五品的张旷。

    归哪里节制,却没有点明,只是含糊地写明了龙武军的驻地,是“驻扎松江府”,粮草亦由松江府负责支应,而军饷却是“苏州库银中指拨”。苏州历来富庶,以此来供应龙武军的军饷,是牢不可拔的饷源,绝不会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烦恼,这是其他军队不曾有过的优遇,不免令人艳羡。

    至于募勇,谕旨上写的是“视战事所需,酌情招募”,连额度都不要了,就差直接说:你尽管招人,多多益善。

    通篇谕旨,未写明的地方甚多,然而妙就妙在大大小小的官员看了,人人却都能明白是什么意思。秦禝看了之后,也不免感叹官场上的文化,真是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官场中的潜规则,更是无须赘言。

    而这一切的背后,又反映出了朝廷的一种态度:不管是两宫太后,还是齐王,抑或是朝中大臣和朝中的亲贵,都认为龙武军所代表的,乃是京营的名声和朝廷的脸面,将来在申城可能发生的战事中,只许胜,不许败。

    尘埃落定,便要准备开拔了,按照原本的议定,应该先到津门的海港,再坐海船到申城。偏偏这个时候,秦禝被假军情所误导,下面急报京畿外发现数百骑山匪的前锋,向直隶窜扰。中枢没有办法,只得顺手更改了龙武军的路线,结果发现所谓的匪情,乃是误报。所以梁熄直到上了船,在甲板上仍然对这件事表示不满,认为不仅耽误了时间,还耽误了他坐海船的机会。

    对这件事不满的,远不止梁熄一个人——申城的官员和士绅,私下里破口大骂的,尽有人在。原拟在港口接兵的海船,是申城方面所雇,损失了一笔上万银子的定叶也就罢了,难过的是白白耽误了时间!

    好在耽误的时间亦不算太多,等龙武军急行赶路的消息传到申城,惶惶的人心终于初定:有两艘大船接运,顺江直放,只要途中不遇到阻隔,龙武军到达申城,是指日间的事了。

    对于朝廷派出龙武军来防卫申城,申城的士绅有皇恩浩荡,感激涕零的心,原因全在于“秦禝的骑军”这七个字,以政变中的表现,在坊间被愈传愈神,层层夸大,干脆到了以一敌百、神乎其神的地步,被视为天下一等一的劲旅,拱卫禁苑的头号部队。因此这一笔从武昌到申城的巨额船费,全由申城的士绅报效,并不要官府出一两银子。

    江水水道,并不能通行无碍。事实上,夏军和大隋匪军的水军,仍有激烈的争夺,两岸的关卡犬牙交错。这种时候,仍然敢于冒险在江面上航行的客船,只有一家姓徐的富商。

    他家掌控着这江水航道上八成的船舶。各处的江港都有他家的手笔。这人叫做徐有财????????????????,这个俗气无比的名字,是他亲自替自己取的。名字俗气,人却不俗,很稳重,也很能干。此刻他也在船上押船,正在琢磨着,自己该如何与这位新任的申城知县,第一个拉上关系。

    作为商人,他对于船上这帮官老爷的举动,完全不能理解:那些五品的军官,为什么在一位七品的知县面前,会表现出一种毕恭毕敬的态度?

    在他的眼里,秦禝是新上任的申城知县,而这一船官兵,是去加强申城的防务,这两者之间,他还看不到等号应该划在哪里。

    然而这位知县有着特别之处,是一定的。虽然看上去还年轻,但也许他是一名举人、不管怎么说,除了申城府知府吴煋,在申城县就是他说了算,因此这个结交他的机会,不应该放过。

    他宴请秦禝的地方,是在船上的小餐室。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漂亮的餐具,旁边还立着一位站得笔挺的侍者。

    “秦大人,我很荣幸。”徐有财举起手中的酒杯说道。

    “不不不,多亏了徐员外鼎力相助不然我这些兵怕不是要走路去申城了。”秦禝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我确信,我们之间不仅会有着真正的友谊,而且还会有很好的合作机会。”

    “合作机会”这四个字,是徐有财最愿意听到的。按照他对官场的一贯理解,他非常认真地向秦禝表示,在未来任何可能的合作当中,他都会充分考虑到“秦禝”的利益。

    这位富商,还真是知情识趣——秦禝一边笑着点头,一边想。事实上,在他的计划里,确实也需要一位有钱人,不过这是后话,要等到了申城,摸摸这个家伙的底细,再做决定。

    这顿晚餐,宾主都很尽兴。徐有财很客气地把秦禝送回去,才告辞而去。等他走了,秦禝却又出了舱门,下到甲板之下的统舱,在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背着手看吴椋和各位军官给兵士们点卯。

    点卯已毕。梁熄关心的却不是这个,凑近了秦禝,神秘兮兮地问道:“大人,那商贾请你吃什么好东西了?”船上的伙食,虽不能说多差,但翻来覆去的都是那几样,他已经吃得腻了。

    “嗯……先吃了几片青菜,然后是一块鱼,再就是一块点心。”秦禝沉吟着,一个一个报了出来。

    “还有呢?”梁熄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继续追问。

    “还有?”秦禝双手一摊,“没了。”

    “没了?!”梁熄瞪大了眼睛,手按刀柄,霍地站起来,破口大骂:“我淦他娘的小商贾,竟敢看不起我们大人!”

    “人家的饭,吃的是个格调,各人吃各人的,本来就是这个样儿,”秦禝啼笑皆非,“这个徐有财,人还不错,你发那么大脾气做什么。”

    “哦,哦,”梁熄知道自己是露了怯,坐下身子,犹自小声嘟囔着:“我淦他娘的小商贾,对自己也这么狠。”

    船到江宁的时候,是薄暮时分。这里是大隋国的重镇,泊靠在两岸的大隋匪军水军舰船,重重樯帆,清晰可见,时而亦有大舢板划江而过。从这里往下,大多是被大隋匪军控制的水道,为了不被发觉船上乘客的身份,船上的气氛紧张起来,禁舱令再一次实行,除了几位五品以上的军官,可以便装在甲板上观望,其余的官兵,白天都不许出舱。

    “卫杰,你请过来。”秦禝站在船首右侧,沉声把钟卫杰叫到了身边。

    “大人。”钟卫杰毕恭毕敬地来到秦禝身侧。他虽然是五品官,但毕竟是新进骑军的人,平日里说话不多,在秦禝的面前,更不敢象梁熄他们那样随便。

    “我看大隋匪军的水军,阵容也鼎盛得很,”秦禝一边张望,一边问道,“两边的水军,你都待过,依你看来,如果夏军的水军进攻江宁,胜负如何?”

    “回大人的话,标下以为,大隋匪军的水军必败无疑。”钟卫杰仍是一副恭恭敬敬的口吻。

    “卫杰,你不用这样拘谨,有什么就说什么。”秦禝笑道,“入了营,咱们就是一样的兄弟,我拿你当好朋友看待。你也不必自称标下,说到底,我只是……”他又想说我只是七品的知县,但情知说也没用,说烂了嘴,他们也没一个人肯认真听的——自请降为七品,结果带来这样仪制上的麻烦,倒是自己始料未及的。于是挥了挥手,示意钟卫杰说话。

    “是,卑职有几点浅见,请大人指教。”钟卫杰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从军之后,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因此说起话来,并不粗鲁,“其一,大隋匪军水军喜欢用大船,而且不分战船与辎重船,连军用和民用也不分,不仅笨重,而且臃肿;咱们夏军的船,轻快灵活,不论是火攻还是近战,都占上风。”

    “嗯,有道理。其二呢?”秦禝对水军一窍不通,一边看着两岸大隋匪军的船,一边对照着钟卫杰的话,听得津津有味。

    “其二,帅是用兵的好手,他的一营水军只有三千人,打起仗来,每营各担其事,分工明白。大隋匪军的水军,一个军就是上万人,靠一个军帅,哪里统管得过来,何况上面还有将军,监军,人人都能说话,因此打起仗来,靠的就是一拥而上,没什么战法,输得糊里糊涂,就算赢,也是赢得糊里糊涂。”

    秦禝点点头,鼓励钟卫杰继续说下去。

    “其三,夏军水师虽然也受曾大人的节制,但自主行动之权很大。而大隋匪军的水军只是陆师的附庸,处处受制,就算有一身本领,也施展不开,因此卑职敢说,大隋匪军的水军必败。”说到这里,钟卫杰脸上居然有一丝痛惜的神色,停顿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轻声加了一句:“大人,水师是可以独立成军的。”

    钟卫杰有这样的见识,颇出秦禝的意料。他心中一动,看了钟卫杰一眼,沉吟道:“以你看来,假如南越的舰队,进入内河,与咱们夏军水师交手,那胜负又如何?”这南越国,出名的强军就是水师。

    “卑职……卑职不敢说。”钟卫杰嚅嗫道。

    “出你口,入我耳,说说无妨。”

    钟卫杰垂下头去,片刻才小声说道:“不用舰队,只要一支偏师,从申城到武昌,足可以横扫了。”

    顺江直下的两艘船只,一路并没有受到大隋匪军的阻碍,过了这一段,前方的水道便告安全,众人悬了多日的心,也才放下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大隋匪军的心理,真是很奇怪,秦禝心想。他们任由这两只船在长江上来往,不敢动其分毫。

    就在这一阵疑惑之中,终于驶进了申城港口。

    在港口接船的官绅之中,以李翀高的官阶最高,是正三品的大将,但真正权力最大的,却是正四品的申城知府吴煋,因此主角自然要由他来唱,李翀高则与松江知府郑谦、离任申城知县叶林一起,知趣地缩在了后面。

    出乎他们的意料,先下船的并不是秦禝,而是五品将军、奉旨统带这一支军队的梁熄。在他之后,则是六百多名骑军的官兵,顺着两条踏板鱼贯而下。这六百人,都有身为“京营天兵”的自傲,头一回外出打仗,要挣面子,因此个个刀甲鲜明,精神昂扬,步履整齐有力,完全看不出一丝旅途劳顿之色。

    这样的军容,自然令到码头上的官绅们喜不自胜,以吴煋为首,很客气地与张旷和梁熄见过了礼。兵士们则由军官带到旁边的一块空地上,喊着号子集合整队,肃穆无声,阵列一旁。

    这个时候,才见到秦禝出了甲板,却并没有穿着官服,反倒是一副富人打扮,颤颤悠悠地从踏板上走了下来,身后跟着长随,替他拎着一个大皮箱。

    这位红动京华的御前侍卫,就带了这么点东西来申城?在场的官员,都有不能相信的感觉。而他的这一身装扮,并不象别的京官那样保守古旧,让这些得风气之先的申城官绅,在心里先存下了一份好感。至于箱子里都有些什么,别的不知道,至少装着一件麒麟袍,那是确定无疑的。

    从仪制上来说,该让吴椋们先下船,这是秦禝在路上就已经想定了的事,而这一身装扮,也是刻意为之,表示我秦禝和你们申城的诸位老大,绝对可以和光同尘。

    然而做此官,行此礼,下属参见上官的那一道程序,总免不了。等走到吴煋的面前,秦禝便将袍子的前摆一撩,利索地见了一个礼。

    “秦禝见过各位大人!”

    这个礼,必不可废,可是该如何应对他这一个礼,也让这帮申城的地方官员伤透了脑筋。从道理上来说,一个到申城来上任的知县,他们是根本不必迎接的,至多由县衙来一个主簿,足够了。可是秦禝的身份却又不同——虽然梁熄是名义上的统带,但人人都知道,秦禝才是这支军队实际上的主脑,而且“御前侍卫”四个字,念兹在兹,谁也不敢真把他作为一个七品知县来看待。

    于是包括吴煋以内的各位官员,仿佛遭了什么惊吓一般,都纷纷避开了他这一礼,表示不敢受,然后抱拳长揖,作为还礼。

    “秦禝!”吴煋把秦禝扶起来,笑容满面,亲热地说,“你的大名,我已经仰慕多时了,这一回蒙了皇上恩准,放你出京,这才有缘在申城见到你。”

    “不敢当。下官初到申城,一切还要请吴大人多多提点。”

    “好说,好说。”吴煋把客气话说完,这才说正事,“龙武军的马匹,已由郑知府派人,妥善安置。营房也早已经备妥,只等梁将军他们入营了。你的府邸,是我和老叶替你打理的,不要嫌寒酸。一会儿先送你歇息了,晚上我做东,替你洗尘。”

    吴煋一口官话说得却很流利。他在官场混迹多年,官做得极为老到,这一番话,滴水不漏,体贴入微,连秦禝听了,亦有暖洋洋的感觉。对于“龙武军”这个称呼,秦禝也已经考虑过,这固然不合于仪制,但既然是惯例,自己亦不必处处在仪制上纠缠,不然以文害义,反而会耽误了正事。

    “多谢吴大人!”秦禝的口气,还是很谦逊,“说到府邸……下官还是住在县衙吧,何况还要接印。”

    “不忙,不忙,你多歇一天,接印的事,可以后天再办。老叶调的是松江府,左右不过是几步路的事,也不急在一时。”

    原任申城知县叶雨林,调去做松江府的同知,从品秩上来说,算是升了官。

    “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秦禝做了一个揖,表示领受了这一份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