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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苦真走了。
在除夕的前一天, 腊月二十九。
老家太冷了,那一年陶淮南跟着哥哥去给爸妈落土,那里冷得人骨头都疼。迟苦在那么冷的腊月天被他爸扒光了扔在外头, 抢了陶淮南一杯牛奶灌进了嘴里。
杯子里扑出来的牛奶沾了陶淮南一身,那身衣服迟苦穿了好多天, 从此鼻息间总是那股若有似无的膻味儿。
陶淮南是被哥哥带去田毅哥家过的除夕。
田叔田婶都在, 还给了陶淮南红包。
陶淮南尽管已经尽量让自己配合大家说话,让自己看起来开心,可他知道自己表现得不好。
他下午在田毅哥的房间躺了会儿, 假装睡着了。其实一直在睁着眼睛安静地躺着。
他第一次跟迟苦分开, 他没法适应, 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平时在熟悉的环境里他跟迟苦也并没有一直贴在一块,多数时间他们都是各待各的,可是迟苦彻底不在这儿了, 陶淮南却觉得在一个空间里坐没处坐, 站没处站。
手机一直在兜里揣着, 陶淮南把铃声和震动全开了,可一直也没响过。
傍晚那顿饭之前, 田毅哥走进房间来,拍了拍门。
陶淮南坐起来, 清清嗓子笑着说:“我醒啦。”
“吃饭了宝贝儿。”田毅哥喊他, “你田婶儿给你用牛奶蒸的小点心,来尝尝。”
“来了,”陶淮南从床上爬下来,站在床边摸着叠他刚才盖的毯子,“就来。”
田毅回头跟陶晓东无声地对了个视线,做口型说:“上火了。”
陶晓东点头, 这也就是出来了,在家的话一个字都不说,封闭了。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多天,陶淮南嗓子全哑了,后来可能是怕哥担心,开始变得正常了很多,话多了,只是沙哑的声音让人听了怪心疼的。
迟苦一个电话都没给他打过,陶淮南有一天在跟哥去店里的路上,小声地问:“迟苦会不会挨打?”
“没有。”陶晓东跟他说,“昨天我给他打电话了。”
“啊?”陶淮南惊讶地转过头看着他哥,“什么时候?我没听到啊。”
“干活歇着的时候,你躺着呢。”陶晓东说,“没挨打,他爸也抓不着他。”
“他跑得快。”陶淮南过会儿又问,“你一打他就接了吗?”
“接了啊,”陶晓东笑着说,“你要实在想他你就打一个,天天揣着手机就光摸,别扭啥呢在这儿?”
陶淮南又下意识摸了摸裤兜,隔着布料摸里面的手机,这手机就没想过。
“我不打……”陶淮南轻轻摇了摇头,“我还没生完气呢。”
“别跟他生气,他也是没招儿。”陶晓东哄他弟,跟他讲道理,“他不是你,很多事儿你能不在意他不能,他想得多。”
这些陶淮南都明白,越长大越明白。可明白也不代表就能不难过了,长大了很多情绪都变得很难分辨。
难过生气和伤心都有点,担心也更多。
陶淮南安静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又问:“万一哪次他没跑掉怎么办?他爸可能会打死他。”
“不会的。”陶晓东趁着停车的空摸了摸他弟的头,“迟苦超厉害。”
陶淮南“嗯”了声,点点头:“他超厉害。”
放假的日子本来很短,每天都又舒服又快乐,刷一下就没了。可今年的寒假格外长,感觉过了很多很多天,算算日子都不到十天。
每天从早到晚都很慢,天黑天亮也不像从前折腾得那么快了。
陶淮南自己拿了题本摸着做题,做完了也不知道给谁看,陶淮南手又伸进裤兜里,随便按按什么键,听听声看关没关机。
没关,哥早上说还剩一半电量呢,就天天待机什么都不干,再放三天都够。
陶淮南把手机摸了出来放在桌子上,就放在自己题本旁边。其实他手机能干的事儿挺多的,可是陶淮南没有玩手机的习惯,手机的盲人模式也没那么好用,他要干什么跟迟苦说就行了,要查什么看什么迟苦都能给他念。
陶淮南做题做不下去了就戴着耳机摸一会儿手机,也没什么好玩的,他一个瞎子,游戏也玩不成,能玩成他也玩不进去,不感兴趣。
又过了两天,陶淮南才终于接着了一个迟苦的电话。
嘴上说着生气不原谅他,可电话一响的时候扑腾一下从床上跳下来去够充着电的手机,陶晓东在外面听着还以为他摔了。
“喂?”陶淮南屏着呼吸接了起来。
迟苦的声音隔着电话传了过来,从陶淮南的耳朵里钻进来,顿时哪哪儿都舒服了。
“我。”
陶淮南抿抿唇:“我知道是你。”
“嗓子哑了?”迟苦听着像是在走路,有点喘。
陶淮南问他:“你在干啥?”
“溜达。”迟苦笑了声说,“躲迟志德。”
“你还笑……”陶淮南听见他笑就不乐意,“你挨打了吗?”
迟苦说“没”。
通上电话了,听见声音了,啥都忘了。刚开始还别别扭扭地端着架子,几句话之后陶淮南还是变了调,端不住软了下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
“还不知道。”迟苦说,“迟志德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陶淮南咬咬嘴唇内侧,闷声说:“我每天都难受,干什么都不对劲。”
迟苦停了两秒,然后说他:“小事儿精。”
“谁像你啊,”陶淮南抠了抠手机背面,嘟囔着说,“你多不事儿啊,你最干脆,说走就走,我看你可高兴了。”
迟苦又笑了,声音里带着笑意说:“我就知道一打电话你就得这样。”
“那你别打。”陶淮南说。
“那我挂了。”迟苦说。
陶淮南马上皱眉拦着:“别别。”
迟苦估计刚跑过,笑起来的时候就能听出喘得厉害。他在电话里还挺能笑的,不像平时在家总冷着个脸。
“那边冷不冷?”陶淮南坐在床边,坐得溜直,跟迟苦说话。
“还行。”
“你戴着帽子。”陶淮南叮嘱他,“要不冻耳朵。”
迟苦在那边有点不耐烦地说他:“别絮叨。”
陶淮南有点用力地闭了下眼睛,做了个瞪的动作,也觉得迟苦烦人,又稀罕地攥着手机舍不得挂。
一个电话黏黏糊糊地打了半个多小时,陶晓东在外面都听笑了,平时也没见他俩那么多话,这还煲起电话粥了。
挂电话之前迟苦说:“行了我回去了。”
“你别回,你去我家老房子住呗……”陶淮南已经从坐着换成了趴着的姿势,“就咱们小时候那儿。”
“我昨天在那儿了,被你本家叔当仓库了,里面全是耗子。”迟苦又想起了什么,和他说,“窗框上都是冰溜子。”
陶淮南小声地“哇”了下,之后又说:“你又不怕耗子,你别回家。”
“你别管了。”迟苦不跟他聊了,“我挂了。”
陶淮南低低地“哦”了声。
“好好的,该干吗干吗,别矫情。”迟苦临挂电话之前跟陶淮南说,也不知道是喘的还是冻的,语气听着竟然还挺软乎的,“也不用你操心我。”
“嗯,”迟苦这样好好说话,陶淮南也很乖,老老实实地答应着,“好。”
电话打的时间有点长,挂了之后一直贴着手机的那只耳朵都捂得发烫。陶淮南把手机插回去继续充电,穿上拖鞋去了客厅。
茶几上哥哥给切的水果,陶淮南自己摸着果签扎菠萝吃。
陶晓东从厕所出来看他弟端着个盘子吃得有模有样,“哟”了声:“今天情绪不错啊?”
“哪有。”陶淮南又吃了块菠萝,垂着眼说,“也就那样。”
陶晓东笑了半天,小孩儿这东西实在是有意思。有时候想想也就是因为他弟从小就瞎了,丑陋和阴暗的东西见得少,所以才格外天真,这也算是种补偿吧,看不见所以心思更单纯更干净,多大都像个小孩儿。
从这天开始小哥俩时不时会通个电话,两三天一次。
这样就从盼着开学变成了盼着电话,时间好像也快了不少。陶淮南连睡觉都要攥着手机,偶尔睡着了忘了放下,早上醒了身上哪一块儿就被硌出深深的印子,疼得很。
陶淮南嗓子一直哑着,刚开始都当他是上火了,后来一直不见好,陶晓东有天猛地想起来,小崽儿这是要变声了。
陶淮南因为偶尔通通话的关系,虽然嘴上还一直说着生气,可眼见着开心多了。说起变声的事儿还有点不好意思,想起健康课上教的那些东西了。
迟苦早都变声了,现在变完了,声音可好听了。
也不知道自己变完是啥样的,陶淮南顺着变声又想到了别的,青春期的那些奇妙的变化。
这天晚上两人打电话的时候,陶淮南压着声音跟迟苦说:“我要变声啦。”
“啊,”迟苦不在意地说,“变呗。”
“我还没做过梦呢……”陶淮南一根指头挠挠自己的脸,说起来有点害臊,可也忍不住青春期的好奇,小声问迟苦,“你做过没有?”
“做过。”迟苦平静答。
陶淮南有点惊讶:“真的啊?”
迟苦说“啊”。
“那你梦见什么啦?”陶淮南蒙着毯子缩在里头问。
“不记得了,乱七八糟的。”迟苦说。
毕竟还是让人不自在的话题,说了这么几句就过去了,陶淮南不好意思跟哥哥聊,隔着电话跟迟苦像说小秘密一样地聊聊,偷偷摸摸的。
这晚迟苦没回家,就坐在陶家老房子里,找了个旧箱子坐,一直陪陶淮南聊到睡着,拿着手机的手都冻得快僵了,保持着拿手机的动作掰不过来。
可能是最近想这些事儿想多了,也可能是睡前刚聊过。
那晚陶淮南竟然做了梦。
梦里迟苦背着他躲迟志德,绕着湖一圈圈地跑,迟志德像狗一样在后面追,陶淮南搂着迟苦的脖子,吓得心扑通扑通跳。
一直跑一直跑,差点被迟志德撵上的时候迟苦往坡下一跳,两个人捆在一块儿滚了好多好多圈。
一个好累人又吓人的梦,早上陶淮南醒的时候长长地吐了口气。
气吐到一半,觉得不对劲。伸手一摸,整个人都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