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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瑛从李渊帐中离开。她凄楚地望向帐内,摇了摇头。又停下来擦拭着泪水,再继续前行。这一切被世民看在眼中。他想到应该是父亲已经找兰瑛谈过了,只怕是一个不能让两人如愿的结果。
兰瑛似乎感觉到了世民的存在,突然回头,两人目光就在暗弱的光线中交汇了一下,又很快错开了。世民准备唤她的时候,却见兰瑛已经快步回到隔壁的帐中去了。
世民本来是要去向父亲问个究竟的。他看到兰瑛的神色,觉得似乎也不必要再问了。他暗自失落起来。
他明白自己心中对兰瑛有万般的喜欢,似乎应该前去向父亲争取一下。但在上次父亲向他透露兰瑛的身世后,他已经猜到了父亲所顾忌的种种,都在情理之中。若自己还在坚持,岂不是太不懂事,也会失去父亲的欢心。
他也明白自己还有一桩来自父母之命的婚事,怕也就在眼前了。自己一向是父亲心中明理、睿智的儿子,又怎能做出忤逆父亲意思的事呢。他又揣摩到心中蠢蠢欲动的理想,不能因为儿女情长之事而受到影响……
但突然间兰瑛清丽温柔的身影又出现在眼前。他有些责备自己。却似乎有一个复杂的天枰,在心中左右摇摆,反复衡量着。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他要的总是自己的坚决果敢,坚定刚毅。好吧,就这么决定下来。他选择听从父亲的安排,不,在他看来是命运的安排,也是眼下最周全的安排。只是有些辜负兰瑛了。但他心中的天枰似乎回到了正中,又最终平静了下来,他也能够对这样的自己满意。
世民并不知道,李渊虽然已经做了决定,但却一直在等他。他怕来自世民的渴望和央求,但又觉得他应该前来,应该如此。他若来了,他也许会破例允许兰瑛现在就做世民的侧室。他甚至还冒出过把这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据为己有的念头。所以他盼着世民的到来,但世民却没有,只是心照不宣,接受于无形。他知道世民的心中是爱着兰瑛的。但为了他们共同的那个未来,只好暂作罢,这难道不是成大事者的风度和胸怀么。他又暗暗赞许着这个儿子。欲图大计,就要依靠世民了。
世民的心中也满是苦痛。他明白,战场上是自由的,这段和兰瑛在一起的日子是多么美好。晋阳府邸虽是家园,但人多口杂,他们又能如何呢。而自己未来,读书、习武,娶亲,还有举大事的计划,不知何时才能再与兰瑛如此惬意随性了。他暗自想,以后出门征战,一定要带上兰瑛,“情来共相忆”,回顾属于他们俩的那段自由驰骋的日子。
他想去看望兰瑛,不可一世的想念她。但他却也明白,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晚如此纯粹、如此单一、如此赤诚的想念她了。未来,他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只会越来越复杂、纷扰。而此时此刻,怕是他心里最宁静,最令人感怀的年少之梦了。
世民不自觉得踱步到兰瑛帐外。他没有进去,他怕看到她的眼泪,也不想把这在他心底里最后的纯粹的日子变得哭啼、伤感,或者说发生任何不快而破坏那种完美。
远远望去,兰瑛帐中昏暗,她正怀抱琵琶,独自弹奏着汉乐府名篇“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他被兰瑛曲中那种隐忍不发的忧伤和无处安放的深情所感染了。这是她的命运吗,不,不要。
他想快步进去拥抱她,哪怕一生中只这一夜。但突然间,他看到了兰瑛的眼泪,脑海里闪出一种蚌必成珠的美感……他突然明白,辜负可能也是一种美吧。看着她伤心的样子,他竟然产生出一种欣赏和满足的念头。但这琵琶一曲肠堪断的撩拨他哪里经受得住,终究还是快步离开了,在山野微风和凌冽月色下回到自己帐中。
他又有些厌恶自己刚才的想法,但这是不是太狠心了。他想找些理由让自己不要再如此惦念她。什么身份、等级、获罪、潜在危险;什么不够美貌倾城,不够艳红妖冶;还有什么父亲会因此而欣赏自己顾全大局明理懂事会更加器重自己;还有什么自己年纪还轻需读书习武而不能分心亲近女色;甚至这只不过是一个女人,以后还有更多更好……都一一想了个遍。
这些理由,每一条都很充分,都能够说服自己不再去讨要兰瑛,也不要再伤感。事实上他也没有争取过,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之间。父亲,自己,兰瑛,仿佛已经达成了默契……但越反复想着,便有一个念头更加清晰,他忘不了兰瑛,兰瑛是他的。即使仅仅在今夜,一个女人能让自己有这一夜如此相思至如此深刻,怕也是值得了。
哎,自己实在太年轻了,感情的事竟然如此拖沓,未来如何成就大事……在这样纷繁复杂的思绪中,世民竟早早地胡乱睡去。以至李菁入帐中为他更衣,熄灭灯盏,他竟然浑然不知……
这一夜,兰瑛心里的感受要比世民复杂多了。她想到自己也曾有过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有着无忧无虑做着相府千金的时刻。想到罚没掖庭之后的劳役苦楚,想到那日夜调教勤学苦练的乐舞歌声,想到父亲与吴恒是如何拼尽全力将自己偷换出宫,想到那冰冷幽暗又漫长的宫廷深夜……她怕是一生再也不想进入宫廷了,能有一个得以度日的地方,哪怕以后的人生平平淡淡,她也愿意。
她从未想过,她的父亲将她托付给晋阳这样一家世袭爵位的公侯府邸。也从未想到过竟然在路上机缘巧合遇到了李世民。她隐约觉得自己的人生将要因为此人而改写。改写的动因是情窦初开,她何尝不是第一眼就爱上了这位风度翩翩的公子。他的笑,他的威武,他的智慧温存,让她久久不能忘怀。她也没有想到过会和世民有过这样美丽的一段行营生涯,他们几乎朝夕相伴。没有身份、世俗的牵绊,只有彼此。那么放松,那么自如,那么专注,那么值得回味。或许这就是人生初见吧。但改写的后来呢,这样的美好又意味着什么呢。她毫无把握。
可她似乎比一般人更明白未来等待着自己的命运。在李渊明白的告诉她之前,她幻想过成为他的妻子,成为可以名正言顺陪伴他一生的女人。
但她知道这不可能。哪家官宦公子的正妻不看门第与权势,不过期待着通过联姻而巩固地位,能够未来帮助他完成大业。至于儿女私情,又怎能与之相提并论。她也曾经期待过世民纳她为妾,或者李渊非常大方的放在世民房中。如果两人有情,这怕是自己最好的归宿了。
她想到掖庭宫中多少女子,一生无非只是期待一夜云雨欢愉,哪里又能指望什么夫君所爱。她又能如何呢,这一生,几乎不能完整拥有一个丈夫。最好的归宿便是作为侍妾而等待着,与人分享一个男人那短暂的,破碎的,随时可以消失的一点点时光。
她在掖庭宫中看惯了女子的眼泪。若是换了旁人,她恐怕会哭损残年。但世民,却是她无可抵御的。只需几个眼神,偶然的交谈,甚至很少的故事,就足以让她义无反顾的卷入。
她深深的爱上了世民,可以不计较任何身份,做侍妾,歌伎,侍女,奴婢……只要能够在他身边,她都是真心实意而心满意足的。但她明白,不用有这样的假设,这恐怕就是她此后的命运了。如果能永远侍奉在他的身侧,怕这就是她和世民之间的续写缘分的方式。但命运似乎已经十分怜悯,竟然让她拥有了这样一段独自拥有世民的时光。这就够了,足够慰藉一生。这是缘分的开始,也是这段缘分最美好、最饱满和极致的模样。
她明白世民心里是有她的,至少是现在。或者可以说现在,她是世民心中最重要的女人。但这很难长久。回到晋阳府就是第一个变化,然后是他的大婚,他的功业……她更深切地明白他的志向不在于此,这些男女之情恐怕只是他的人生中一个不那么重要的点缀。
更何况,恐怕会有越来越多的女人前赴后继的来到他的生命中。如她一般飘零,在家世上一无所有的女子又有什么可以长久倚重的呢。但这相思的痛苦,如何缓解,这已经刻骨铭心而永世不忘的爱,要如何去舒缓,化解,让它烟消云散……正如自己所承诺过的毫无非分之想呢。这怕是一道无解之题了。
她也知道,未来万般的不确定,但有一样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她现在,还有将来很久一段时间里她便只能是世民房中的侍女。想想这个角色,她也曾经是那么的熟悉。掖庭宫中七年,无一日不是谨遵繁复的规矩礼仪,一身一心无非是练就各种侍奉主上的各种技艺,无非是卑下又伶俐,无非是夜半天明的小心勤谨。
她倒是突然想通了,自己原本就是宫女啊……若不是练习琵琶乐舞都得了师傅赏识,她这因罪入宫的恐怕也只能做做粗活。侍女也罢了,至少侍奉的是自己心爱之人,至少可以每天都见到他,甚至比妻妾都能拥有他更多的时间……自己还有什么苛求呢。想到相思挚爱,若能化作日日侍奉身前,让他安享,让他舒心顺意,不也是一种幸福么。
世民毕竟是个胸怀壮志又刚毅果敢的男人,虽然这些日子朝夕相伴,但许多地方她还不能琢磨得透。他身边有一条清晰而威严的界限,休想轻易碰触。她忍住自己想去世民帐中看看的心思,只是痛苦地撩拨着烛花。烛光斜影,夜色昏暗,她的眼泪没有止住的流了下来。明天若是再见到这位已经是自己主子的男子,她似乎应该明白的第一件事,是自己也许还并不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