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腰斩之刑

秦简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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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梁庆这样的酷吏在京城真正的贵族心中并无分量,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并非一个普普通通的官僚。他是皇帝喜爱的人,惩戒不听话臣子的得力助手,皇帝非常依赖他,哪怕他风评不好,坏事做尽。

    皇帝接到梁庆的请愿书,感到十分震惊,正预备下诏让御医前去看望,就已经传来梁庆在菜市口被执行民间火刑的消息。

    皇帝十分不悦。

    梁庆虽然是人人厌恶的酷吏,但他有一个优点,他忠于皇帝。忠诚到可以置伦常于不顾,也可以置良心于不顾。只要有利于皇帝,没有他不可以干的。一个人主动把自己置于狗的位置,当然能够讨得皇帝的喜欢。所以,能够处死梁庆的只有皇帝本人,哪怕他真得了麻风病,也不应该是那些愚蠢的平民来执刑。

    然而,法不责众,如果他下令将所有在场的人都抓起来,反倒惹怒百姓。谁都知道,在大周的历史上,被民间执行火刑的并非只有梁庆一人。他不会是第一个,当然不是最后一个。哪怕他是皇帝,也不能阻止民众灭绝传染病的行动。

    梁夫人见到自己丈夫焦黑的尸体,神经受了极大刺激,开始四处告状,喧闹不已。聚集无数人在京兆府衙门口闹事,严重影响了官衙的威信和正常的秩序。她并不以此为满足,没有人敢过问,她就一层层往上告,找刑部,找御史,找丞相,直到上达天听为止。

    她的理由很简单,她的丈夫绝对没有感染麻风病,只是寻常的酒疹而已。

    事情变得复杂。

    皇帝着令刑部尚书重申此案。刑部尚书推敲再三,还是决定把严凤雅关押起来。

    严凤雅正准备全面接手梁庆的权力,因为按照惯例,京兆尹突然暴毙任上,皇帝不会再行委派,通常会由少尹监管一年,一年后少尹会变成真正的京兆尹。他除掉了梁庆,很快便能取代对方,真真正正执掌权力。虽然梁夫人再三前来闹事,可无凭无据,所有人都知道梁庆是因为麻风病而死,他又有什么过错?一切不过是梁夫人的臆想而已。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极度疯狂,一级一级向上告,弄得他有些应接不暇。

    当刑部派人来带走严凤雅,他还认真的将所有公务放在一边,以为自己随时还会回到这个地方来。刑部的调查,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刑部尚书李杭请出梁夫人,直截了当,要求严凤雅拿出梁庆得了麻风病的证据。

    严凤雅不慌不忙,将所有事情推在京城名医傅朝宣的身上。

    傅朝宣早已作好了上堂的准备,当他出现,告诉众人的却是:“梁大人经常饮酒,饮食不调,体内积毒,这就是他爆发大范围酒疹的原因。”

    严凤雅怒容满面:“什么酒疹,你明明说过那是麻风病!”

    傅朝宣有点惊异地问他:“我为梁大人看病这么久,到底是麻风病还是酒疹,我能分不清吗?”说完,他取出一份药方抖了抖,“李大人,你可以请外面的大夫瞧一瞧,这究竟是治疗什么病的药方!”

    李杭点头,果真吩咐人来看药方,老大夫琢磨半天,慢悠悠地道:“寻常治酒疹的,散散热,驱驱毒,用药很精准,绝无问题。”

    严凤雅面色难看,他意识到傅朝宣不比自己慢,早已设计好了某个陷阱等他跳下来。

    李杭抚摸着自己的胡须:“这样说,梁大人根本没有得麻风病了?”

    严凤雅立刻道:“我还请来一位方大夫看诊,他明明说过是疑似麻风病!”

    李杭皱了皱眉头,便立刻吩咐人传方大夫上堂。方大夫很快到来,他偷偷瞧了严凤雅一眼,犹犹豫豫的:“麻风病和酒疹刚开始的阶段是有些相似的,谁也不能明确区分,但我相信傅大夫的判断,他说是酒疹,那就一定是酒疹。”

    方大夫不过是普通看诊大夫,当初梁庆的症状谁也没办法分辨,他既然无法肯定,当然不能惹祸上身。如果在傅朝宣这个主治大夫说明只是酒疹的情况下他一口咬定是麻风,那岂不是和严凤雅成了同谋。相反,模凌两可的回答,只能说明他自己功夫不到,没办法看出真正的病因,把论断的责任全都推给了傅朝宣。

    梁夫人露出冷笑,她是绝对不会相信丈夫得了麻风病,纵然真的是,其中也有严凤雅推波助澜,她非要用这个混帐东西来为梁庆抵命不可!

    人性是软弱的,也是自私的,谁能不为自己着想,谁肯为严凤雅辩护。

    “这么说,梁大人当时的确只是酒疹。”李杭肯定地道。

    堂上三位大夫都在点头。

    严凤雅勃然大怒:“傅朝宣,你这个反复小人,竟然跟这些人串通好了一起来陷害我!”

    “梁大人根本没有病,是严大人你为了谋夺他的权位才会对外宣称他有病。”傅朝宣心头一颤,面上却毫不退缩地道。

    不管是为了江小楼还是为了自己,他都不能让严凤雅反咬一口。

    “既然大夫如此肯定,当初为何不肯出来告知大家真相?”李杭这样追问。

    傅朝宣昂首:“我说是酒疹,可严大人一口断定是麻风病,并且迅速封闭了梁大人居住的院落,再不许我去看诊。不止如此,他还将我扣押在府上,不容许人接近,这个——所有衙役都可以作证,除非他们畏惧严大人的权势,不肯实话实说。”

    “胡说!你这是血口喷人!”严凤雅向来会冤枉别人,可他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人冤枉。为了让众人相信,他大声道:“这一切都跟江小楼有关,大人,请你下令通缉这个女人,一切都是她策划的,她教唆了这个大夫来诬陷我!”

    所有人面面相觑。

    江小楼是谁,谁知道?

    严凤雅大怒:“就是国色天香楼的名妓桃夭!大人,您一定要抓住她啊!她和梁大人有仇,这事情她才是罪魁祸首!”

    李杭和众人脸上露出惊讶,随后便是嗤笑。严凤雅一定是发疯了,所有人都知道,国色天香楼的桃夭早已经香消玉殒,死在了护城河里,太子妃的幼弟至今还被关在家中闭门思过,全因为他逼死了桃夭而闹得人尽皆知。

    滚滚护城河早已经带走了名妓桃夭,他居然说一切都是死人策划的,何其可笑。

    “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府衙所有人都能作证,监狱里也有——他们有人见过她啊!”严凤雅大叫起来。

    李杭派人查问,监狱和京兆尹后衙的确关押过一个美丽的女子,然而没有人确切知道她的身份,所有人都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至于桃夭一说,毫无根据。谁都知道,梁庆喜好美色,他经常弄来一些良家女子悄悄藏在自己的后衙。

    梁夫人十分难堪,丈夫的行为她并非一无所知。

    梁庆非常喜欢抢夺美女,也不管人家是未出阁的姑娘还是已嫁人的媳妇,一定要弄到手里。要是人家不给怎么办呢?客气一点,他就上门做客,让对方自动把姑娘送给他;要是这家人不识相,他就告人家谋反,把人家全家关起来,然后把姑娘弄过来,被他弄得家破人亡的不计其数。梁夫人就是这么娶来的,她出身于大名鼎鼎的冀州望族,大周非常讲究等级门第,按道理讲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嫁给梁庆这样的人,更何况她本来已经有了未婚夫。但是因为太漂亮,被梁庆盯上了。那时候梁庆担任着冀州同知,特意到康家去,明白地说皇帝已经把她赏给他了。康家人虽然明知道这纯属胡说,但是他们身为地方上的贵族,生怕他罗织罪名到皇帝那里胡说八道,只好想方设法退了婚,把女儿嫁给他。

    出身名门的梁夫人尚且如此,其他寻常女子又怎能幸免。

    到了京城之后,梁庆知道权贵并非他能得罪的,所以他紧跟着皇帝,忠心耿耿的做好一条狗,闲暇之余,他抢夺的都是平民女子,而且做的比较隐蔽,不轻易被人察觉。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梁庆的监狱里现在还关着因为不肯从他而被严刑拷打的无辜女子,这样一来,后院里有一个美貌少女算得了什么?

    李杭认为所有的供词全都是严凤雅的狡辩,毫不留情地将他关押了起来。

    严凤雅大声抗议,可这并不能拯救他。

    这时候就体现了出身的坏处,如果严凤雅是豪门大族出身,梁夫人也不至于这么容易就成功。

    李杭转而提审府衙中严凤雅的亲信,经不住拷打的衙役交待出了严凤雅囚禁梁庆,偷用印章,甚至是押送梁庆去养病的秘密。

    当日在火场上的两个大汉经过一系列紧张的通缉,很快被地方州县捉拿,送来京城。严刑拷打之后,两人坦白当日被严凤雅收买。

    这些人说得事无巨细,十分清楚,甚至连严凤雅通宵不睡,召集他们一步步谋划的事情都说了出来,负责审判的官员们听得目瞪口呆。

    这件事情涉及到皇帝喜爱的臣子,哪怕梁庆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毕竟是朝廷命官,而且深得皇帝宠爱,他的死,严凤雅当然要负责任。

    在经过三天三夜的审讯之后,他们向皇帝禀报,

    李杭的奏章上,历数严凤雅的罪过:一是忘恩负义,谋害上峰。二是虚拟奏章,欺君罔上。三是制造混乱,火烧梁庆。

    很快,严凤雅正式入狱。

    这个消息一传播开,原本京兆尹府衙内的衙役们全都慌了手脚。京兆尹衙门原本要换一个新的主人,可这个人竟然不是少尹严凤雅。

    没有人相信辩解得声嘶力竭的严凤雅,尽管他额头上青筋暴起,恨不得以死明志,可惜,傅朝宣根本没有理由陷害梁庆,而那个最关键的人江小楼,早已不知所踪。有了梁夫人声势逼人的痛斥,京兆尹衙门的所有仆从几乎一面倒,全都把严凤雅的恶行哭诉了一番。

    皇帝阅读了刑部尚书的奏章,顿时火冒三丈。

    奏章将严凤雅的狼子野心描述的活灵活现,为了配合皇帝的爱好,李杭特意把梁庆变成了一个受害者,一个鞠躬敬业、死而后已,却不小心被自己忠心的属下设计陷害、无辜丧命的可怜朝臣。

    严凤雅最大的罪过,不是他要设计杀害梁庆,而是他试图蒙蔽皇帝,上了假奏章。这是欺君之罪,杀无赦。

    皇帝觉得很丢面子,专门负责京城的官员居然被百姓们烧死了,死得那么可悲而且可笑,于是他下诏,将严凤雅处以腰斩的极刑。所有协助他、帮助他隐瞒情况,押送梁庆的衙役也跟着受罚,不是问斩就是发配远方。

    诏书立刻下达。

    原本被梁庆和严凤雅压制的官员们十分兴奋,严凤雅垮了,京兆尹也空了出来,他们的机会来了。

    行刑前的晚上,严凤雅拖着沉重的镣铐,被关进死牢。他无论如何不能想到,原本春风得意,准备继承京兆尹一切的自己,怎么会转眼之间成为阶下囚。

    傅朝宣作为一个刚直不阿的大夫,拼命保护自己的病人,坚决不肯同意严凤雅的阴谋,被迫软禁在京兆尹衙门,最后还挺身而出证明事实,顿时环上了正义的光芒。

    消息传播开来,百姓们奔走相告。严凤雅这些年帮助梁庆作恶,得罪了不少人。

    “腰斩啊——”江小楼似笑非笑,“可见主审官也很厌恶背叛主人的狗呢!”

    郦雪凝正在专心缝补手中的衣裳,听见这话抬起头,笑着看了她一眼:“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京兆尹的坚固囚牢,马上就要土崩瓦解了。”

    郦雪凝惊讶地望着对方,有些不明所以。

    江小楼站起身,推开了窗子,看着远处沉沉的夜色:“你瞧,月明星稀,明天一定会是个好天气。”

    适合上路的好天气啊……

    皇帝在刑部的折子上朱笔御批,告示高高悬挂在高大的城门口、衙门前,所有人都远远观望,气氛冷凝。原本所有犯人经过审判后等到秋后才能行刑,但因为这件事情闹得很大,不杀严凤雅难以平息风波,皇帝金口玉言,立即执行。同样的菜市场,早已聚集了无数看热闹的人,他们大声议论着,脸上流露出的是兴奋的神情。

    “京兆尹没得麻风病啊!那不是白白烧死了!”

    “是啊,听说都是这个犯人的阴谋诡计,说什么梁庆感染麻风病,借机会除掉他往上爬呢!”

    “哎呀,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竟然还有这等奸诈的人,连这么阴损的主意都想得出来!”

    “你懂什么,这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太阳升到中天,街道两旁人山人海,声声锣鼓从内城传来,监斩官骑着高头大马,众多全副武装的士兵押送囚车缓缓过来。观看的人群顿时一阵哄乱,场景比当日烧死梁庆还要热闹三分。监斩官轻咳一声,下了马,举步上台,坐在桌案后的椅子上,很快又有人送来了行刑公文。

    严凤雅跪在案前三丈远处,身边有两名士兵把守,身后穿着鲜红衣裳,裸着半边粗壮手臂的刽子手挺刀待命。严凤雅嘴里面被套上木嚼子,这使得他无法喊冤,无法倾诉,甚至无法说出半个字。

    不该是这样的,他本来应该成为新一任的京兆尹。他本来应该继承梁庆的一切,江小楼明明说过的!

    此刻不远处的酒楼,江小楼站在二楼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远处的行刑。她甚至能够穿透重重人群,看清严凤雅脸上的暴怒,心头的不解和困惑。

    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中,她的嘴角带着愉快的微笑,恰如观看一场声势浩大的表演。她深深知道,严凤雅只想到成功,绝想不到失败,或者说,他早已经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忘记了世情的残酷。谁能忽略赌博的酣畅淋漓与冒险疯狂,可惜他忘了,赌博者,终将毁在一个赌上。

    如果严凤雅此刻是一个旁观者,他会发现江小楼替他精心安排了一个怎样的结局,从她确定他作为这个计划的执行者和贯彻者,她就已经洞悉了他的心灵深处。

    在血腥的刑场上,所有人只看到严凤雅充满悔恨和愤懑的表情,然而却忽略了背后隐秘的故事:梁庆的残忍贪婪,造成了全部噩梦的开始;江小楼看似飘然出世的佛理,隐藏着屠杀的前奏;得了麻风病的上峰,勾出了严凤雅隐藏多年的野心;江小楼的谋略和才能,尽现于与每个人的交谈;炽热的欲焰中,严凤雅最终屈从于自己的权力欲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梁庆想不到自己精心培养的臂膀,会为他送上最后一杯毒酒;人性与佛性的挣扎,傅朝宣在除恶愿望中越走越远;阴暗的人心与复仇的烈焰纵横交织,江小楼把自己的仇人一步步送入死亡的陷阱。

    在这个计划里,她利用的是人最简单的感情和最复杂的人性。

    在一环扣一环的勾连对付中,计划首尾相衔,不落窠臼,无不体现她的匠心独运、眼光精准,恰似一条斑斓奇异的蛟龙,看似美丽夺目,却在你不经意之间露出吞噬一切的真面目,成为所有人永不磨灭的噩梦。

    一人强行脱光严凤雅身上的衣服,使腰部裸露出来,硬压着他伏在铡床上,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架势。严凤雅体格高大,肥白得像葫芦瓜一样,格外引人注目。他变得面无人色,脚下,已经有一摊尿水。

    监斩官一声令下,刽子手口中呐喊一声,猛然抡起手中的大刀,不假思索地砍向高高悬挂在空中的绳索,巨斧猛然落下。一声闷闷的声响过后,严凤雅已经血肉模糊。

    人的主要器官都在上半身,因此他被从腰部砍成两截后,神志依旧清醒。往日里犯人的家属往往会打点一下刽子手,让他行刑时从上面一点的部位动刀,可以使犯人死快点,减少点痛苦;可惜这一回,梁夫人早已打点过,贿赂刽子手从下面一点的部位动刀,于是刽子手精心准备了一块桐油板,将严凤雅上半截移到上面,使血不能流出来。如此一来,严凤雅最少还要多活半个时辰。

    血肉之躯寸寸受割,其痛楚可想而知了。从前严凤雅想出无数刑罚来折磨别人,可当今天这酷刑落到他的头上,他才真真切切体味出痛不欲生的滋味。

    他濒死的眼睛,火焰般闪着绝望的光芒。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巨大的鲜甜味道,人们惊惧交加的看着,不时交换着意见,窃窃私语。

    江小楼饶有兴趣地在距离他十分遥远的高楼上,仔细观察这位酷吏的反应。

    血,大量的鲜血,立刻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他的面孔逐渐扭曲。

    严凤雅濒临死亡,却突然仿佛闻到了某种淡淡的香气。曾经在密谈之时,他无意之中靠近,闻到了江小楼身上的一种醉人香气。那时候他也感觉到奇怪,一个被囚的犯人,何故身上竟不让人觉得肮脏可怖。后来他才知道,哪怕在病重的时候,只要一有条件,江小楼就自己为自己擦洗身体,保持洁净。可见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在精心准备。

    一些不连贯的、零碎的记忆,涌上了心头,那种香气,类似于春天花开的芬芳,却又萦绕着一种隐秘的、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不,或许那血腥味道是他自己身上的,毕竟他的腰已经被斩断了……

    悔恨不该听信这毒辣女子所言,他有今日,江小楼便是罪魁祸首。他本无意伤害梁庆,是她勾起了他心底最深沉的欲望,关于权势、地位、生杀予夺。他以为尽在把握,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不过是江小楼复仇的一颗棋子,一颗心甘情愿,自以为是的棋子。

    他的眼前,江小楼美丽温柔的面孔突然清晰的呈现。她的眼睛,黑白分明、聪明灵气;行动举止,风雅高贵;她的神气,充满骄傲。即便身为一个敌人,他也能够理解傅朝宣被她诱惑的全部理由,因为她看起来充满了魅力,能使黑夜都变成白昼,让人越看越喜爱。

    女人不聪慧,就没有吸引力,不懂体贴入微。然而,女人太聪明,就会变得可怕,比男人还要可怕。江小楼,就是一个比男人更可怕百倍的女人。早知如此,他应该在她那一张如花的嘴唇说出诡诈言语之时,就用刀剑砍断那洁白如玉却又十分纤细的脖子。晚了,太晚了,现在悔恨已经毫无用处。随后,她那一张可爱的面孔,又在可怕的血腥味道中,变得渐渐黯淡、模糊起来,最终在眼前消失。

    原本黑色的泥土地面,一时间全成为赤红色。

    小蝶端过来一盏点心,笑嘻嘻地道:“这是翡翠楼刚出来的烧卖,好吃着呢!”

    她的声音打断了郦雪凝的沉思,今天一大早就被江小楼拉出来,她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却没想到是来这里观看腰斩,这样血腥的场面有什么好看呢?可是看到江小楼看得很专注,她又不好出声询问,等到江小楼转过身来吃烧卖,她才掩不住好奇,追问道:“小楼,你认识刚才那个人吗?”

    江小楼似笑非笑的:“当然认识,严大人是个很聪明的人。”

    小蝶咋舌:“瞧小姐您说的,聪明人怎么会落到这个下场。”

    郦雪凝远远望了一眼,便不再看那血糊糊的场面,叹了口气道:“这世上的聪明人太多,如果真的聪明还好,那种半吊子的聪明是很要命的。因为每个人都不蠢,总有人会比你更聪明,万一遇上了……自作聪明就会让你送了命。”

    她这样说着,不免轻轻摇了摇头。

    在这个世界上,人们互相倾轧,彼此敌视,自以为精明了得,实则愚笨。就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无所不能,聪明绝顶,却不知道在这个巨大的漩涡里自己根本只是一只蝼蚁,到了特定的时候,就会变成斗争的牺牲品。

    江小楼轻轻笑了:“雪凝,虽然你看透了作为一个棋子的命运,却也没办法逃离这个疯狂的游戏。聪明人就是聪明人,他绝对不会因为恐惧未来而退出斗争,如果你一直害怕畏惧、试图逃避,你迟早会成为一个弃子。”

    梁庆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但这么一个聪明人,却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严凤雅与他如出一辙,简直可以说是愚蠢透顶,成为别人利用的棋子。他把江小楼看成可以利用的对象,却不知道对方在被他利用的同时,也正是处心积虑要杀他的那个人。人生本身就是荒诞不经的,这场戏原本是一场悲剧,却衍生出闹剧和讽刺喜剧的色彩,真真可悲、可笑。

    江小楼依旧淡淡含笑,明眸清湛却幽静无波。

    三个人从雅室出来,江小楼的面上罩了斗笠,朦朦胧胧,绝不会叫人看出痕迹。

    刚刚走到门口,外面的阳光直射而入,江小楼慵懒地眯起眼睛。

    小蝶上去付款,老板道:“一共一两三钱银子……”

    小蝶掏出钱来付账,江小楼和郦雪凝正在等待。

    “老板,楼上临波阁准备好了么?”一个年轻的男子含笑道。

    江小楼眯起眼睛望去,许久不见的王鹤满面笑容地站在门边上,他说完这一句话,便转头和身侧的一个年轻少女说笑,那少女身着淡粉色繁绣衣裙,面容娇俏,唇边带着甜甜笑意,分外熟悉。

    两人神态亲昵,没有看到江小楼。

    “今天的诗会在这里办吗?”秦甜儿笑容满面地问道。

    “是啊,子都在二楼包了一间雅室,邀请了不少人,你上去就知道了!”王鹤面上十分欢喜模样。

    秦甜儿蹙起眉头:“可我不爱舞文弄墨的——”

    “秦小姐不喜欢也不要紧,回头等他们开场了,我们找借口出去就是,等天黑了,我正好带你去看夜景,赏河灯,只是——怕你家人要恼我悄悄带你出来了!”

    “我让身边的丫头回去说过了,只说在姨母家中作客,不过我也不能呆太久,看了河灯就回去!”秦甜儿面孔红得像枝头含水的蜜桃,叫人垂涎欲滴。

    王鹤微笑起来。

    秦家虽然商户出身,可自从出了一个探花郎之后,身价不断飙升。秦思为人温文儒雅,文采风流,因为一首赏花词得到陛下和朝臣们交口称赞。如今他得了岳丈刘城山的引荐,成为太子身边的红人。而骠骑将军王充最近因为一点意外得罪了太子,所以吩咐王鹤从秦家着手,想方设法搭上秦思,顺利解除这个误会。王鹤送了重礼,秦思一直好言好语,亲自接待,却是不肯轻易松口,让他摸不到头绪。

    说到底,秦家终究有个商户出身的底子,虽然秦思成为了御史的乘龙快婿,又做了太子宠臣,但骠骑将军嫌亲自登门掉面子,还是把儿子推出来,美其名曰历练。历练了两三回,王鹤碰到的都是软钉子,发怒不是,恼恨不是,他只能笑眯眯地来哄秦甜儿。秦甜儿长得美,人又甜,王鹤跑了两趟秦家,很快与她熟悉起来。秦甜儿倒是比她那个滑不溜丢的兄长秦思好哄,三言两语之间就和王鹤走得很近。

    按照道理说,一个名门千金是不该和男子单独出游,尤其是秦家这种新贵,越发看重这些矫情的规矩,生怕别人嘲笑他们是暴发户,不懂规矩。但是王家的再三登门,王鹤的英俊魁梧,让秦家人看到了另外一种希望。也许,这是联姻的一个契机。

    王鹤丢给老板一块银子:“把马拴好,喂点好料!”

    看到这样的豪客,又见他们衣着华贵,显然出身高门,老板自然心花怒放,立刻丢下小蝶,连连躬身说是。

    小蝶被丢在一边,有点生气,怒瞪着那两个人。

    王鹤和秦甜儿居然破天荒地走在一起……

    江小楼望着,不由淡淡笑了,还真是稀奇。她向小蝶摇了摇头,小蝶却没忍住,恼怒地把钱丢在桌子上:“老板,给你钱……不用找!”

    王鹤狐疑地看了小蝶一眼,神色中有些困惑。

    老板一愣,忙不迭接过了钱,连声道谢。

    江小楼和郦雪凝,已经一前一后越过王鹤与秦甜儿,走出了酒楼。

    午后的阳光十分明媚,不自觉就浑身懒洋洋的。

    江小楼和郦雪凝信步在街上走,一路穿过绸缎铺、古董店、玉器行,见到的人都是衣冠楚楚,富贵逼人。

    “我从来没想到自己还能有一天,光明正大的走在大街上。”郦雪凝感叹。

    江小楼不觉莞尔:“以后你的生活都会是这样,你再也不会是从前的郦雪凝了。”

    国色天香楼早已毁了,卖身契也灰飞烟灭,如今的郦雪凝,是一个自由人。

    郦雪凝轻轻松了一口气,转过头却看到小蝶气呼呼的,不由笑起来:“你家小姐都不介意,你在介意个什么劲儿。”

    小蝶瞪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向江小楼:“小姐,王公子站在你跟前,都没有认出你来!难道你不生气吗?”

    江小楼和郦雪凝对视了一眼,不觉相视而笑。江小楼轻巧地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他已经完全把你忘记了啊!那时候他每天那么殷勤的跑来献媚,好像没有小姐你老天就会塌下来一样,我还以为在所有人里面他最真心,没想到等小姐你容貌毁了,他整个人就不对劲了。不但跟那个姚珊瑚走得很近,还纵容她欺负小姐!现在更离谱,居然连小姐你都认不出来了!”

    郦雪凝看着义愤填膺的小丫头,不由摇了摇头:“你家小姐蒙着面纱,又一直低着头,谁能认出来啊!”

    小蝶张大嘴巴想要说什么,想想觉得郦雪凝说的也对,可再一细想却还是不服气:“但他认不出小姐,总该能认出我是谁吧,我在那边站了好一会儿,他居然也认不出来,从前我天天在小姐跟前伺候啊!”

    “傻丫头,你从前贪吃胖乎乎的,现在已经瘦了下来,谁会认出你来?纵然认出来了,天底下有太多长得相似的人,他又能如何?桃夭早已死了,站在你眼前的是一个全新的小姐,不管说多少遍,你为什么就是记不住!”郦雪凝戳了戳她的脑袋,失笑。

    事实上,王鹤注重美色,怎么可能注意到一个丫头的容貌,认不出来也不奇怪。

    秦家和王家走在了一起,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江小楼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却是一言不发。

    三人信步走着,到了一家古玩店门口,江小楼突然站住了。她就站在那里,长久地凝视着博古斋的牌匾,一动不动。

    小蝶惊讶地看着,正要开口,却突然被郦雪凝拉住。小蝶回头,郦雪凝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向她摇了摇头。

    江小楼神色平稳,声音温和道:“那是我家的铺子……”

    博古斋是父亲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的一家铺子,父亲为人简朴,没有什么爱好,但对于古董一向很喜爱。他经常离开京城,每到一个地方,就会从当地的古董市场买一些破烂带回家当宝贝。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古董商人,因为他经常买到假货。当然江小楼很清楚,父亲不是为买古董而买,他只是有时候觉得把那些假货当成传家宝流传了一代又一代,最后因为各种难处不得不变卖的人很可怜。他曾经出了一百两的高价,从一对穷得快活不下去的孤儿寡母手中买来一对瓷瓶。事实上,他很清楚那瓷瓶根本只是仿品,连一两银子都不值。

    商人重利,父亲有点特别,为此大哥还会跟他爆发激烈的冲突。

    郦雪凝看着江小楼,表情悲伤。

    她已经看不出对方面上有任何一丝波动的痕迹,仿佛过去的一切已经成为回忆。可是当她走到这里,明明应该心如铁石的人却停了下来,静静凝视着牌匾,试图从中辨认出过去的痕迹。

    “不,我说错了,应当说,曾经是。”江小楼停顿了片刻,才补充道。

    有一天,这些东西还会回来的,重新回到她的手上。她微笑着,继续往前走,一家一家的辨认,这是绸缎庄,这是钱庄,这是酒楼……有些保留着过去的名字,有些早已经换了牌匾。

    “江家一直在辽州一带经商,到了父亲这一辈,因为母亲早逝,他不想在伤心地继续呆下去,于是带着我们兄妹从辽州迁到京城,在这里买房置地,还经营自己喜欢的铺子。可是没想到,这些他费尽心血才建立起的财产,一夕之间全都化为乌有——”

    郦雪凝望着她,轻声道:“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你总有一天可以全都拿回来。”

    话是这么说,她自己却很清楚,官府把这些铺子收走之后,低价折现,很多人为了争抢这些铺子几乎动用了一切的关系,打破了头。能够得到这种好处的,大多是一些豪门家族,想要从他们手上把铺面全都拿回来,难于登天。

    江小楼笑了,转眸望着她:“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不用我说就能理解我的心思。”

    郦雪凝认真考虑起来,道:“如果我们把农庄卖了,再加上咱们去锦绣钱庄取的银子,说不定能赎回来一间……”

    农庄地处偏僻,卖不到多少银钱,从锦绣钱庄取走的钱也有限……这里的地段极好,能赎回一间都是万幸。

    江小楼眉眼疏开:“不,我要的不是一间,而是全部。”

    郦雪凝惊讶地看着她。

    江小楼却柔声道:“不过不是现在,我如今纵然拿回了一间铺子,却未必能够守住。”手中没有权力,哪怕万贯家财也是一场空。

    郦雪凝沉默,凝眸问道:“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江小楼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当然是回家啦。”

    郦雪凝是一个非常通透的人,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她,只不过有些事情不必立刻告知。江小楼还需要好好筹谋,等待恰当的时机,一举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