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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固怀恩破口大骂安禄山,把原本日益好转的国防形势瞬间就给毁了,但随即却又长叹一口气,说:“然若不能彻底平灭安庆绪那弑父的狗奴,恐怕朝廷是不肯放汝等西兵回去的。”
陈桴忙道:“香积之战,杀贼十万,慈涧之战,又杀数万,安贼还有多少兵马啊?两京与河南之兵,足够征剿了吧?且我昨日在军中寻访故旧,神威、金天、武宁等处镇兵,无不思归,人心离散,似这般也打不了仗啊……除非散他们回去杀蕃贼,则必肯出死力!”
他所说的几个军,都在蒙谷、赤岭以西,本在唐初疆域之外,是天宝十二载前后,从吐蕃人手里抢过来的,便即设军镇守。这所谓的“军”,并不仅仅指一支戍守部队,也管理周边土地、民户,当然民户本就不多,又泰半是蕃人,所以从陇右各地招募来的镇兵,既入了这些军,也往往将家人、亲眷接来,觅地耕种,以助军用。
因此很多镇兵三年五年后,便认本军为家乡了,亲朋俱在,如今奉命东来勤王,却突然间听说老家丢了,复落于吐蕃之手,则谁能不担心啊?谁还有心思继续跟叛军作战呢?
西平郡内的定戎、宣威等军,甚至于边境线上的振威军、天成军,还则罢了,因为附近就有郡城县邑,虽说军为敌夺,只要预警及时,亲朋是有很大机会逃出生天的。但域外那几个军,所辖百姓就不可能有那么幸运了,唐蕃之间之所以一度对峙于蒙谷、赤岭,就是因为彼处地势险要,乃是天然的疆界,小老百姓想在敌军追杀之际,数百里逾险而归本土,难度相当之大。
别说老百姓了,就算留在本军的同袍,能够逃出来几个都不好说……
加上唐蕃之间百多年交战,即便从松赞干布死后,乾封元年战事重开算起,也将近一百年了,几乎五代人结下宿怨,唐军杀蕃人满山,蕃军杀唐人盈谷,则唐人若为敌俘,还能有好下场吗?
唐人占了蕃地,也不过就是戮其君长,驱其百姓耕种而已,善待是不可能的,但在这个年代已经算是全世界最文明的手段了。吐蕃则不同,还处在奴隶制社会,所掳唐人绝大多数都会被贵族们分而充为奴婢,根本就不可能有生命保障,遑论人身自由。
——其实若洛阳唐女被掳去回纥,估计结局也好不到哪里去。
由此而论,从那些军镇召来的勤王兵马,怎么还有心思在中原继续打仗呢?陈桴听说已经出现了不少的逃兵了。
仆固怀恩闻言,不禁点头道:“你所言甚是有理,副帅(郭子仪)前日也曾向元帅进言,于地陷各城、各军,不妨遣归,使守残土,也能遏阻蕃贼继续挺进。”随即一撇嘴:“倘若大军方在河北剿贼,蕃骑却出现在大震关下,威胁泾、陇,那便可笑了……”
陈桴双眼不禁一亮,但随即便被仆固怀恩泼了盆冷水:“然临洮尚且无警,神策军又方随圣驾还西京,助守宫禁,多半是不肯放归的。”
陈桴双手一摊,哀叹道:“即便不肯放归,也当置之前敌啊。我神策军多年与蕃贼厮杀,卒皆精锐,觑叛军有如草芥,结果却使入卫……羽林是啖屎的么?万骑是挺尸的么?!”
仆固怀恩冷笑道:“哪里还有羽林、万骑……早就疲废不能用了,剩下些老弱,也多随上皇入蜀,肯不肯归来未可知也。”随即身子朝前一俯,压低声音说道:“我听说圣人欲自凤翔、兴德、冯翊出身的将卒中,招募勇士,重组禁军,而将神策置于陕县,以备叛贼间道复来……”
陈桴精神略略一振:“若不用日日执戟护守宫禁,多少算是好事,然而……叛军哪有间道袭陕,再图西京的胆量啊?不过坐食,闲来蹴鞠、打弹罢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感觉跟仆固怀恩之间的气氛已经很融洽了,方才叉手恳请道:“未知将军可肯接纳末将报效,向本军兵马使讨了末将去……”
昨天李汲向李俶兄弟长篇大论做汇报的时候,陈桴则去探访营中旧交,询问他们的现状。神策军半数精壮随卫伯玉入卫,次一点的则暂归同郡的漠门军兵马使指挥——羿铁锤属于前一部分,但未守宫禁,而充元帅护卫。
羿铁锤一见面就向陈桴大倒苦水,说自从那日半夜追逐从长安城中败逃出去的叛将后,我不但从来得不着临阵厮杀的机会,甚至于每次距离前线都有六七里之遥——李俶怎么敢亲临前阵呢?李倓倒是想去,奈何乃兄不放——我整天就是站岗,快要连膝盖都不能打弯啦,而双膀上的腱子肉,似乎也减了三分……
当然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老荆,组织关系早就归了右骁卫了,虽然是光杆儿军将,也得见天儿去给皇帝站岗,距离前线更是十万八千里之遥。
所以陈桴就郁闷啊,心说洛阳之事既了,我归还建制,那也得陪着羿铁锤去给元帅站岗巡哨啊,即便如方才仆固怀恩所说,将来可能别置于陕县,照样得不着上阵的机会——嗯,置陕估计是兵马使卫伯玉那票人,见在长安,而至于自己和羿铁锤,只要行军元帅府不废,还得继续陪着广平王。
仆固怀恩一出现,他就明戏了,对方是冲着李汲来的,但自己有没有机会凑将上去,央告他接收呢?虽然不得返乡,好歹跟着仆固这般猛将,必定有仗打,有功立啊,即便将来回师朔方,或者仆固怀恩受命为别的什么节度使,自己也能把亲朋从临洮接过去。
他自束发从军,积功为将,已经在军营里呆了快二十年啦,先不提无战功即不能升晋之忧——象这回算给皇家办私事儿,即便事后升官,在军中说起来也不响亮——长久不得上阵,他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活下去了。
于是出言恳请。仆固怀恩瞥了他一眼,却又转头望向李汲,以目相询,李汲忙道:“老陈弓马俱佳——我的弓术,便是他所教授——而且为人忠厚牢靠……”说着话一拍陈桴的肩膀:“我可一直当老陈为兄的。”
陈桴赶紧谦逊几句:“长卫谬赞了,你的弓术,应当早就青出于蓝了吧。”
仆固怀恩这才抓抓胡须,点头道:“既如此,应允你了,我回去便向元帅讨要。”完了又注目贾槐和云霖:“汝二人又如何说?”
反正你们回不去李辅国身边儿了,而且我当日引诱你们的时候,就曾经说过,大不了日后跟着我干,从军效力吧。
云霖急忙叉手:“某愿追随将军。”
贾槐却有些犹豫,转过头去望望李汲,说:“小人……唯愿效命于李致果……”
李汲笑道:“我只有一个散官,又无职衔,岂能驱人效命?贾兄说笑了。”
仆固怀恩道:“李汲自然也要到我这里来,他曾应许了的。”斜睨李汲:“大丈夫一言既出……”
李汲敷衍道:“且看元帅安排。”
仆固怀恩却会错意了,便说:“也好,先看元帅如何赏赐于你……”
李汲这回无论助解睢阳之围,还是救护沈妃,都算是立了大功,李俶必有厚赏,说不定连升三级。仆固怀恩还以为,李汲担心若以目前正七品散官的身份入己麾下,所任职务不可能太高,所以想等新官符下来了再说呢。
说话间,烹得芬芳馥郁的狗肉终于端上来了,李汲吸吸鼻子,不由得食指大动,当下含着唾沫看仆固怀恩先动了一筷子,他便告一声罪,甩开腮帮子猛吃起来。仆固怀恩吃不两口,军中有人来唤,便即辞去。李汲等人送他出了酒肆,回来之后,气氛更为轻松,众人推杯换盏,吃了个尽兴。
只不过一煲狗肉,多半落入了李汲腹中,就连烧酒也单独干掉了半瓶。
这烧酒度数不高,后劲儿不小,且李汲喝得猛了些,宴罢时已带三分酒意,回去又无事,干脆再次蒙头大睡,直到翌晨起身,方才跑去求见李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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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俶进入洛阳城之后,便将帅府暂时设置在新中桥北面的承福坊内。
其实以他的身份,完全可以在宫城中占据一席之地,只要不进驻主要殿宇,也不提前入主东宫,别人就挑不出什么错来。最不济,也当在皇城中挑选旧日衙署办公啊,那里的房子可要大得多了,周边街巷也宽敞。
若是前代亲王,多半就直进皇城甚至是宫城了,可惜李俶一落地便无比倒霉,偏偏身为李隆基的孙子……
皇子未冠时自然住在宫内,依其生母,或者嫡母;唐初时,皇子成年后都会放出宫去,往往封亲王、郡王,并授一州刺史,使他们既可以得着历练的机会,也不至于干涉、影响到中央朝局。至于太子,不管是否成年,自册封之日起便迁居东宫,并置官署。
可是到了李隆基这儿,他儿孙太多,偏偏自己又老而不死,总觉得儿子们乃至孙子们一个个都瞪俩大眼觊觎着自己屁股下面的皇位,生怕彼等与朝臣相勾结,会动摇自身的根基,所以诸子、诸孙虽然封王,虽然成年,也皆不肯置之外郡。不仅如此,老家伙还别出心裁,于大明宫东南方向、长安城东北角上,永福、兴宁二坊中建“十王宅”,把成年的儿子全都圈将进去。
也就是说,兄弟虽然分爨,但不别居,只是用道围墙隔着。并且诸王日常所需,仍由宫中供奉,不但不允许他们无故离开十王宅,甚至于不准下属的阉宦、宫人自行往城中东西市采购。
实话说,这跟住牢也没啥两样,而且皇帝老子还未必肯定期跑来探监……
逐渐的,成年的儿子越来越多,“十王宅”也便改名“十六王宅”,抑且连太子也不准在东宫住啦——太极宫东面,本建有宽敞的东宫,面积超越十六王宅——而要和兄弟们挤在一起。“东宫”从此只是一个名词而已,不再代表具体地点。
再然后,孙子们也纷纷成年了,李隆基又下令,于“十六王宅”附近修建“百孙院”——孙子们一样都得坐牢。
所以李亨跟随乃父逃出长安之前,无论做忠王还是做储君,主要人生都在“十六王宅”里渡过;而李俶自成年后,便辞别父亲,入居“百孙院”。这爷儿俩由此对宫廷产生了一种天然的畏惧感,潜意识里就认定:那地方不该是我呆的……
李亨灵武继位,终于可以把自己寄住之处称为“行在”了,此番返驾长安,也肯定第一时间跑去大明宫或者太极宫。但李俶还是亲王啊,连储位都未正式册封,则没有老爹的话,他怎么敢进宫呢?别说宫城了,即便皇城,亦目之为险途。
——我还是继续老老实实地在里坊中安身吧。
此前率兵进入长安城,他就直接奔了老窝“百孙院”,后在李泌劝说下,才稍稍靠近些太极宫,入居东宫墙外的永昌坊。这回进了洛阳,事先就命人在皇城附近寻觅合适的宅邸,最终相中了承福坊内一座武后朝某显宦的故宅。
且说李汲在府门前投刺请谒,然而李俶军政事务繁冗,所以他从从午前一直候至黄昏时分,方才得到召见。李俶一见面就说:“孤已拟表,为长卫等人请功,遣快马呈于西京,无须心急也。”
其实对于李汲、陈桴这种低品官员,行军元帅完全可以自行升赏黜陟,事后往兵部备案即可。问题他们虽在军中,充元帅护卫,其实是从禁军中借调过来的,不完全算是行军之人;况且还有郁泠、贾槐和云霖呢,都是庶民,并案奏功,还得由兵部行文。再者说了,他们此次是奉圣命东来,跟军事行动也不搭边儿,因此李俶不敢自专,还是要先向李亨请示。
他以为李汲是来请赏的,固有此说,谁想李汲却叉手道:“此来本为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