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闯殿犯驾

赤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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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辅国下令就在殿前,即刻处斩李倓,李汲在暗影中见此情景,不由得心中一股无名之火,腾腾腾冒将起来——这些阉奴,实在是太可恶了!

    李倓究竟有没有起意谋害李俶,李汲并不清楚;李辅国他们是怎么向李亨进言的,是否真的捉住了李倓什么把柄,李汲也不清楚。但他明白,倘若李倓真的有罪,且有证据,那些阉人不可能黑更半夜趁着李亨醉酒进言,更不可能先设计激怒李倓,使父子吵闹起来,矛盾加深,然后还不肯等待天明,不肯等将李倓押出宫外,便要即刻在陛前处斩……

    这是想要造就既成事实啊,即便李亨清醒过来,悔不当初,也来不及了。以李亨的软弱性格,他只会自责,而不会事后收拾李辅国,更不会责怪张淑妃;且以他的身份,明知道自己铸成九州之铁,不管心中再如何悲痛,都绝不会轻易改口说李倓无罪——皇帝怎么能错?

    这帮阉奴,也包括张淑妃,对时机的把握还真是准确啊,对皇帝的性情还真是了解啊,由此便可逞其凶谋!没卵子的家伙做起恶来,竟然会如此的刻毒!

    眼瞧着李倓跪拜在地,而军士在李辅国、鱼朝恩的目光逼视、催促下,高高举起了横刀,李汲这个着急啊——宁国公主你是属蜗牛的吗,怎么还没能说动李俶、李泌前来相救?李倓眼看就要凉了,倘若我不在这里还则罢了,我既在此,难道能够眼睁睁地瞧着这一幕人伦惨剧上演吗?

    那我今后还怎么面对宁国公主?还怎么有脸在李泌面前人五人六地夸夸其谈啊?!

    怒气填膺、热血冲脑之下,李汲当即暴喝一声:“杀不得!”随即疾步蹿出,抬脚就把那高举横刀的军士给踹飞了。

    众人皆惊,老荆首先反应过来,问他:“李汲,你做什么?!”

    李汲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只是平举双臂,在李倓身后一挡。随即耳听李辅国阴柔的责问声:“李汲,汝不归帅府复命,因何又至殿前?”

    李汲转过身来,朝李辅国一叉手:“禀报李公,末将去时一行人押解建宁王来,不知何事,想问清楚了回报元帅,因而来此……”

    “圣人口谕,处斩建宁王,你既跟来,难道没有听见么?”

    李汲把头一昂,高声道:“末将只听见李公之言,未曾听见圣人口谕——还是恳请圣人到殿前来,亲自下令吧。”

    李辅国还没回话,老荆先过来一扶李汲的肩膀:“这里没你的事,且去吧。”语气挺温和,实际上是在提醒李汲:这可不是你能够掺合的事儿啊,还是当作没瞧见为好。

    李汲把肩头稍稍一塌,让开老荆的手,随即侧过脸来怒目喝道:“你等在做什么?建宁王是圣人亲子,一时酒醉吵闹,喊打喊杀,本是常事,等明日醒来,必定后悔。到时候你们这些动手行凶的,难道还想有活路吗?!”

    老荆等军士闻言,心下都不禁一凛,暗自后怕。

    鱼朝恩两步迈下阶来,“刷”的一声抽出腰间横刀:“李汲,圣人口谕,即斩建宁王,汝若阻拦,便是抗旨!速速退去,无汝的事,若不听劝,便休怪我无礼了!”

    其实在处斩李倓这件事上,他算是占着理——有皇帝的口谕啊——而且品级高过李汲甚远,又身负守卫宫禁之责,倘若换一个人,恐怕劝都不劝,直接一刀就劈上去了。这还是李汲有李泌撑腰,使得鱼朝恩投鼠忌器,才多跟他废了两句话。

    李汲还没啥表示,跪在地上的李倓却直起腰,扭过头来劝说道:“长卫,承感救护之德,孤若死而有灵,必然答报。只是圣人宣谕,孤亦听闻,岂敢不遵?父要子死,子焉敢不死?若非如此,这几个军士加鱼朝恩,如何拿得住孤啊?”

    李汲一翻白眼:“大王,岂不闻‘小杖受,大杖走’么?”

    李倓闻言,不禁微微一愣,随即叹息道:“事已至此,孤唯死而已。汝且去吧,不要累及了长源先生……”

    谁想李汲却不领情,还拿双眼朝鱼朝恩一瞪:“即便圣人,也不能轻杀建宁王!”

    李辅国在阶上冷笑道:“哦,圣人都不能杀建宁王,其谁能杀?难道你也想扶保建宁王谋夺储位不成么?!”

    李汲心说厉害啊,才两句话,大帽子就先扣上来了。当即回复道:“元帅已征建宁王为行军司马,军中事,圣人全都交予了元帅,岂可不先通知元帅,便杀其司马呢?!”

    鱼朝恩他们占着“理”呢,所以李汲心说我也得找我自己的道理啊,哪怕是歪理呢,也能先搅上三分,以便拖延时间,等李俶、李泌他们过来。倘若那俩货始终不肯露面,那无论宁国公主还是李泌,你们全都怪不得我啦,我尽力了……

    就理论上来说,李亨既然拜了兵马元帅,把军事全责都交托给了李俶,就不能隔过李俶,直接给帅府从吏下指令,也不能不知会李俶一声,就处置他的下属。李汲的意思,你们去把李俶叫来啊,只要他说不管这事儿,那我当即撒开手,我也不管好了。

    谁想李辅国冷笑道:“广平王虽有上奏,圣人尚未应允,岂能算数?”那奏书我还揣在怀里没递上去哪!

    李汲狡辩道:“哪有元帅招募贤人,而圣人先期斩杀之理?!”

    鱼朝恩听不下去了,当即一刀朝李汲肩头劈下。他心说李汲分明就是来搅闹,拖延时间,想等人去找李俶、李泌讨救兵的,怎能如他所愿?杀李倓之事虽然不是我的谋划,却也乐观其成,怎能让这莽撞小子坏了好事?

    他肯定是以为我不敢动手,等我劈他一刀,他就知道怕了,必然后退。我当然不能下狠手,但既然占着理呢,稍稍给他点儿教训,流点儿血,想必李泌也不好责怪我吧。

    一刀劈下,才在半途,却被李汲猛然间伸手,牢牢攥住了鱼朝恩的手腕,那五指如同钢钳一般,箍得他再难发力。二人怒目对视,李汲手上持续用力,慢慢地把鱼朝恩的手腕朝侧面按下,鱼朝恩吃痛,就连整个身子都不禁半转过去,一膝微屈,好象随时都会被按倒在地一般。但这阉人也真刚硬,虽然疼得面孔涨红,却不肯叫唤,反倒叱喝李汲:“你抗旨不遵,难道想造反不成么?须知谋反是夷三族的大罪!”

    那意思,别说李泌保不了你,恐怕你还会把李泌也给拖累了,到时候兄弟二人同日受戮!

    这话确实戳中了李汲的软肋,但到这时候,他已然骑虎难下了……你骂几声我就怂?那我日后还怎么混下去啊?可恶那李亨真醉死了么?我那么大声连吼带叫,他连吱都不吱一声。倘若李亨这时候来到殿门口,说李汲你别闹了,确实是朕亲传口谕,斩杀李倓,过后朕会跟广平说的,那我也算有个台阶下……

    拖延只可一时,不可一世,李俶、李泌不来,此事终无了局。而且正如鱼朝恩所言,事情若真闹大了,别说我,恐怕连李泌都得吃挂落。李汲心中焦急,脑筋连转,短短数息间便已下了决断——一不作,二不休,我干脆反了吧!

    现在最重要的,是抓个人质在手,使得禁军投鼠忌器,不敢围攻于我,到时候即便李泌不肯来,我也得把他给叫来,兄弟二人挟持人质冲出宫去,继而出城,就此远飏——天下之大,又方动乱,哪里不可存身?唐廷岂能那么容易逮着我们?

    只有如此,才可望有一线的生机啊。

    不过若说人质么,手里这个鱼朝恩可不够份量……

    他眼角一瞥,主意已定,当即手上猛然加力,同时肘关节朝外奋力一捶。鱼朝恩胸口中肘,痛得几乎闭气晕去,同时右手一软,再也握不住横刀了,“当”的一声,刀坠落地。

    电光火石之间,这鱼朝恩便已丧失了战斗能力,李汲这才松手,随即一把揪住捆绑李倓的绳索,将那一百多斤的亲王轻松提起,发足登阶,朝殿门方向猛蹿。口中还叫:“臣要面见圣人,听他亲口下令!”

    他这一蹿,完全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之外,老荆等人竟不及阻拦,即便殿门前值守的卫士,也全都大惊失色,匆忙放平手中长戟——估计是不赶趟,拦不住的。则在殿门之前,能够拦挡李汲的,只剩了一个李辅国,老宦官本能地双手一张:“大胆,竟敢闯殿……”

    李汲是用左手提的李倓,当即伸出右手去,一把扣住了李辅国的肩膀——这个才是有价值的人质啊!他被逼急了眼,下手自然毫无轻重,李辅国当即杀猪一般惨叫起来。李汲也不理会,直接左手提着李倓,右手拖着李辅国,跨过门槛冲入了殿内。

    殿中宫人、宦官见状,无不惊叫奔蹿,还能稳稳坐着不挪窝的,也就只剩下皇帝李亨和张淑妃二人了。

    其实李汲跟外面大呼小叫,李亨虽然带着几分酒意,头脑不大灵光,却还不到醉倒昏睡的地步,怎可能听不见?但一来他是天子,自当有天子的威严,一个七品武官闹事,难道还需要天子亲自出殿去处理么?李辅国、鱼朝恩不都在殿外呢嘛。

    二来李亨本身就不是一个有担当的人,更处理不来这种麻烦事,所以他才安坐殿中,权当没听见。只希望李、鱼二宦可以把事情圆满解决——二人素有才干,必不失朕所望也。

    可是没想到李汲良久不肯罢休,而且还一手一个,拖着李倓和李辅国,直接便闯入了殿中。李亨这一惊非同小可,本能地把身子朝后一缩,问:“李汲,汝来做甚?”

    还是张淑妃有些胆量,急忙站起身来,张开双臂,遮挡在李亨面前,口中叫道:“都来护驾!”

    李汲心说你什么意思,坐实了我闯殿是有犯驾之心吗?既然如此,我便犯驾了又如何!

    这一瞬间,他脑海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不如我这就蹿过去把李亨给宰了吧,然后扶保李倓继位!

    再一琢磨,不成,如今李俶手握兵权,李倓就连禁军都无法调动,哪怕他野心再炽,肯和自己同进共退,这弑君自立的事情多半也是不敢干的,而且九成九干不成。还不如挟持李亨,迫其禅位,或起码明令立李倓为太子——想当初尉迟敬德不就是这么干的吗?

    只是,敬德手下有兵啊,而我没有……即便李倓因此顺利登基,李俶那软蛋也肯俯首认命,终究得位不正,各道节度使、各郡太守,未必肯再听朝廷的旨令。到时候唐朝天下彻底分崩离析,安贼叛军趁势复振,胡骑遍于中原,吐蕃再来侵扰……特么的我不是要变成历史的大罪人了吗?这种害国伤民之事,不到万不得已,那是绝对不能做的呀!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李汲便已权衡利害,有了决断,当即扯着李倓和李辅国,一并拜倒——但是他估摸着距离呢,只要撒开手朝前一蹿,随时都能挟持李亨,张淑妃哪里拦得住啊——随即高声叫道:“陛下,俗话说‘虎虽毒而不食其子’,建宁王是陛下亲生儿子,有何罪过,要处斩于他?!”

    他丹田发力,这一声吼当真有如霹雳一般,声震屋瓦,整座大殿仿佛都在微微颤动,闻者无不心惊,李亨更是原本喝多了酒而变得红润的面庞,瞬间煞白。

    倘若是个强势君主,当即会召唤人来,将此胆敢闯殿的逆贼拿下!问题李亨性格原本绵软,待人接物更习惯于言笑晏晏,细语温辞,加上被李汲这一喝,气势更弱,因而结结巴巴地说:“建宁图、图谋储位,杀害广平,朕因此宣谕斩之……”

    就连李辅国被李汲捏得肩骨都要开裂了,疼得思绪有些僵化,都忍不住在腹诽:大家您就多余回答他……

    果然,李汲当即捉住皇帝言辞中的漏洞,毫不客气地质问道:“臣方自帅府来,元帅安在,如何说被建宁王杀害了?”

    “他、他是起意谋害,尚未能成事……”

    “陛下,依唐律,杀人者死,难道杀人未遂者,也该死罪么?!”

    其实唐律究竟是怎么规定的,李汲并不清楚,他这些天主要在读史书,还真没怎么研究过律法问题,但就理论上而言,杀人和未遂,处罚力度应该不会一样吧。

    李亨当即哑然,还是张淑妃大着胆子代他回答:“广平王身份贵重,难道要等建宁王真的逞其凶谋,才来裁处么?敢起逆心,便是死罪!”

    倘若李亨不先答话,张淑妃也绝不会主动开口,但皇帝的气焰竟然被个小小武官给压倒了,张淑妃心中又是愤懑,又是羞惭——瞧我倚靠的这个男人,白白披件赭袍,却毫无胆略——没办法,她只好开言为皇帝辩驳李汲。

    李汲朝她狠狠地一瞪眼:“建宁王谋逆,是谁揭发?可有实证么?!”

    张淑妃对此也无话可说,还是李辅国跟旁边儿哆哆嗦嗦地道:“陛下既是其父,复为其君,自然可以随心裁处……”需要实证吗,需要吗?

    李汲斜睨他道:“李公,我是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听家兄说过一些古事——君因风传之罪而杀臣,是夏桀、是殷纣!难道李公是想让陛下做桀、纣一般的昏君不成么?!”

    光你会扣帽子吗?我也会!前世那些“键盘侠”,往往在辩不过人时,不是摆证据、讲道理,而是先扣帽子,先诛其心,这一套我熟啊。

    随即朝向李亨:“陛下,建宁王是国家亲王,不是李公之类陛下家奴,即便有罪,也当交付有司审断,明正其罪,岂可夤夜诛杀?他既然已被拿下,即有恶心,如何还能再逞啊?难道陛下杀子之心如此之切,一个晚上都等不得了么?!”

    眼角一瞥,就见鱼朝恩紧咬牙关,爬上殿来,当即刺了他一句:“或许陛下是担心禁军之中,还有建宁王的同党,会趁夜劫夺?如今禁军是鱼公主掌,除非鱼公颟顸,或者本就与逆贼同谋……

    “鱼公,可在陛下驾前坦然为自己辩诬——是也不是!”

    这又一声暴喝,慌得鱼朝恩赶紧摆手:“不,不是……”

    李汲先声夺人,表情又愣,嗓门又大,眼瞧着把殿中诸人的气焰全都给压下去了,他这才略略放缓些语气,对李亨说:“陛下,人死不能复生,何况是陛下亲子,岂能枉杀?本来也不干臣的事,但臣想起前些日陛下因为永王谋叛之事,来向家兄倾吐衷肠,故而不忍陛下再受伤痛。

    “倘若永王兵败,死于乱军之中,陛下又会做何感想?兄弟尚且如此,况乎亲生之子呢?!”

    谁想这话不说还则罢了,话一出口,李亨突然间眼圈一红,提起袖子来遮掩住自己的面庞,就大放悲声:“永王啊……何以背朕!建宁啊,汝又为何要步永王的后尘?!”

    随即象是自暴自弃般地大叫了起来:“与其将来广平如朕一般伤痛,不如这伤痛朕一人全都担下吧——速斩建宁,速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