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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史记》确定下纪传体史书的基本格式后,历朝历代的官史,多半加以遵循,开篇即“本纪”,重点则在“传”,间杂“志”和“表”。很多“传”故事性都是颇强的,相比之下,“本纪”却属于流水账,一点儿都不好看。
然而“本纪”是纲,形如编年,最方便凭借着梳理一朝的大事流程。尤其李汲在翻阅历朝“本纪”之时,还特意准备了纸笔,把每个皇帝的在位年份全都记录下来,最后相加,这才终于知道了,从他自称战死的西晋建兴二年,直到唐朝建立,总共三百零四年。
于是找个机会再向李适探问:“不知我唐肇建至今,有多少年份了?”
李适掐指计算道:“高祖皇帝在位八载,太宗皇帝是二十三载,中宗皇帝……”最后得出结论——“至今已一百三十八载了。”
三百零四加一百三十八,得数四百四十二……谁说有五百年了?李泌蒙我!就算四舍五入,那也该舍,不能得出五百来啊。
再想想自己的时间线上,同一时间段,都有些什么名人哪?因为发现虽然历史分了岔,很多杰士湮没无闻,凭空冒出来不少的新人,但仍有少数是两个世界全都存在,并且仍能显身扬名的,比方说王猛、桓温、萧道成……
多出来的,其实多半是侵入北中国的胡人,或者被胡化了的汉人。
而在文学领域,既然仍旧存在着陶渊明和谢灵运——虽说际遇大不相同,就连存世作品,也有很多李汲前世从未读到过的——那么这个时代,会不会有王昌龄、王摩诘呢?暂时还不便向李适或者李泌探问。
数日后,行在果然收到了郭子仪、李光弼大破阿史那从礼,镇定河曲,即将率军南下来会的消息。李亨闻报大喜,那天一直把李泌留到戌末亥初,君臣会商今后的战略方针——李汲在家等得是望眼欲穿啊,还以为李泌出啥事儿了呢……
等到李泌归来后,说起此事,便道:“圣人因此,首肯了暂不发动复都之役,而要等两将率兵南来,再汇集兵马,做雷霆之猛击。”就连李泌本人,也不由得满面春风,原本体格便极清瘦,此际脚步不免又再轻快三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
然而不等朔方军主力抵达,却又有极糟糕的消息传来……
那天晚上,李汲吃过了中午的剩饭,李泌归来后则只喝了一碗粥,兄弟二人各自述说日间之事。局势已经基本上摸清楚了,李泌对李汲再无太多话可讲,而李汲每天雷打不动只是健身加读史,也再没鸽子可杀,没祸可闯,故此二人晚间的交谈时间日益缩短。李汲不禁想到——
就跟老夫老妻似的,新鲜劲儿已过,都没啥话可说啦……
正欲登榻安睡,忽听院门外传来人声,随即李亨急匆匆地迈步就进来了。李汲还以为又是来聚餐吃烧烤的——皇帝你来晚了,我们都已经吃过啦——谁料二李出门见驾,李亨却一脸的郁卒,挥挥手屏退闲杂人等,独留李泌兄弟和李辅国在旁,随即恨声道:“不出长源所料,房琯操切进取,果然丧师辱国!”
房琯在二十日亲率北军和中军,出奉天、武功,沿着渭水北岸,进至了西渭桥。翌日,官军与安守忠所部叛军在咸阳东面的陈涛斜相遇,一番激战,官军大败,死伤、逃亡竟达四万之众,几乎全军覆没。房琯不敢奏报,遂于二十三日再率南军出战,复败,裨将杨希文、刘贵哲降贼……
才刚聚集起来的关中唐军,就此丧失殆尽。
李泌闻言大惊,忙问:“陛下不是下诏命房次律暂缓进兵了么?”
李辅国插嘴说:“恐怕正因如此,房公不知道从何处预先得到了消息,深恐不能建功,因而抢在诏书抵达前,急于率军规复西京,乃有此败……”
李汲在旁边听得此言,不禁暗恨,对这个老阉人的恶感更增添了三分。
因为李辅国所说乃是诛心之言,不可能得到确证,房琯是怕丧失了立大功的机会,这才仓促出兵的;而且若如其所言,则丧败的责任要有相当一部分落到李泌头上——若你不进言,皇帝就不会下诏,皇帝不下诏,房琯就不会着急,倘若谋定而后动,说不定还不会吃败仗哪。
李泌假装没听出李辅国话语中的恶意来,只是叉手询问:“究竟因何而败?军报中可有详述么?”
李亨即命李辅国将军报呈递给李泌。这时候众人都已经进了屋子,李泌便凑近昏黄的烛光,仔细阅读——李汲也想凑上去看来着,琢磨琢磨自己的地位和人设,还是强自按捺住了这份好奇心。
事后才听李泌详述,房琯完全是自己作大死。他事先得到了李亨的许诺,可以自置僚属、将佐,即任命御史中丞邓景山为招讨副使,户部侍郎李揖为行军司马,给事中刘秩为参谋。其中李揖、刘秩都是从没打过仗的书生,房琯却推倚甚重,将军务一以委之,还说:“叛贼曳落河骑兵虽强,安能敌我刘秩?”对于宿将王思礼等人的进谏,反倒完全听不进去。
然后两军在陈涛斜对阵,房琯竟然想要恢复春秋时代的车战之法,以牛车两千乘为先导,马步军左右护卫。结果安守忠利用风势,顺风纵火,牛马皆惊,遂致全军崩溃……即便吃了这么大一场败仗,房琯还如同赌徒一般,急于翻本,竟又率不足两万的南军,前指西京,然后不出所料的,再次全军覆没。
这才没办法,只得具实上奏,自请受罚。
李亨盘腿坐在榻上,拧着双手,恶狠狠地说道:“房琯误国,该杀!”
李泌和李辅国对视一眼,随即他放下军报,叉手劝谏道:“陛下,房次律确实有罪,然而胜败兵家常事,岂能因一败即杀宰相啊?况且如今他聚集残兵,退守奉天等城,实为行在的保障,倘若当即易将,甚至斩杀,军心必乱,到那时若朔方军未至,陇右军未齐,叛贼却挥师北犯,恐对陛下不利啊——恳请三思。”
李亨一开始只是撇嘴恼怒,等听到李泌最后几句话,想到剽悍难敌的胡骑,不禁面色大变,微微打了一个冷战。于是问道:“在长源看来,应当如何处置?”
李泌却不给出主意,只是鞠躬:“都在圣心裁夺。”
他确实没料到房琯会吃那么大的败仗,因为此前得报,关中军分驻三城,这分明是守势啊,应无大虞,那厮怎么就突然间想要转守为攻呢?但对于房琯师老无功,不能顺利复都,却是有完全的心理准备的,且于其后应该怎样用兵,也早有谋略献上。所以啊,房琯暂时不能杀,此外还当如何,我早就说过了呀,相信皇帝您只要略略回想,便有对策,何必再问呢?
我把此前之言,再说一遍,既无意义,也抢了皇帝的风头——仿佛你自己毫无主意,全都得听我的;还不如把皮球踢回去,请陛下您自己开动一下脑筋,认可我前日所言,则仿佛圣心独断一般。
果然李亨略略一想,便叹息道:“王忠嗣已殁,哥舒翰降敌,高仙芝、封常清受谗而死……如今诸将能战者,唯有郭子仪和李光弼了。然而……
“二将原本不过偏裨,因为国家遭逢大乱,短短一年时间,竟积功而成大将。朕在灵武时,思得良将,遂拜郭子仪为武部尚书,李光弼为户部尚书,并加衔为宰相,荣极一时。然而问以平叛之策,二将却皆面露难色,有迁延之辞……此前阿史那从礼犯朔方,朕以为不过藓疥之祸,朔方军理当从朕南下,先复西京,而二将不从,说什么为保障后方不失,强要东进。
“若非如此,朕何以任用房次律啊?倘若朔方精锐在此,也不至于大败!”
李汲在旁侧耳倾听,不禁暗笑——皇帝这是在甩锅了,经此大败,不是他用人不当的过错,而是郭、李二将不肯听命之故。果然封建君王……啊不,领导们向来都是一路货色。
就听李亨继续说道:“朕知长源之意,急欲二将南下,代房次律掌兵,然恐彼等复不肯听命,或者阳奉阴违,如何是好?终究朕不娴熟军事,也不可能如太宗皇帝一般,亲冒矢石,号令三军,则当以谁人为帅啊?
“原本想来,房次律可以宰相之尊为帅,督责二将,然彼骄纵无谋,竟连王思礼之言都不肯听,况乎郭、李……”
说着话把身体略略朝前一倾,注目李泌:“不如罢房琯,而以长源代之,统领二将,如何?”
李汲听到这里,不由得精神一振,当即望向李泌,心说哥啊,大好机会,你可别再推辞了,赶紧应承下来吧!
然而李泌却道:“陛下之信臣,臣虽肝脑涂地,无可还报,然而——臣山野闲人,非可将兵者也,亦非房次律一般素有令名,即便身任宰相,恐怕也难以服人,不能约束诸将。如臣前日所言,唯命一皇子为帅,斯可以号令三军,且权柄不外移,太阿不倒持,肯请陛下三思。”
李亨点点头,就试探着问道:“皇子中唯建宁最贤,朕欲拜其为帅,长源以为如何?”
李辅国闻言大惊,急忙劝谏道:“大家,不可……”
李亨横他一眼:“朕方与长源商议,汝这老货安敢插嘴?!”
李辅国连连鞠躬致歉,随即就把目光盯在了李泌的身上,仿佛生怕李泌赞成皇帝想法似的。李汲在旁观察到了这一点,不禁心说:这老东西就那么忌惮李倓吗?所为何事啊?
李泌倒是也不赞成让李倓领军,便道:“陛下,建宁王实有元帅之才,然而广平王为长,倘若建宁王建立了中兴之大功,恐怕他将来只能做吴太伯啊。”
李亨道:“广平为朕长子,向来忠厚笃孝,朕亦深爱之,虽然尚未册立太子,但将来必然以其为嗣,此事中外皆知。既有太子名份,又何必看重元帅之号呢?”
李泌劝说道:“正当艰难之际,众心属望元帅。倘若建宁王为帅,不能成功,陛下命之何益啊?若能成功,声威必隆,异日即便陛下不愿任他为储副,追随他建功立业的文臣武将,恐怕也不肯善罢甘休吧?臣不恭,昔日太宗皇帝和上皇天帝,便是如此。”
李亨闻言,良久不语。李汲在旁边儿直着急,心说将来谁当太子,做皇帝,用得着这会儿担心吗?皇帝属意于谁就是谁喽,顺毛撸撸就成了,何必出言反对呢?难道是我前几天的话,把李倓和李璘相比,把李泌你吓着了不成?还是说——斜一眼李辅国——你是怕得罪了这老货?
可即便反对,也有更含糊其辞,不得罪各方面的说法啊,阿兄你用得着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么?甚至于拿太宗弑兄、上皇逼宫来做比——你就不怕此言传入建宁王耳中,他会恨你一辈子啊!
他侧过身子,尽量避开李亨和李辅国的目光,朝李泌使了几个眼色,李泌却根本无动于衷——也不知道是真没瞧见呢,还是装作没瞧见。
良久,李亨终于徐徐地吸了一口气,颔首道:“长源之言,所见甚远……朕明白了,明日便下诏,拜广平为天下兵马元帅,使掌军事。也希望长源你可以善加辅佐,使其得建中兴之功。”
李泌连称遵命,并且把话又给绕回来:“还望陛下暂勿切责房次律,命其戴罪立功,保障奉天一线。且可命最早抵达定安的陇右兵马,稍稍南移,为行在屏障。”
李亨答应了。看他脸色,恚怒已去,惶恐不在,于是便即展腿下榻,道:“夜已深矣,长源早些歇息吧,明日由卿为朕拟诏。”才下地,一转脸,仿佛这才瞧见李汲似的,随口问道:“李汲,据闻建宁每常赏赐美食于汝,适儿也与汝为友,则居此间,可还惬意啊?”
李汲当即叉手回答:“不惬意,憋闷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