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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睛再看,那箭已经深深□□了猛虎的脖子里,带出一篷鲜血洒在草木上。山林中顷刻爆发出一声狂暴的怒吼,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
不过呼吸间,有人瞪大眼睛失声叫道:“它发现我们了!”
谁知赵政的反应更快,断喝一声:“脖子!”不给那虎调整的机会,便从近旁一个兵蛋子手中抽出长矛提在手上冲过去避开它胡乱的反扑,利落地再补一下。
那猛虎又一次仰天长啸,声音洪亮如钟响彻天际,带着无尽的愤怒与悲伤,听在耳朵里,无端令人心惊。
但大家都是精良的士兵,此时如梦初醒,已经知道赵政让带长矛的意图了,于是两个离得最近的兵蛋子冲上去,卯足了劲儿照着脖子用力刺,一时间鲜血四溅。
那虎一蹬前掌使双腿离地,露出白骨惨惨,鲜血淋淋的脖子,愤怒地瞪着他们,等双腿再次落地时,突然更加狂躁起来,摆出了攻击的姿势。
这是困兽之斗,绝望猛烈。
赵政见情势不对,大喝一声:“松手!”
但为时已晚,有个兵蛋子一门心思想要从猛虎脖子上拔出长矛,慢了一步,当下直接被甩到地上。他一倒地,那猛虎红着眼不顾一切地向他扑过去。
赵政眸光凌厉一闪,一手抽出腰前佩剑,一手拿出袖中匕首,三两步奔过去抢在它扑噬前的一刻,将匕首竖在公虎口中,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下了狠劲用佩剑从它大张的口中刺入,自下而上地贯穿了它的头。
喷出的鲜血顿时溅了他一身,手上黏糊糊的全是,他却无法顾及这些,果断松开长剑和匕首,趁势抬手锁住它的两只前掌,并瞬间发力。只听得一声闷响,那公虎便被狠狠地撂倒在地。
众人见状,配合着一人按住一处,再用绳子迅速绑好,助他降了那虎。
猛虎的最后一声悲鸣就这样被他一剑霸道而干净地逼回喉间,再没有机会发出了。
“别别别,谢小兄弟歇着,这些粗活兄弟们做!”赵政本想替人分担一部分重量,打算把公虎扛在肩上抬回去,谁知被人狗腿地叫住。
发现众人看他的目光有些奇怪,赵政冷下脸蹙着眉问:“这是何意?”
有个年轻的兵蛋子一脸讨好地将他推到旁边道:“这种累活哪能让谢小兄弟做,兄弟们包了。”他说完所有人都跟着齐刷刷点了个头。
如此赵政缓和了神情,懒洋洋而又小心地一遍遍擦拭着匕首上的污血,任他们上上下下地忙活,也没再说什么,等大家折腾得差不多了又以眼神示意跟来的锐士打扫战场,才径自往回走去。
一行人抬着虎,拥着赵政回到军营。先前有人按捺不住已经回来通报过了,是以不少人闻风过来。迎接他们的阵仗大得有些吓人。
他们一出现,众人立即围过来,都想看看那头虎长成何样。
赵政趁机丢下一句“皮可以剥,剩下的等我回来处理”便不动声色地往外走去,等到众人反应过来,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次不用他去找杨端和,没走多远杨端和自己就找了过来。见他浑身是血,杨端和神色大变。
赵政也懒得多说什么,问他要了一桶凉水和一身干净的衣服,在他安排的军帐里洗了个澡,等确定自己身上没腥味了才敢穿上衣服去见赵高。
此时翁仲还老实守在赵高的营帐里,赵政难得给他一个好脸色,随手将手里的东西抛给他,并道了句“多谢”。
翁仲见有样白色的东西划了个弧度向自己砸过来,下意识抬手接住,摊开手心发现是颗獠牙,细看后有些惊喜又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是虎牙?”
此时赵政正和赵高对视,闻言转过头来把下巴得意一抬,意思是:那还有假。
“你……你你真去猎虎了?”翁仲睁大眼睛看着他,满脸不可置信。
赵政对上赵高责备的目光,又心虚地移开,借和翁仲说话来掩盖自己的劣行:“拘了太久没打猎,一时手痒,就带几个兄弟去试试。”
“在哪儿?”翁仲满脸兴味地看着他问。
赵政指了指赵高道:“外面等我,和他说几句话就带你去看。”
翁仲颠颠儿一走,赵高就面无表情地说道:“大王过来。”
赵政察言观色知道他在担心,赶紧老实走过去,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这些天态度一直很恶劣的某人突然换了副温顺样子,态度好得让赵高也哭笑不得,仔细打量他片刻,又再一次确认道:“真没伤着?”
赵政最是了解如何能把自家老师的心磨软,于是摆出一副不敢说话,但又很配合的样子点个头。
果然赵高看了他的样子长叹一口气,缓和下神情对他说:“去罢。”
赵政眉梢轻挑眼尾微扬,眸光因之漾了一漾,光彩稍纵即逝,却亮得耀目。他顺势躬下身去握赵高的手,对他说句“好生休息”,才洒然离去。
那小人得志的样子偏偏又带几分撩人的意味,不觉间竟也把赵高也晃得失了神。
有杨端和狼狈为奸帮忙看着,兵蛋子们不敢太过放肆,赵政回去时那虎被扒了皮,肉果然没人动。
赵政要的是肉,对皮并不太感兴趣,看兄弟们没人敢要,就直接给了杨端和,杨端和抱着虎皮别提多喜欢。
既不便生火,这肉也有不生火的做法,赵政按膳宰【1】腌渍【2】的法子亲自动手,拿虎肉代替牛肉,剔除血管筋脉,将虎肉切成极薄的片,泡在酒中,过夜之后再揭开酒坛,蘸上醯汁等调料食用。
此番赵政动心思去猎虎,是因他觉得虎肉大补,且军营里肉少,无非就是想让赵高多吃几口补补身子。未料那些间接受益有幸分到一点渍的兵蛋子们吃完食髓知味,简直把赵政佩服得不行。
这天,训练中途,兵蛋子们趁能喘口气的功夫,兴致勃勃地凑到一起,撺掇赵高:“谢兄弟,继续继续。”
说起来,因为弓箭,赵高也是无意提起昔年周游列国的事儿,说是在楚国山间遇到个猎户,那猎户做的弓箭如何如何好,你问一句我问一句,三言两语把话说开了,大家伙觉着有趣,就非拉他往下讲那些年遇到过的有趣见闻。
赵高见多识广,脑子里装的东西上自民生军国之大,下至酒浆屝屦之细,无不纤悉具备。【3】兵蛋子们听着有意思,便越聚越多。现下,忙里偷闲的兵蛋子们就以赵高为中心盘腿坐下,把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一眼望过去,黑压压一片,活像乌云蔽日一般。
他性子宁淡,说话的时候娓娓而谈,不急不躁,原本那些个浮躁的兵蛋子是最见不得这种说话模式的,但有时候你看一个人讨厌,那他不管做什么你都觉得讨厌;同样的,有时候你看一个人顺眼,那无论他做什么你都觉得顺眼。赵高恰好是后者。
用他们的话来说:谢兄弟,你是第一个说话磨磨唧唧也不让人觉得烦的。
赵高优优雅雅往人群中那么一坐,随口问道:“上次讲到何处?”其实他这么问未必就是真记不住了,只不过这种场面要的是互动,也不能老让他这“免费说书先生”一个人动嘴皮子。
“楚国要和瓯人【4】开战。”
“对对对,然后出兵,欲围勾王寨!”
“就这里,就这里,继续继续。”
周围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就把要点给补全了,那叫一个热情高涨。
面对大家伙的热情,赵高八风不动,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点点头,款款言道:“瓯人原本断发文身以蛇蛙鱼蛤为食,瓯王安朱之侄为相之后大易其俗,瓯人习性渐与中原相适,国中已初具规模。但其无论如何,勾王寨只得一万兵马,楚军却号称十万之师。瓯王安朱夜不能寐,寨中几乎乱作一团。”
“堂堂一国之王,忒孬!”有人不屑道。谁知他这一吆喝,众人都满脸怒意地看着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打断了赵高的话,耽误弟兄们听故事,于是赶紧闭嘴。
“适逢一位老剑士带一名青年路过,老剑士自称能解勾王寨之困。瓯王安朱大奇,招他入寨。老剑士面见瓯王,不言不礼,众目睽睽之下只管大步上前。待左右回神,方想起拔剑相向,那青年亦没幸免。剑士不为所动,稳稳端起瓯王案几上的烈酒痛饮,腆着肚子大呼‘好酒,好酒!’”
赵政越听越是蹙眉,先前还懒洋洋坐在地上斜靠着工事侧耳倾听,眼下已经支起了身子,奇怪地看了赵高一眼。赵高感受到他的目光,也偏头看他。
“怪人!忒怪了些,后来怎的?谢小兄弟,你别打岔啊,让你兄长继续。”
自从那次猎虎回来,众人把赵政传得那叫一个英武神勇。又因为赵高把话同大家说开后赵政也没再对人摆脸色,大家和他接触多了发现他除了话少模样冷峻,别的也没什么,骑射剑术样样精,混得脸熟以后都是兄弟,彼此间有什么讲什么,连埋怨的话说出来,那都透着一股子亲切劲。
赵政没有答话,只老神在在地把下巴微微一抬示意:你们继续。
赵高飘飘地瞧他一眼,回过头接着道:“瓯王安朱虽怕事了些,到底没糊涂,命令左右暂时不要动手,问老剑士:‘先生说能解勾王寨之困,孤凭何信你?’那剑士将重剑往地上一插,抗声道:‘就凭比剑这里无人能赢老夫!’”
军中最不缺的就是英雄主义,对这样的人兵蛋子们是打心底里佩服:“有种!”
赵高表示赞同,配合着点点头,然后继续道:“起初瓯人还道他太过狂妄,将官们不服气同他比了个遍,却发现当真无人能敌。后来瓯王自思士气不振,就需要这样的悍勇之士,加上觉得他是个奇才、怪才,便死马当活马医,将兵马尽数交予他指挥,盼他能一洗军中颓靡之气。”
赵高说话嗓音低沉柔和,语调虽不夸张,却也不至生涩,该有的抑扬顿挫都有,他所选的故事是摸着大家伙喜好来的,所以尽管他说得远没有说书先生精彩,但个个都能从中得趣,听着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发出几句点评。
诸如现下:“先前倒是小看瓯王了,有些魄力!”
赵高再点点头,又继续:“勾王寨前有关隘,后背险要,可谓占尽地利,易守难攻,许多人不敢和楚军硬碰,仗着这点选的是拖字诀。谁知老年剑士接手,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放弃此处天险,另择相对开阔处迎敌。”
有人睁大眼睛道:“他不是疯了!”
也有人无奈地叹口气摇摇头:“哎,没戏没戏……”
总之众人一阵唏嘘。
赵高看他们丰富的神情嘴角一勾,缓缓道:“不,殴人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