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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季雁卿和季俨是偷偷下山的,没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苏瑶,由于只有两人,阵仗不大,时间又紧迫,他们是御剑走的。
可能是心境所致,升天也没能给季雁卿带来多大兴奋,相反的,离去时他回头再看了一眼天青山。
玉宇无尘,星河泻影。而天青九峰笼罩在天将明时的晨曦里,苍山覆雪,明烛天南。
到达姑苏的时间比他们想象中要早一些,正是残阳如血的时候。季雁卿目标十分明确,刚落地就抓住了行人问路,直奔四家遗址,连拜访姑苏游家这一步骤都直接被略了过去。
和姑苏常家关系亲近的家族里,这四家最为亲密,因此宅子靠的近,原本是想着多走动,不至于生疏了情分,却没想到给凶手行了个方便,死都是一起死,一把火一放,一家连着一家全成了焦炭。
废墟里还有几块没烧干净的木头,季雁卿小心避开,心里没生出多大感慨,倒眼尖瞟到大堂外一株细嫩幼苗时眼前一亮。他这下就毫不嫌弃废物脏了,猛虎扑食一样掐了那株草,细看才发现不过一株荠菜。
虽然知道找温柔乡的路不会顺利,但季雁卿难免失望,他将荠菜折了折,随手一扔,又四处转了转,就带着季俨走了。四家离姑苏城中不远,看着天不过刚刚擦黑,两人干脆一路沿着乡野小道走了回去。
“师尊千里迢迢赶来此处,这就不看了?”
“看什么,先杀人,后灭迹,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没留下,一株齐整的树也没剩。你怎么看?”
乡野小道安静,远处有袅袅炊烟,一派宁静悠远的村庄景象,季俨目不斜视,走在季雁卿身边,听见他问才回答道:“先前师尊抓了路人问路,那人怎么说的你还记的吗?”
这就难为季雁卿了,他那脑子里向来只装他要的东西,闻言不得苦苦思索一番,见他想的辛苦,季俨莞尔,也不为难他,自己说道:“他说一日深夜,城外火光乍起,初时只当是那四户有钱人家玩什么新花样,连离的近的都不敢去多过问,第二天知道是走了水。这就奇怪了,哪个活人能安安静静被烧死。“
“所是烧的是尸体。这我清楚,然后呢?”
“灭人全族这事不常见,更何况是将人大卸八块,没有深仇大恨做不出来,能做的这么极致,更是仇恨入骨。师尊想想,若是你有这么一户仇人,并恨不能剔其骨,剜其肉,一朝梦想成真,你最想做的是什么呢?“
季俨说话慢悠悠的,像是在圣人座下念圣贤书,轻而易举的让季雁卿的脑海中浮现出先前的画面——尸体多半成灰成渣,剩下的几块骨头连着皮都是被剁下来的。那画面有点血腥,季雁卿不是很适应,当即身体抖了一抖。
季俨发现了,侧头对他轻声安抚道:“师尊不要担心,只是假设。”
季雁卿定了定神,细想后回答:“我必观其惨状,乐其痛苦,笑其丑恶。”
“嗯。所以,凶手杀了他们后,竟然选择一把火毁掉而不是留着......享受,实在是说不过去。除非——”
“除非他怕人发现。”季雁卿明白了,“他恨他们,但更怕被什么人发现。”
“嗯。”季俨俯身扯下几根野草,随手编了起来,“师尊先前发现的那株幼苗也不对,大火过去才一两天,天生地养的灵性也不可能长的这么快,因此必有清气灵气相助。”
凶手为修士。
还是个心狠手辣又有所顾虑的修士。
这么一看又不像北辰番了,他们一旦下手,总是唯恐世人不知。那能是谁呢?
下山一趟线索固然多,但带来的问题也更多。季雁卿的眉头皱了起来,没来由的一阵烦躁,正当此时,一只手掌在他面前摊开,吓了他一跳——那是一只草编的指环。季俨的手指灵巧,不知什么时候编出了这小玩意儿,现在正笑盈盈的看着季雁卿。
“师尊不用担心,还有游家,还有潇湘,真相总会找到的。姑苏要到了,编了个乡野趣味的小玩意儿,送给你,你也开心些?”
他的手掌平摊开,那枚质朴的可爱的小指环就放在上面,静静的等待着季雁卿。
季雁卿有些微怔,连带着耳廓有些飞红,他觉得这氛围有些不对,张口想打趣季俨是否知道指环为何物,怎可随便乱送,细想又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伸手拿过来,在手里掂了掂,心里的想法就拐了个弯,甜滋滋的——这崽子,手艺还挺好的。
见他拿走,季俨一笑,收回了手,道:“师尊,姑苏到了。”
季雁卿抬头,只见姑苏城墙已经出现在了视野里,相隔虽远,但似乎也能听见柳陌花街的新声巧笑,茶坊酒肆的按管调弦,这里没有宵禁,是难得的富庶之地。
大概是赶上了什么夜集,没走几步路人就多的不像话,而季俨和季雁卿之间似乎是延续了某种宿命——逢人多必走失。等季雁卿发现手里牵着的袖子又换了一个后,一回头,只剩下花灯并人头无数了。
季雁卿:“......”
苍天,人呢?
顺流直下尚且不好控制,逆流而上更是难上加难,再遇上小商小贩从中作梗,更是能将路堵的水泄不通,季雁卿打从人群里钻过,只觉得自己都要被人群切割成四五条了。
“真是,人呢......季俨!!——这位兄弟,对不住,忙着找人没注意到。”
季雁卿挤的摇摇晃晃,仿佛一根黄花菜,没留神就撞上了人,赶忙道歉。而被撞的那人更是十分奇怪,今夜不知是姑苏城的什么祭奠,街上的男女老少无不打扮的精致好看,像季雁卿的道袍和季俨的素色袍子已经够另类了,结果眼前这位更是奇葩中的奇葩,看个灯,他连脸都蒙了。
被撞后他也不生气,对季雁卿的道歉和搀扶也没什么反应,直到起身的一瞬才作起了妖,他的反应来的有些迟,站起来的瞬间才往季雁卿身上倒,险些吓的季雁卿又推了他一把——这里也有碰瓷吗?
结果这位碰瓷的黑衣兄弟似乎在念叨什么,季雁卿没听清,凑近了些:“嗯?你说什么?”
“破军星,由南北上,隐匿于青天之下。“
这没头没脑的话季雁卿却听懂了——破军星又名摇光,指代贪狼,魔界与人界的交界处在南方,而青天即为天青山。
他说的是摇光君——季俨是摇光君。
季雁卿是在怀疑,但一直没有盖棺定论,却不想被人直接指了出来。
“你——!”
他刚准备问话,不想被黑衣人一推,踉跄了一步,只见黑衣人迅速无比的一转身,又没于滚滚人流之中。
“等等——!”
季雁卿知道难找到了,但还是起身追去。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那人看上去实在是太眼熟了,他必定经常见到,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然而自从他来到这里后,就没有什么事顺心过,他的路被人,不,是被狗挡了。
“季峰主在找人?“
那是谢无端,不过既不丰神也不俊朗,身姿也不风流,甚至还有些憔悴。
季雁卿满心窝火,连公鸡谢无端不风骚了也懒得追究,张口就道:“我只听说过御剑飞行要注意的,没听说过连找人都不行了。”
谢无端脸皮厚也不是一两天,对他话中的怒意充耳不闻,执着问道:“季峰主匆匆赶至此处,所欲为何?”季雁卿没有马上回答,他又追问道,“潇湘一事——”
“潇湘一案刚发,谢番主便强闯了白鹭宫,赶到了潇湘。如今却问我潇湘?”说完季雁卿就不耐烦了,黑衣人是没希望找到了,但他还要去找季俨,“谢番主自便。”
谢无端看上去是傻了,被季雁卿撂了一脸的泥也没见着发火,相反脸色诡异,嘀咕了一句“他在这里,那之前和我一起的是……”,转瞬也没在了人群里。
先前季雁卿无论如何也找不着季俨,两人之间像是被人下了个无形无味的屏障,那屏障却在黑衣人和谢无端相继离开后自发消失了,不一会儿就在河边的客栈前找到了季俨。
季雁卿心急如焚,季俨却站在河岸边,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与闹市格格不入的气定神闲。这么一对比,季雁卿还没来得及把先前的惊疑提上前,不满就篡位了,简要概括一下大概是——你不见了我这么担心,我不见了你都不来找我一下?
这时季俨看见了他,转过头来。姑苏城内两条河,一条多是人放花灯,一条河岸边是客栈,安静的很,季俨就站在河岸边,衣袍猎猎生风,于月光下对季雁卿微微一笑,道:“小时候和师尊走失过一次,当时就想着,万一以后还来这么一回,我就找个僻静的地方等着,师尊总能找着我的。”
他明明可能是摇光君,身份非比寻常,此刻却像是个孩子,透着对季雁卿全心全意的信任,只差伸手要抱。
季雁卿顿时就不气了。
没有什么事是季俨的一个笑容解决不了的。
如果有,那就带着耳朵和尾巴的季俨。
火气拐了个弯,成了一声欲盖弥彰的干咳,季雁卿不自在的问道:“来这么偏干什么?”
季俨走近他,和他离了一点距离,含笑道:“河边的客栈风景好,虽说花灯好看,但空无一物唯有月光的河流也有另一番风味,我想师尊会喜欢,便来订房了。”
月光一路畅通无阻,在季俨的背上碰上屏障,无奈只好在季雁卿身上投下一片阴影,却显得他双眼中所倒映的那个人愈发弥足珍贵了起来。
季雁卿顿时觉得喉头有些发干,心头一动,问道:”一间房?“
季俨一愣,旋即化为一笑,答道:”一间房。”
直到两人真睡在了一间房里的一张床上,季雁卿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什么不太对。
刚刚有人提醒过你季俨是摇光君啊!!那是谁你还不知道!!而且你还没确定季俨是不是啊!!!
美色误人,美色真的误人。
季雁卿小心翼翼的侧过身,正好能看见规规矩矩睡在他身边的季俨的侧颜。他用眼神将季俨的五官细细勾勒了一遍,不得不承认任何强加于这张脸的词句都是亵渎,唯有月光能替他镀一层银边。
季俨的血统没有任何问题,从别人口里听出修为也没什么问题,那么想确定他是不是摇光君,就十分简单了。
毕竟在睡觉,季俨再恭谨端庄,衣服也是宽松的,领口微敞,一把就能拉下来。
可能是黑衣人给他的感觉太过诡异,季雁卿吞了吞口水,一手撑头,一手缓缓的伸了过去,两指捻着他的衣襟拉了下来。
胸口除了用来放血的十字伤疤,七粒红色小痣,呈北斗七星状,勺柄末端的那一颗正好压在心口——那是摇光星。
“师尊看完了吗?”
季雁卿猛然抬眼,发现季俨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正看着他——想来也是,毕竟季俨修为高出季雁卿许多。
季俨撑起身坐了起来,一头青丝随意披散在他的肩背上,他那张先前才被月神眷恋的脸显得十分疲惫:“师尊想必知道了,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他这么直白,季雁卿反而不好逼问什么了。
见季雁卿不说话,季俨捏了捏鼻梁,对着季雁卿舒展了眉眼,露出微微一笑:“我闻到师尊身上有生人的气息,是我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听人说了什么吗?”
季雁卿哑口无言。
说是,他早就怀疑季俨了。说不是,他又的确是受黑衣人影响才干了这事的。并且不知为何,明明被骗的是他,他却有了种莫名的愧疚感。
种种心情着实复杂的难以言说,于是他哆嗦着嘴唇,从一片浆糊的脑海里挖出了一个字,轻轻的吐了出来:“滚。”说完他像是惊醒了一般,避开季俨的眼神,有些语无伦次的解释道:“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其实早就......不,你先让我想想。”
季俨看了他一眼,就无比体贴的摸摸索索的下了床,找着了自己的外袍,随意披在了肩上,又看了看窗外波光粼粼反的河流,这才往外走去:“我骗了师尊许久,想必师尊现下也不是很想跟一个骗子说话。我这便走了。师尊不用担心,我走不远的,就在隔壁。”季俨拉开门,像是自言自语的一声叹愿,“只可惜,我明日原本还想约师尊看花灯的.......”
他的尾音消失在关门声里,而季雁卿没有抬头。
许久后,季雁卿抬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就看到了门外的影子,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像是要站一宿——那是季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