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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踏上归途,季雁卿心里想的还是空觉大师,但又说不出来心理到底是个什么感受,只好日复一日的沉默,看书发呆两不误,唯独一张嘴像是被缝了一样,成了个锯嘴的葫芦。如此过了一阵子,眼看天青山都要到了,他还是那副不愿意多说话的鬼样子,满脸漠然,俨然回到了被雷劈之前,整天像只病鸡,急的韩诚都来问过好多次。
终于一天,季俨受不住了,接连叫了季雁卿好几声得不到回答后,终于提起胆子一把抽掉了季雁卿手里的书——从试剑大会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放肆过了。
“干嘛呢干嘛呢。”没了书,季雁卿干脆往靠垫上一靠,浑身懒散如被抽了骨头,“长胆子了?把书拿回来。“
然而他虽然这样说,屁股却一直黏在椅子上一动未动,完全看不出他有任何想要继续看下去的意思,说着说着他就断了片儿,眼看他的思绪不知道又飞去什么地方了,季俨叫道:“师尊?”
季雁卿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嗯”,浑身散发着一股无事退朝的气息。
简直懒散的没边了。
季俨错看眼不看他,一时的冲动后,他又开始用无限的疏离克制自己,道:”师尊近日以来神思恍惚,掌门师伯已经过来问过许多次了。“
说的像是他自己不担心一样。
前不久,黎子玄刚从悲痛中解脱一些,就怀揣着满腔的忧虑前来探望,刚撩开帘子,就被季俨无怨无悔的模样辣了眼睛,觉得自己的关心简直碍眼,连问也没问一声,直接放下帘子就走了。
季俨的问话传进季雁卿的耳朵里后,他先是十分缓慢的处理了一下这个信息,半晌后才梦游似的缓慢点头,道:“我知道了。”顿了顿他又觉得自己这语气不太像样,又补充道,“劳你们关心了,我没什么事。”
季俨看着他不说话,眼神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心里委屈但就是不说,如果尾巴还在的话一定能在身后甩秃毛。
“师尊心有顾虑,如果不嫌弃,可以说与我听听。”
季雁卿一阵无言,凭心而论,他其实也知道自己状态不对。季雁卿过去一直信奉‘衰极不忘吃饭,心死不忘犯贱’,像这么清心寡欲的万事不得劲,只能靠看书暂时忘却自己,的确是头一遭,不新鲜,想死倒是真的。
思来想去,花缎的事只能算是一个引子,将他积累依旧的各式情绪炸了个满堂彩,都有胆子强破境界了。不过这种感觉也只有一瞬,连寻短见这一步都被略了过去,满堂彩过后直接成了灰,只留下空觉大师那一段又一段的往生咒在耳边响起,让他时常感觉自己如飞花落叶,被咒文托起,漂浮至半空,身下是险谷深涧,寒山古寺,岁月爱恨皆如流水,在他耳畔窃窃私语,时远时近,最后将他远远甩开,再回首已是百年,唯山风入林,送来阵阵钟磬之声,撞的他心头一颤,将他先前冒出的情绪全搅和成了灰。
不过他心里大概也是明白这是由于自己想得太多,大师十有*是没这意思的,大师非但没他这瞻前顾后,死不利索又迈不出的顾虑,反而还有种‘天道同不同意是天道的事,我度不度随我自在任性'的骄狂。于是颓废了这么些日子,他也有重新振作起来,继续发扬空觉大师那份敢于天斗的精神的打算。
但这感情的变化实在是太复杂了,说出来不但不像样子,还有点污蔑大师的嫌疑,实在难以启齿,于是他略一思索,重新操起了他惯常使用的油腔滑调的回答:“真没什么,可能是我生来对空觉大师一类的高僧.......不太适应。”
季俨疑惑的看他,看上去被他这解释绕的更懵了。
既然都开了个头,接下来的话季雁卿就说的心安理得了:“空觉大师的后脑勺实在是太亮了,这些日子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有些晃神。”想了想他又十分真心实意的三纸无驴道,“真的太亮了,晃眼,说来他们云门寺夜半只要掌一盏灯就可以了,一群僧人一起,大概能反光吧。”
合着在他心里,云门寺那佛莲一般的高僧就和反光照亮的没什么区别,也不知若是给他手腕上那串佛珠听见了作何感想。
季雁卿说着说着,瞟见季俨神色似乎不太对,心里不免有一点慌,于是很好的发扬了自己找死的精神,继续说道:“说起来,你小时候印的那盏爪印灯你还记得吗?我还说要连成梅花呢,别说,出来这么久了没见着还挺想的,不如回去后多印几盏,以后我们出门都随身带着?“
他以轻松的口吻调侃季俨,自以为说了一段十分温馨的趣事,却没想到让季俨更气了。
季俨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担惊受怕,生怕一睁眼就看见季雁卿又变得和过去那个一模一样,结果这一开口,他就知道自己的是瞎担心了,季雁卿没变,正经的时候永远都只有那么一点,剩下的都在一如既往的可恶。
他一颗心落地的同时,又觉得被割的血肉模糊。
“从他嘴里就听不到几句真话。”他有些生气,想出去冷静冷静,但又管不住自己的手,还是先去帮他泡好了茶。
季雁卿看着他,也在暗自揣摩是否说错了话,他对带孩子没什么经验,得亏季俨不是个真幼童,不然也不能平安无事的活到现在,但他对应付季俨这么一个大男人更没招,非要说的话,他近三十年来的宅男生涯里,就没有跟谁同床共枕过的经历,季俨从小到大真都是他的头一遭,要了老命。他想把系统拖出来问问数值和进展,半天后才反应过来,系统还在升级。
他反思一会儿,大概也觉得自己先前那几句话不太真诚,有点伤人心,虽说依旧心累的不想说话,但还心中一暖,抬手扯了扯季俨的衣袖,低声道:“是我食言了,你的新衣裳等下回吧,好不好?”
他这话题转移的着实明显,但季俨吃他这一套。
季俨手中动作一顿,和你没有关系,你并未对我食言,这些话排着队想从季俨嘴里跳出来,最后又被他悉数吞了回去。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将茶泡好,待车厢内茶香四溢后,他倒了一杯,放在了季雁卿的手中,转身拉开了长久以来一直闭着的帘子,顷刻间,阳光倾泻而入。
季雁卿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线晃眯了眼,季俨修长的手指翻飞,将帘子系好,转头看看他,半晌后一笑,轻声道:“师尊,外头天气正好。”
季雁卿一怔,心里一方城池被他那一声笑搅和的兵荒马乱,片刻后他闭上双眼,往后一倒,手上还护着那一杯清茶,轻声道:“真好。”
韩诚等人三月初下山,十日后苏瑶就背着包袱来到了山下,下山时她对守山弟子豪言壮语,面对打趣,险些拔出凤鸣以证其坚决,然而一到出山口,她就怂了,像是只被捆了爪子的乌骨鸡,无数次抬腿,也没走出那条线,最后一次干脆把剑抛了出去,结果还是用树枝勾回来的。
都说天青山的九峰主苏瑶是个鬼见愁——但仅限于胆敢出现在天青山上的鬼,她能单枪匹马的跟人战个痛快,但出了天青山就不行了,她有种怪病——死活不出山。
也说不上她这毛病是怎么养成的,小时候没人注意,等她大了,本事也够了,想改都改不过来了。这有些掉面子,苏瑶不好意思回去,只好赖在山下,久而久之就自发指导起了外门弟子基本的功法。
两三个月在修士的一生中不过稍纵即逝的一瞬,即便如此,苏瑶还是感受到了一日三秋的漫长苦痛,天青山下从白雪覆青石,到燕语莺啼,重重叠叠的春山藏在一片平芜之后,而行人更在春山外,直至绿树成荫时,去白鹭宫的一行人总算是回来了。
韩诚刚下车,一身的骨头还没来得及归位,就被扑上来的苏瑶砸了个满怀,顿时浑身上下噼里啪啦一阵响,心里只觉得这丫头的记忆搞不好是真停在了百八十年前,她还是个小矮子的时候,砸人轰人完全没有顾虑。
一边的黎子玄从来就不放过任何嘲笑苏瑶的机会,掌门师兄不敢说的话,他敢说,于是拎着苏瑶的领子,将她一把薅了下来,道:“小师妹,你还当这是你刚上山的时候,从楼上往下一跳,随随便便谁都能接住你呢。”
这么些年下来,苏瑶已经训练有素,永远能够在黎子玄出声呛她的一瞬,就开始反唇相讥:”黎子玄你可真出息,下了趟山都能拎动我了。“
眼看刚回来就要鸡飞狗跳,韩诚又是一阵心累,每时每刻都能生出一种‘不如这掌门我不当了’的冲动。
季雁卿看不下去了,一手插入两人中间:“还在山下呢,让人看着像什么样子。”
自从那日以来,季雁卿的状况慢慢好了起来,现在也有心情插手这些闲事了,神色虽说还有些懒散,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苏瑶虽说跟黎子玄吵起来十分的机灵,但在其余师兄师姐面前就是个标准的小师妹定位,十分的听话,于是立马收了手,半晌后瞟了季雁卿几眼,问道:”雁卿师兄的意思是,我们上山了可以继续吵吗?“
季雁卿:“......”
他发誓,他一定听见了内门弟子的笑声。
韩诚已经率先上了山,留下他们三个并部分弟子在后边儿磨蹭,山路上,苏瑶拽着季雁卿的袖子,一路叽叽喳喳个没完,从小狼崽子竟然长这么大了,还有了名字,到白鹭宫好不好看,众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解答,这点儿功夫,韩诚已经走的没影儿了。
苏瑶嘀咕了一句:”掌门师兄走这么快做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黎子玄和季雁卿心里皆是一惊,手心有些冒汗。
“对了,八师姐呢?八师姐前阵子还传信说和你们一同回来呢,怎么没见着人?还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她蹦蹦跳跳走在前面,像是一只精力充沛的小羊羔,一路还能发出‘咩咩’的叫声,没得到回答后回头纳闷道,“你们怎么不说话?”
这时她余光一扫,见到了黎子玄一直放在布包上的花簪,心里顿时一喜,拿了过来,左看右看,尽管没下过山,但依旧凭借着女性生来的直觉判断出这真好看,越看越开心,道:“四师兄,这花簪太好看了!我就不计较你那几本剑谱的事了!”
有奶就是娘的小混蛋!给枝花簪就是四师兄了!
黎子玄心情十分复杂,看着苏瑶满脸的欢喜,艰难的开口道:“那枝花簪,是八师妹的。”
苏瑶一愣,悻悻的停住了准备将花簪戴上头的动作,失落了一瞬后又问道:“那八师姐人呢?“
黎子玄不敢看她,心里终于明白了韩诚跑这么快的原因。他沉默不语,借彼此道袍广袖之便,扯了扯季雁卿,求他帮个忙,然而季雁卿的状况不比他好多少,一时间他甚至觉得空觉大师的渡亡经又阴魂不散的响起来了。
苏瑶见他们不说话,更莫名其妙了:“说呀。”
前阵子天塔钟声阵阵,没人来叫她,她也就没往心里去,这时她终于想了起来,顿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她又转向后面那群眼观鼻鼻观心的内门弟子,没来由的有点生气,“你们倒是说呀,八师姐呢?”
黎子玄硬着头皮,说道:“八师妹她......”
“黎子玄你吞吞吐吐干什么,还是不是男人了!”
“不在了.......“
一瞬间苏瑶以为自己的耳朵不好使了,不然怎么黎子玄那废物点心说的话,都让她觉得像是天青山顶的白毛风一样,让她遍体生寒了呢?
“你说什么?”
黎子玄将一直随身带着的那个布包打开,露出了一堆灰,风一吹差点洒了大半,立马又手忙脚乱的包好,这才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八师妹鬼气缠身,自毁内丹,不在了。”
苏瑶想问问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但嘴开开合合也没能说出一句话,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抖了起来,她的目光从在场的每一个人面上扫过,最终抖的没能拿住手中的那枝花簪,让它掉进了山道上的积雪里。
韩诚一上乾坤峰,就直接奔向了天塔,在他之前,木杳已经不知道在门前候了多长时间了,头发肩头上全是积雪,远远看去像是白了头,而向来候在天塔门前的小弟子却不见踪影。
木杳知道韩诚来了,但没有回头,韩诚也一言不发,和她并肩站在了风雪里,不知过了多久,天塔的大门轰然打开,木杳韩诚同时抬头,见那哑巴小弟子手执拂尘站在门口,定定看了他们许久,才深深的一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
天塔内,徐观依旧站在他那饱含清苦的香火气的蒲团旁,见两人进来后也不客套,只剩眼白的眼珠盯着他们,十分可怖,半晌后,才侧身让开,身后一排香烛展现在韩诚和木杳眼前。
木杳当即身形一晃,险些站不住,韩诚扶住她,像是一根顶天立地的脊梁,即便劳累,即便苦不堪言,也不敢弯掉分毫。一行泪水从徐观眼中流下,像是要将他这百年来苦苦压抑的悲和喜一次性流个干净。
“第三根和第六根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