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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桑吉雅第一次参与族内会议,却是她第一次坐在父亲从前的位置上担任主持。
从这个角度,她可以清楚望见台下每一个多拉蒂的脸,他们披在肩上的黑袍款式各异,脸上的愤怒却如出一辙。桑吉雅这才意识到,她在这里看不见一个直属血亲。
“在完结之前,”她清了清喉咙,声音已哑得几乎无法辨认。桑吉雅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场好觉,她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长老在今天早上没偷偷递上一碗麦片的话,她肯定熬不过整个继位仪式。“请问有没有别的事情需要我们讨论,或者得悉?”
台下一片死寂,片刻之后,才有人轻轻举手。
“奥戈哲大人目前仍然下落不明……”
桑吉雅心不在焉地靠上椅背。和她过往幻想过千万遍的触感不一样,这张椅子坐上去相当不舒服,只要有一点点放松,便会被坚硬的木材硌到骨头。她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可以坐在上面一脸平静地议事,而且一坐便是一整天。桑吉雅抬手止住了那个人的发言,“我收到消息,他目前身在彻尔特曼,费亚女大公的辖地之内。就我所知,他在女大公的城堡之内,无法自由行动。”
这个说法已经足够委婉了,然而台下的人依然沸腾起来。
“又是她干的?”
“还能是谁?杀了一个,还把另一个卖到吸血鬼手上!”
桑吉雅转了转拇指上的指环,用两句话便让所有人闭嘴:“他自愿与否已经不再重要──奥戈哲使家族蒙羞,这一点无从置疑。我正考虑将他从家族除名。”
坐在侧席上的精灵长老看她一眼,似乎有点不认同。
“即使最后他平安回到法塔,”桑吉雅一一扫过族人惊愕、失望的目光。这步棋有点危险,但她必须要走。“也没人能够保证他神智清醒、心智正常。凡比诺侯爵的儿子便是最好的先例,他到现在都被诺堤关在城堡里,而血族甚至还是他们名义上的盟友。这个决定使我心碎,然而恕我直言,在座没有人能够为奥戈哲担保,他这一刻仍然愿意为多拉蒂的利益而战。”
她扬起眼眸,“审判所已经得出结论,杀死父亲的真凶是塞拉菲娜,诺堤则是从旁协助,提供药剂原料。我不希望在座诸位误会什么──这是战争前夕。接下来我们有一场硬仗要打,任何可能危及我族的行为,都不应该被宽容对待。”
确定没有人再开口之后,精灵长老稍稍倾前身体,为双方打了个圆场。
“桑吉雅大人说得不无道理。然而此刻将奥戈哲大人逐出族外,似乎作用不大。我建议将此事暂时搁置,直至一切完结、或者是奥戈哲大人回到法塔之后,再行商议。”
桑吉雅看了看长老,然后重新转回去。“那么,就依长老说的,此事另行商议。摩善大人、西拉大人、芬奇大人,请将审判结果通知摩诺尼歌各州,察看多拉蒂的存粮,并且数算一切物资。请向联邦的诸位大人说明,多拉蒂已经向叛徒塞拉菲娜发出通缉令,如果诺堤不将她尽快交出来,我们便需要攻打凡比诺。到时候多拉蒂便需要大量盟军。”
被她点到名字的几个人迅速离去。桑吉雅又想到几件没那么重要的事情,一件一件分配下去,直至坐在大厅里的只有她和长老两个人。桑吉雅深呼出一口气,以尽量舒适的姿势靠在椅上,享受片刻这份得来不易的安静,才低低地开口,“你把那个占星官怎么了?”
满脸皱纹的精灵笑了一笑,和在众人面前发言的声音不同,此刻他的笑声低沉却年轻,“把他扔到后山的森林里面了。之后几天或许你需要留神,他说起话来或许会有些口齿不清。”
“我知道了。”桑吉雅随口应下,又说:“他们竟然没有问我消息来源是什么。”
“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总是没什么逻辑的。更何况即使他们问到了,你也不难解释。”长老这样说,从口袋里翻出一个手掌大的盒子,“我赶了三个昼夜的路,总算赶得及回来参与妳的继位仪式。来,这是为妳准备的礼物。”
桑吉雅惊喜地挑挑眉,接过来打开一看,和她之前说过很喜欢的红宝石项链款式差不多,宝石却更加璀璨纯净,宛若鸦血。她勾起唇角,用小指勾着那条项链,侧身半是撒娇半是命令地向他说:“给我戴上吧,培斯洛最优秀的珠宝商,我的鸦眼大人。”
微凉的手指碰到了她温热的肌肤。桑吉雅闭上眼睛,感觉到抚过她后颈的手指上的皱纹,不禁打了个哆嗦。即使她很清楚身后的人是谁,她也不能接受自己和一个认识的长辈亲密至此。“亲爱的,你能把模样换回来吗?我已经一个月没有见过你了,起码在你走之前让我再见一面。”
“嗯?”长老为她整了整项链的角度,又将落到后颈上的碎发重新别起,动作慢得不像犹豫,更像挑逗。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站起身来,示意她和他一起走向家主书房。
殿后的桑吉雅关上房门,再次转身的时候,眼前的老人已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她久未见面的红发情人。她对上青年的金色眼眸,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腕便被他轻轻一拉,桑吉雅便踉跄着走到书桌旁边,正好跌落于他怀中。
她的脸颊被人用双手捧着,她的笑还没完全抿出来,嘴角还落下了一个吻。
桑吉雅想要闭上眼睛,然而当她垂眸的时候,却看见了地毡上一滩铁红色的血迹──她终于意识到,她的父亲在这里咽下最后一口气。而杀死他的两个凶手正站在这块地毡上,与彼此接吻。
她莫名地觉得兴奋起来,随势半倚半坐地躺在书桌上面,后脑仍然被男人按着,背脊也折成一个优美的弧度。
当男人放开她的时候,桑吉雅已忍不住按着自己的胸口喘息。
“费亚那边的线人已经准备就绪。”男人在她耳边低语,呼吸声竟然还很规律,仿佛他方才只是在一边观看,根本没参与其中。“随时都可以动手……妳刚才为什么坚持要逐奥戈哲出去?这或许会惹来多拉蒂猜疑,大战在即,那可不是件好事。”
“一来如你所言,刺激他们的情绪。”桑吉雅把双手绕到背后,为自己解开略显复杂的绳结,“奥戈哲性格不好,多拉蒂却很喜欢他那张脸。失去他的话,他们会更恨塞拉菲娜,主战情绪会更高涨。二来,如果多拉蒂家主还有别的人选,他们不可能全心为我而战,亲爱的,一支留有后路的多拉蒂军队,可无法抵抗诺堤家的恶龙。即使没有其他诺堤会为守护塞拉菲娜而应战,路迦.诺堤和他那条炎龙也一定会参与其中,你也知道的。”
男人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一只手仍旧放在她的后腰上,另一只手则是拨弄着她垂在胸前的发辫。很明显,他正在权衡利弊。
她失笑着抬起他的下巴,“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混血就有这点不好,你们遭受过太多不公平的对待了,于是每一步都会想得太多。没事的,我既然已经回到法塔,多拉蒂自然在我的控制之下。你无需忧心。反倒是你──我不明白,为什么你非要亲自往那里去不可。见证路迦.诺堤成为侯爵比留在我身边更重要吗?”
“我必须去。不是我的话,大概连见他们一面的机会也没有。”鸦眼这样说着,打开怀表看了看。“离有人进来打断我们,还有多久?”
桑吉雅拉起他的手,随意地印下一个吻。
“足够的时间。”
当书房的垂帘被重新拉起,房内的红发男人又换了一张脸。
窗外的日光如水一般冲刷过书房每一个角落。桑吉雅逆光坐在书桌后方的位置,一边拉好胸前的衣襟,一边努力平伏气息。
男人系上袖口的暗银色袖扣,将衬衫下摆塞回裤子里的同时,也露出了后背上错综复杂、如藤蔓一般由下至上生长的鞭痕。他的发色已不是如火一般明亮的红,而是北方常见的深棕;眼睛也不是精灵特有的浅金,而是不深也不浅、平凡得随处可见的蓝。
倘若极夜在的话,她一眼便能认出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
“你不会做得太过份的,对吧?”桑吉雅问他,“我还需要奥戈哲来牵制塞拉菲娜,要是他被你玩死了,我会很苦恼的。”
“他不会死的。”鸦眼淡淡回答,一说到正事他的表情总是如此,谁都没办法在上面看出任何倾向或者情绪。“我只要我想要的东西,不多也不少。毕竟,我也不能空着双手去拜访凡比诺侯爵,不是吗?”
桑吉雅咬咬嘴唇,似乎还有点不信,“……嗯。”
“相比起来,这里还有更值得妳用心的事情。”他快步走到桑吉雅身边,给了她一个脸颊上的轻吻,她便知道这意味着告别。“其实法塔还有其他可以伤害塞拉菲娜的东西,只是你们还没发现。在我不在的时候,试试将它找出来并且使用吧,我的小姐。”
“什么?”她抬起头来。
“我得走了。”他却避而不答。桑吉雅想要拉着他的衣袖问清楚,然而她的指尖还没碰到衣料,被风吹得翻飞的披风便扫过她的手背。鸦眼拉上兜帽遮住自己的面容,被压低的声音随风传来,连颂语听上去都像句乐见其成的预言。“愿荣耀归于兄弟会。”
桑吉雅怔怔看着他离去,直至他的脚步声远得听不见了,她才放下手来,低声和应着他的告别之言。
“……愿荣耀归于兄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