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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顾因着足疾的关系,并未迎出去,坐在堂屋铺着虎皮垫子的鸡翅木罗汉床*上等候,待见着十公主,尚未做下礼去,十公主已经是上前一步,盈盈笑道,“想来这个就是阿顾表姐啊!”朝着自己福身道,“表姐万福。”
阿顾忙侧了半边身子,让了一半去,回礼道,“不敢当,该是我道公主万福才是。”
二人对视一笑,在榻上相对着分宾主坐下。先帝大行不过半年功夫,十公主身为先帝之女,如今尚在孝期里,身上不过着了一件月白素襦裙,衬着一张圆圆的脸蛋,玉雪可爱,偏头望着阿顾的目光中闪烁着淡淡好奇。
六皇姑丹阳大长公主多年前丢失的女儿顾氏找了回来,丹阳皇姑乃是太皇太后亲女,太皇太后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外孙女喜爱非常,特命人收拾了鸣岐轩给这位顾家表姐居住。太皇太后冯氏威势权重,一生共有一子二女,其中这一子便是去年驾崩的神宗皇帝,长女便是丹阳大长公主姬长宁,次女为玉真公主。神宗皇帝子嗣繁衍,两个同胞妹妹却子女缘分皆不显,唯一所出骨血便是阿顾一人,丢失在外头七年之后方又找了回来,不说公主和太皇太后珍惜自己的爱女和唯一的外孙女儿,连弘阳殿中的圣人都看重非常,虽因忙于国事不能亲自探看,但也命了新任职的内侍梁七变往鸣岐轩送了一份重礼。
十公主是如今太初宫中唯一的皇女,在自己的寝殿临波阁中得了消息,便思忖着:自己与阿顾算起来也是嫡亲表姐妹,阿顾今日迁入鸣岐轩,自己这个表妹也该上门恭贺,便收拾了东西自行登门到贺,“早就听闻丹阳皇姑家有一位姓顾的表姐,可惜小时候走失了,心中也是想念的。”女童面上笑容十分真挚,声音甜蜜如一管沁泉,“阿顾表姐,我在先帝女儿中行十,闺名红萼,小名叫阿鹄,你就随十二皇兄一般喊我小名吧。”
十公主表现的这般热诚,阿顾颇有些招架不住,点头应道,“阿鹄。”
十公主回过头,吩咐道,“凝朱。”一个朱色半臂的大丫头上前一步,大约十七八岁年纪,容貌温和敦厚,手中提着一个八角金丝笼,向十公主福身道,“公主。”十公主接过凝朱手中的金丝鸟笼,笑着道,“阿顾表姐今日乔迁之喜。妹子上门恭贺,手上也没有些别的。这只绿尾鹦鹉还有几分逗趣,奉给表姐便作为阿鹄的乔迁之礼。”
阿顾微微一怔,凝目去看,见金丝玉竹八角笼待着一只绿尾鹦鹉,爪子抓着立在笼中横杆上,甩着扫把一样蓬松的绿色大尾巴,扑棱棱的张开翅膀,摇头晃脑的念道,“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乖巧又逗趣。不由心中喜欢,一双明亮的荔枝眸中露出明显的喜爱之情,却还是笑着道,“公主实在太客气了。表姐妹间哪里需要如此?”
“要的,自然是要的。”姬红萼坚持道,“表姐远道而来,我这个公主在宫中总也算是半个主子,哪里有空手上门的道理,”说罢,半转过身子,用袖子遮住身体,作势欲走,“阿顾表姐若不肯收,可是觉得我的礼不值钱,看不上眼?”
阿顾便没奈何,没了脾气道,“我哪里有这个意思?”转身吩咐菊儿,“菊儿,将这只鹦鹉挂在次间窗子下头,好好照顾。”
“哎。”菊儿脆生生应了,桃杏菊桂这四枝花的小丫头都是年纪小小的女童,瞧着这只神气活现会念诗的绿尾鹦鹉也是十分喜欢。菊儿上前一步接过金丝鸟笼,吟吟笑道,“娘子便放心,奴婢定会好好照顾这只鹦鹉的。”
姬红萼这才作色欢喜,重新在阁中坐了下来。
鸣岐轩外春光明媚,小丫头奉上扶芳饮和琳琅的糕点,“阿顾是从哪里过来的?”姬红萼好奇询问道。
“我这些年一直住在江南东道的湖州。”
“湖州?”姬红萼想了一下,“我十皇兄吴王的封地好像就在那儿附近。湖州的景色美么?”
“很美。——湖州邻近太湖,多产丝绸虾米。每年春天很早,桃花就开了。这些日子我一路从湖州到东都来,看到田野里的庄稼抽穗,绿油油的,很是惹人喜爱。”
“……真的有这么美么?”姬红萼脸上闪过一丝羡慕之色,“我从小一直住在宫中,还没出过宫门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见一见阿顾所说的景色!”
阿顾怔了怔,不大理解姬红萼的感慨,笑着道,“这太初宫也很美啊。我前儿进宫的时候,从北苑那儿过,只觉得亭台楼阁不计其数,犹如神仙之境,可比湖州乡野之趣要美多了。”
“阿顾你刚进宫,怕是不大清楚,”姬红萼叹了口气,“这宫中就算再美,看上个一阵子,也就腻了。”她忽的抬头看着阿顾,抿唇微微笑道,“现在阿顾来了,我可高兴了。”十公主的脸蛋颇圆,笑起来的时候有着两个深深的梨涡,明媚动人,肌肤白皙如雪,“皇兄这一次奉着皇祖母巡幸东都,六皇姐和八皇姐年纪都大了,因着守孝需静心少行,都没有跟过来。十二皇兄虽然和我交好,但他毕竟是男孩子,成天喜欢往外跑,也不能时时陪我。我正觉得有些寂寞,可巧阿顾就来了。这可就好啦,以后我们两个就可以一处玩啦!”
这般天真明媚的女童,总是讨人喜欢的,便是阿顾也不例外,嫣然笑道,“我也觉得很好呢!阿鹄你太客气了,我刚刚进宫,正是很多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做,也希望你常常来陪我啊!”
姬红萼朝着阿顾眨了眨眼睛,盈盈笑道,“那我们可说好了,我日后常来找阿顾,阿顾可不许嫌我。”
阿顾心下微微有些愕然,笑道,“这可怎么会呢?”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十公主便起身告辞了。
阿顾静静看着十公主的背影,小公主背影纤细,但落在地上的每一步,都十分的踏实。
姬红萼乃金枝玉叶,公主之尊,按理说当是极其尊贵的了。但在刚刚的相处之中,阿顾几乎能明显感觉到十公主的示好之意,甚至几近于讨好。要知道,十公主今年不过六岁,她这般友善示好,究竟是出于天性纯善,还是另有所图?阿顾微微沉吟,转头问朱姑姑道,“姑姑,你刚刚跟我说起十公主和燕王,只起了个头,十公主便过来了。如今能不能继续说下去呢?”
陶姑姑目中闪过一丝轻微的笑意,轻轻道,“娘子先前在民间,可曾听过唐贵妃的大名?”
“自然听过。”阿顾笑着道。传言,大周皇室姬家男子多出痴情种。太*祖姬宏一生怀念早逝的穆顺周皇后,太宗皇帝姬兴敬慕文德谢皇后,高宗皇帝与应天女帝薛妩伉俪情深,英宗皇帝姬敬情归和恭容皇后,仁宗皇帝姬敛亦深爱肃明杜后。阿顾的舅舅,神宗皇帝姬琮自遇到唐氏女那一日起,所有的情爱便都投注在唐真珠身上。据说这位唐贵妃风华绝代,举手投足之间光彩照人,自唐氏女入宫之后,六宫粉黛无颜色,天子雨露皆落于唐贵妃一人。宫中人时称呼神宗三郎,呼贵妃娘子,二人相处如若民间夫妇,谱写了一段香艳动人的恋曲。
“先帝钟爱贵妃,自建兴五年后由唐贵妃入宫专宠之后,他生之子只有只有燕王和十公主。唐贵妃不喜燕王与十公主,燕王生母周嫔是太皇太后表外甥女,得太皇太后庇护,在宫中尚能过得一些好日子,十公主的生母谢才人身份低微,又无帝宠,就过的很不好了。说起来,此次圣人奉太皇太后幸东都,本只打算带燕王一人,是燕王在太皇太后面前为十公主说好话,才带上了十公主。十公主说是公主……在宫中日子过的也算可怜。”
阿顾看着窗下跳跃吟诗的绿尾鹦鹉,点了点头。
说起来,这会鸣诗的鹦鹉固然可爱,闺中姐妹相赠,也取得一个奇巧之趣,但若十公主手头松敞,又怎么会只送一只小小鹦鹉?境遇如此,态度低一些,便也是正常的事情了。
陶姑姑忽的望着阿顾肃声道,“顾娘子,你本是大长公主爱女,身份尊贵,你既敬着奴婢几分,奴婢便打算倚老卖老说一句话。”
阿顾肃然,“姑姑请说。”
“娘子身份,日后回到长安定会与其她贵女交往。宴饮之上一言一行皆有风仪规矩,一般贵女从小在绫罗富贵中长大,浸淫日深,礼仪规矩自然而然的也就会了,行止言语之间风范怡然。娘子之前落在外,不免在此之上有些欠缺,更兼着身子不好……这虽不是你的错处,但日后显于人前,总是不免受人低视。你若愿意听老奴一言,老奴便斗胆劝一句:正因着如此,娘子才更应该在这方面下些功夫,将欠缺努力补足。”
阿顾悚然,朝着陶姑姑福身拜道,“还请姑姑教我。”
陶姑姑肃刻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笑意,道,“娘子因着足疾的缘故,这行走一项便免了。其余坐姿,饮食,礼仪诸项行止都需详加磨练,这诸项之间第一要紧又是行礼……”
……
破晓的天空吐着一线淡淡的鱼肚白,晨风吹过满州的桂树,发出沙沙的声响。丹阳公主匆匆上了九州池上的小舟,舟楫一荡,在池心划出一道水痕,公主登上东洲,在小宦者的引领下穿过曲折环绕的着九曲游廊,淡淡的晨雾渐渐弥散,东洲遍植的桂树枝叶上宿露带着经夜的凉,微微晃了晃,滚落下来,碎成了几滴晶莹的珠子。行了一段路,远远瞧见登春阁上,一位银裳青年男子临阑干而立,一轮圆旭的太阳在他的身后刚刚跳出天际,射下万丈光芒,初春的晨风凛凛吹过,拂着银裳男子的衣襟,扬起广袖烈烈之势。
一位大约二十三四岁的朱袍宦官立在登春阁前,身条瘦削,面容精干,眼神峻刻,见着公主,拜了下去,“奴婢见过大长公主。”
“高无禄,”公主矜持的点了点头,“起来吧!”
高无禄让到一旁,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公主请上阁,主子在上头等候你多时了!”
公主立在台下静了静,轻轻登上台阶,上了高台向着银裳男子福身而拜。男子伸手拦住,搀起欲屈膝下去的丹阳公主,“姑母不必多礼。”这位少年男子面容俊秀,年纪也不大,广袖之上用银线盘织而成的五爪升龙极为夺目,声音如行云流水流泻,“您和我本是亲人,如此太见外了!”
“礼不可废。”丹阳公主正色坚持道,目光微垂,盯着少年男子广袖上的银色五爪升龙, “妾身本就当全礼的。再说了,”她顿了顿,眸中呈现出诚挚感激之色,“您为妾身找回了丢失多年的女儿,对妾身之恩可谓再世,妾身铭感五内。”
“姑母客气了,”男子优容一笑,道,“这次是行人司的人凑巧寻到了那顾成勇的线索,这才寻到表妹下落。说起来,姑母之女亦是我的嫡亲表妹,我略尽绵力,也是应该的!”
一轮红日升到空中,洒在东洲之上,阳光一片暖煦。男子的声音一片絮絮,“今日我请姑母过来,乃是有事相求。”
“您请说。”公主垂眸,恭敬道,“只要妾身力所能及,决不推辞。”
“姑母言重了,”男子唇角微翘,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我求姑母的事情,绝不至于令姑母太过为难。我想请姑母在太皇太后陈情碎叶城用兵之事。”
公主微微一怔,眉头微微皱起来。这段时间西域兵事在朝上吵的沸沸扬扬,她虽然平日里对朝政不大关心,在后宫中倒也听了一耳朵。月余前西域黑山以北的达奚部叛乱,占了碎叶城。碎叶城旧族腾里斯率残兵奔赴大周安西都护府,向安西大都护张孝瓘求救。安西都护张孝瓘上书朝廷,朝堂上为此争议不休。以左金吾卫大将军程伯献为首的武将力主当命张孝瓘派兵前往平叛,为滕里斯主持公道;而宰相朱潼等人则认为新主刚立,不宜动刀兵。且安西四镇疆土遥远,只要叛军首领康格尔愿意上书继续臣服大周,承认大周对碎叶城的统治,大周亦可命其治理碎叶城,不必派兵出征。双方在朝堂上相持不下。
中原南北朝分治,战乱数百年纷争不休,太宗皇帝姬兴辅佐高祖从太原起兵,统一全国建立大周朝。太宗皇帝乃一代令主,在位之时勤理文治,盛修武事,大周府兵战力强盛,平突厥,克高昌、龟兹,刀兵之名远播西域,西域诸小藩国尽皆臣服,奉太宗皇帝为天下共主,尊称为“天可汗”。高宗皇帝姬桦继承了太宗皇帝的遗志,平高句丽,兵锋远播西域,大周陌刀队到处,西域诸国望风云服。及至应天女帝临朝,以女子之身统摄朝政,朝中反对者至女帝朝终不绝如缕,女帝将大部分心力放在朝中提拔心腹,排除异己,巩固自己的统治上,大幅收缩对番邦军事力量。当是之时,吐蕃崛起,在西域地盘上与大周争雄,大周在西域的绝对优势渐渐沦丧,安西四镇几度陷入周朝和吐蕃争夺的局面中。之后几朝,大周皇帝在朝时间不长,对外武力始终不振。
天册六年,先帝神宗驾崩,新君登基,有意重振大周西域雄风,自是力主派兵打压达奚叛军。临朝摄政的太皇太后却政见保守,认为国内新君登基,当以内务为要,至于西域方面只要维持基本的稳定就好,属意和解。祖孙二人对峙,新君虽有锐意不可挡之势,但历经六朝的太皇太后在朝野之中威望颇高,不可能绕过太皇太后行事;而太皇太后虽拥泵甚多,毕竟只是女眷,也必须得尊重新君的意见。一时之间,这对嫡亲的祖孙在西域兵事之上形成了僵持不下的局面。
“朝中对西域达奚部叛乱之事说的很多,”公主迟疑半响,终缓缓开口,“妾身虽在后宫,也有所耳闻。太皇太后和圣人各主出兵和防守,政事堂的两位丞相也是相持不下。前次圣人也曾开口请过妾身在太皇太后面前进言,妾身推辞了,并非妾身不敬圣人,亦非妾身觉得大周不该出兵,而是妾身自觉,妾身虽忝为大长公主,薄有宠爱,却从不在国事上加一言,如此行事,非关妇德,只因妾身自知目光浅薄,于国事常怀敬畏之心,既不能辨别如何行事才于国于民最为有利,干脆缄口不言,也免得大周因我一个妇道人家之言而祸乱。说到底,我不过是个闺阁女子,太皇太后虽然疼我,但她为人坚毅,于达奚叛部之事上已有定见,又怎么会因为妾身进言而改变主意呢?”
青年男子唇角微翘,发出轻声笑音,登春阁上的日光照下来,照耀在他广袖之上银线盘绣织成的五爪升龙之上,愈发显得气韵生动,神气逼人,似有即将冲云而出,直上云霄之势,“姑母妇德兰馨,是仁宗皇帝都赞赏的,我自是佩服不已。但我也亦有我的道理。太皇太后固执,我想尽法子,也不能让她改变主意,只好求到姑母头上,虽不是病急乱投医,却也只是权且试试的意思。姑母是太皇太后爱女,素日最得皇祖母宠爱,若你能在皇祖母面前进言一二,我感激不尽。”
丹阳公主沉默半响,面上神情变幻,终是跺了跺脚,咬牙道,“妾身乃妇道人家,母后和您的争执,妾身着实不懂。但,罢了——留儿是妾身唯一的女儿,自当年延州走失之后,妾身思念她多年,几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您为我找回了她,这份恩情堪称再造,妾身便是粉身碎骨相报,也是甘愿的。这一趟,妾身少不得为圣人破一破例,试上这么一试了!”